少昊一见到仓颉,便开口道:“史皇氏大人好久不见,听闻恒娥仙子开辟广寒仙界,她那清淡的性子我也知道,本不好客,而您是第一个闯门祝贺的。您去得也太着急了,也不先和我打声招呼,否则我也好托您送份贺礼去。广寒凄清,史皇氏大人想多送些温暖,就不必总在我瑶池仙界耽误功夫了。”

这番话将仓颉噎得够呛,偏偏当时东华就在一旁,然后少昊又说道:“与东华先生论道多日,悟出了一门妙法,正要与他切磋。此乃独门之诀,史皇氏大人就不要窥观了。”

少昊没将仓颉赶出瑶池仙界,却也没有再招呼他,而是让他自便,搞得仓颉很是尴尬,然后就跑虎娃这儿来发牢骚了。

虎娃闻言正襟危坐,低着头不吭声。玄源想笑又忍住了,开口说道:“正如我所言,少昊祖师与东华只是切磋修行而已,也没有别的事情,我看少昊祖师未必对东华有意。”

仓颉语带不满道:“少昊未必对他有意,但他恐怕对少昊有意。…玄源啊,你叫少昊一声祖师,而东华如今是虎娃的弟子,你觉得这样合适吗?”

虎娃本不打算说话,此刻却忍不住开口道:“仓颉先生,已历天刑之仙家,早已超脱轮回,有必要再拿这些说事吗?且不提东华乃上古仙家,若一定要这么说,那么您和少昊天帝又该怎么论?”

仓颉一愣,气得差点没拍桌子,指着虎娃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虎娃却突然又笑了,这笑容多少有些心虚,赔笑道:“我的意思是说,您与少昊天帝才是最般配的一对。以先生您的风姿神采,又岂是东华能比?难道以您的修为眼界,还不知自己在少昊天帝眼中是怎样的地位吗?”

仓颉收回了手,点了点头道:“嗯,还算你这孩子会说话。”

玄源亦开口道:“其实仓颉先生多虑了,少昊祖师那样说您,恰恰说明心中对您有意。若是换个人闯入广寒仙界,又与少昊祖师何干?正因为心中在意,才会那样做给您看。她若真的对您无意,直接把您逐出瑶池仙界便是,又何必晾您尴尬?”

仓颉手捻胡须道:“嗯,这话也有道理,玄源啊,你的眼光就是比虎娃高明!…虎娃,你在一旁叹什么气,难道我说的不对吗?”

虎娃:“先生说的当然都对,我只是在为我那弟子东华叹息。您与少昊天帝打情骂俏,却把他夹在中间说事,他委屈不委屈啊?”

仓颉:“你这意思,反倒是我的不是了?”

玄源赶紧道:“当然不是先生的不是!…您难得来到洞庭仙宫做客,请多盘亘数日。”

仓颉摆手道:“正要多留一段时日,我其实不是为东华而来,就是为虎娃而来。”

虎娃:“为我?”

仓颉:“少昊感兴趣的事情,我当然也感兴趣。东华究竟得了怎样的修行指引,她问东华,我还不如直接来问指引东华之人,正有很多事情想向你请教啊。”

虎娃:“晚辈不敢!”

仓颉:“已历天刑之仙家,超脱于轮回之外,不必自称晚辈。”

虎娃:“虎娃不敢。”

仓颉起身道:“有什么敢不敢的,你就别谦虚了。这洞庭仙宫我是第一次来,就在此玩赏一段时日,你若有空,可随时找我切磋。”

仓颉出去了,玄源则笑盈盈地看着虎娃道:“广寒仙界初辟,有人和仓颉先生是前后脚到的,去了一次又去了第二次,还在广寒仙界中一待就是七年。”

虎娃苦笑道:“你怎么又扯上我了?我可没别的意思…”

玄源:“我也没有责怪夫君的意思,只是很感谢恒娥仙子对你的指点。你下次再去广寒仙界亦不能失礼,可以先让我准备一份礼物,不要总空着手登门拜访。…我只是有点意外,像少昊祖师和仓颉先生这等人物,也会有这样的小性子?”

虎娃:“神仙也是凡人修嘛,这不奇怪。比如我,在世间就是世人。哪怕帝乡神土,亦非无趣之所。”

玄源:“夫君提到了帝乡神土,其实我也曾想,假如不在世间又会怎样?但看见仓颉先生今日这个样子,倒是明白了一些,也安心了。”

虎娃:“哦,你还想过什么?”

玄源:“若两人皆飞升无边玄妙方广,是否便不得见?”

这倒是一个很严肃的问题,至少在太昊开辟九重天仙界、昭示天帝成就之前是非常严肃的。无边玄妙方广似万物诞生之初,什么都没有,就连时空的概念都没有,仙家飞升至此,仿佛只是一丝意识而已,当然见不到任何东西,也见不到另一位仙家。

直至太昊开辟帝乡神土之后,情况才有所改变。两位飞升的仙家想见到彼此,可以进入同一片帝乡神土中。玄源想的是若有朝一日她也历天刑成就真仙,能在何处见到虎娃?如今看来,只能在帝乡神土之中。

但帝乡神土就是天帝的形神,哪怕是广寒仙界也是恒娥仙子的形神所化。按照凡人庸俗的理解,这是跑到天帝的“体内”与“心中”去了,一言一行甚至所动的每个念头,其实都相当于融入天帝形神的一部分,这…难免令人觉得有些别扭。

也许以仙家之超脱心境,没必要去在意这些,但玄源在未飞升之前还是会去想的。那么怎么解决这个问题呢,除非是虎娃开辟帝乡神土,虽不可号称天帝,但同样求证了相当于天帝的成就。那么玄源将来飞升至虎娃所开辟的帝乡神土,便是与虎娃在无边玄妙方广相见了。

其实还有另一个办法,就是从无边玄妙方广返回人间,比如虎娃现在就回来了,玄源成仙后一样可以回来,但在无边玄妙方广中还是不得见。但若虎娃开辟了帝乡神土,只要帝乡神土还在,他便回不了人间了,玄源等于只能在虎娃的形神世界中与他相见。

这个问题有些“诡异”,一般人也不会去想,而玄源了解虎娃如今的修为境界,偏偏想到了。虎娃沉吟道:“以我如今的修为,其实已可造化一方世界。”

玄源:“只是那一方世界,于他人而言并不存在。哪怕你在世界中造化了另一个我,于我而言,那也不是我。”

虎娃:“太昊天帝当年应也曾考虑过你方才的问题,或许就是九天玄女前辈问他的,他则前行一步,化一方世界为帝乡神土。我若愿意,将来亦可做到,但此非我所求、亦非仓颉先生所求。近日或有所悟,正想向仓颉先生请教,他来得正好。”

第008章、寻人

“仓颉先生,在您看来,造化一方世界,究竟是何等境界?”

这是在洞庭仙宫中,半空云瀑之上的亭阁里,虎娃问仓颉的话。仓颉早有造化一方世界之能,甚至只要他愿意,就可以开辟帝乡神土。而虎娃刚刚领悟造化一方世界之能,不论他愿不愿意,想造化帝乡神土好像还差了那么一丝火候,当然要向这位“资深”前辈请教。

仓颉手持一只竹筒做的杯子。此杯有两节,竹皮颜色翠绿,每一节的生枝处还各有一道金线竖纹。杯子中间的竹结中伸出一段细枝,细枝顶端长着五片鲜翠欲滴的竹叶,这节竹子仍然是鲜活的。

杯中虽不是造化玉露这等仙家至宝,但也是洞庭仙宫中特产的妙饮了,有凝炼生机菁华之妙。仓颉举杯饮下,还用手指弹了弹细枝上的竹叶,望着云阶下闲卧花草间的青牛,悠悠问道:“你是什么人?”

话语伴随着一道仙家神意,只可意会难以言传。虎娃是什么人?他是巴原北荒路村人,后来才知自己是从清水氏城寨废墟中抱回来的一个婴儿,但这并不能改变他就是路村人的事实。再后来,他成了巴原上的彭铿氏大人、奉仙国的国君…

对于很多人来说,这个问题之所以答不上来,是因为很难总结,但心中自然会有这样的念头、有自然而然的自我归属。不仅是人,别的生灵也一样,比如问敖广。他原是东海中的一条黑鱼,后来成了赤望丘门下,再后来…

假如有一个人,他缺失了这些,比如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人、又应该是什么人,内心则是孤寂而彷徨的。有些感受,拥有它的时候自然清楚,而在缺失的时候,却很难明白那等心境。

经历了一场大洪水,天子重华正式定都蒲阪之后,如今大部分时间都在巡狩四方,他又在做什么呢?其实就在缔造各部族民众的某种心境。

这个问题在后世,是很多哲学家企图去回答的。有人站在主体的角度,说人的存在就是其本质;也有人站在客体的角度,说人是一切关系的总和。很难说谁更正确,只是阐述世界的方式不同,就看怎么去理解。

身在一个什么样的世界,所有的经历和行为,或者说与世界发生的各种关系,就决定了每一个人。有人可能会迷失在这个世界中,但每个人都是在映射一个世界。有人口口声声要追求自我或本心,却不明白所谓的自我与本心从哪里来。

造化一方世界,其实就是仓颉那个问题的终极答案。它不仅意味着一个人的内在足够丰富、足够强大、足够完整、汲取了这个世界的营养,拥有了圆满的见知,可以超脱,真正地拥有自我的世界。

这样一方世界,可造化于无边玄妙方广中,就是完整圆融的自我。可不可以将它打开,成为他人真实所见、并可进入其间。仓颉是能做到的,因为他已传文字于天下;虎娃将来也是可以做到的,因为他正在传道于天下。

仓颉传的是文字,而文字并不是仓颉的文字;虎娃所传的是大道,但大道并非虎娃的大道。这就是打开这一方世界的关键,太昊天帝当年求证了,而后能开辟帝乡神土…

就是简简单单的一句反问,仙家神意中,仓颉仿佛在告诉虎娃怎样去开辟帝乡神土,或者又是在暗示虎娃,他自己为何没有开辟帝乡神土。其实仓颉本人也仍在堪悟之中,虽能给出这样一个答案,但答案也在此终结。

虎娃坐在亭阁中悄然若有所悟,这一愣神就是很久。仓颉也清楚虎娃进入到一种类似于闭关的状态,便没有再打扰他,洞庭仙宫中的其他人当然也不会去惊扰虎娃。

仓颉离开亭阁,背手走下如阶梯般的层层云朵。洞庭仙宫中恰好来了一位姑娘或者说是少妇,正是虎娃的弟子小香。这么多年过去了,小香早已不是当年那个怯生生的小丫头,形容却仍在二旬出头,模样生得端庄秀丽,看眉目身段,另有一股南疆女子特有的风情。

小香两年前来过洞庭仙宫,那时她已有大成修为,在此修行了半年,与众同门一起接受师尊的指点,如今又来到这里,不知有何事。仓颉迎上去笑呵呵地问道:“你就是虎娃的弟子小香吗?”话语中带着仙家神意,已介绍了自己的身份。

小香是第一次见到仓颉,在她心目中仓颉就是一个仙家传说,而见其人果然风姿神采不凡,赶紧下拜道:“我就是黎香,拜见仓颉前辈!”

她小时候在村寨中叫小香,按照九黎族人的习惯,正式的名字应该叫养草香,若她能够成为部族中的重要人物,也可自称蛊黎香。但小香早已离开了村寨,这么多年潜居南荒修行,在黎民间行游,故自称黎香。

仓颉已伸手扶住她道:“已跳出轮回的世外之人,不必称前辈了。你师尊叫我仓颉先生,你亦称一声先生即可。”

小香便改口道:“黎香拜见仓颉先生!”同时心中嘀咕,这称呼有什么区别吗?在这个年代,先生可不是后世所指男士的意思,比前辈更显尊敬。

仓颉又问道:“我观你面带忧色,又隐有几分戾气,当是在外面遇到了什么麻烦,或是起了什么冲突、结下了什么仇家,这是跑来向师尊以及同门求助的吗?”

小香吃了一惊,同时心中不得不赞叹,仙家高人就是高明呀,自己什么都没说,居然就被对方一语点破了,赶紧低头道:“我确实在外面遇到了点事情…”

仓颉本是一副“和蔼可亲”的样子,此刻却没等小香把话说完,便收起笑容道:“你可曾听说过离山不索?”

这本是虎娃不久前对他说的话,他此刻又拿来问小香了,但并非没有道理。修炼传承宗门,并非什么江湖帮派,更何况虎娃并未开宗立派,他只是传道之人。

弟子离山之后,在世间有什么私人恩怨,那是他们自己的事情、应该自己去解决。除非宗门尊长主动愿意插手,否则不应牵连宗门。否则两个人在路上起口角冲突,打了起来,吃亏的那个人跑回宗门喊帮手,又将对方给收拾了,被收拾的人也跑回宗门叫来一帮人…最终会演化成什么局面?

就因为两个人在路上瞪眼起口角,最终引发宗门混战,就连潜心清修、不闻世事的高人也都纷纷上阵、撸起袖子动手吗?想想这也是不可能的,否则世上的修炼传承宗门早就都完蛋了,就连江湖帮派都不可能这样做。

就算宗门尊长愿意插手,那也是依事理而断,很少直接动手斗法。若是回护弟子,最直接的做法是把弟子召回山,一是免了他再吃亏,二是消磨其心性。

当初虎娃救了小香一命,并收小香为弟子,指引其修行入门。小香当然应该感激师尊,可虎娃并不欠她什么,除了规劝其行止,并无责任一定要帮她什么。仓颉一眼就看出小香是在外面有了私人麻烦,跑回这世外的洞庭仙宫求助,话中也有质问之意。

小香好歹也是大成修士,岂能听不出来,赶紧解释道:“我只是来请求师尊指点,并非请求师尊援手。”

仓颉:“哦?你师尊正在闭关,有什么事,问我也是一样。”说着话他一挥袖,小香就觉得眼前一花,已经来到了云端之上。

洞庭仙宫如今的规模已不小,外围福地约有三十里方圆,内部的仙家洞天结界则超过了百里方圆,而且层层云端之上另有景致宫阙。虎娃和玄源眼下已停止了扩建,主要做的就是完善仙宫内的各种布置。

仙宫中飘浮的云朵就像一座座浮空的岛屿,仓颉与小香来到了其中一座云岛上。岛上有山,山中有谷,谷中有潭。仓颉就在水潭边的一块石头上坐下道:“你到底惹了什么麻烦?说来听听!”

小香又下拜道:“我想救一个人,却不知他身在何处。我虽有推演神通,但毕竟修为尚浅。仓颉先生既是仙家,能否帮我算算?”

像这种事情,求尊长帮忙亦无不可,小香又解释了详细情由。她要救的人名叫东革里,小名阿里,是水越部东革村人。这样的称呼好像也是黎民的习惯,实际上水越部就是古时九黎之一的水黎部迁到百越之地后,与当地部族混居通婚的后裔。

治水之后,黎民五大部与百越诸部的地盘都在延伸,水越部的活动范围也和原先的器黎部、山黎部交错到一起,这并不是坏事,促进了中华大部之间的交流与融合。小香这些年行游各地,当然也曾路过水越部。

她在山野中见到一个受伤的孩子挣扎逃亡,后面还有武士追杀,便顺手将孩子救了下来,这孩子就是东革里。小香那时并无大成修为,更无飞天之能,可是这样一个十来岁受了伤的孩子,还在被人追杀,是不可能独自活下去的,于是就把他带在了身边。

小香先是治好了他的伤,又教授他炼体之法,以强壮其筋骨,接着传了修行入门之法以及某些九黎秘术。东革里跟在小香身边的时间约有一年半,跟着她从百越之地来到了九黎腹地。当小香觉得这个孩子可以自己安身立命了,便把他留在了飞望城。

飞望城是黎民五大部领地中最大的一座城廓,是飞黎部的伯君飞黎望所建,也是南疆最热闹繁华的地方,来来往往的人非常多,很适合东革里藏身。这一带远离百越,也远离了危险。

东革里为什么会被人追杀,谁会对一个十来岁的孩子下手?其实他自己都说不太清楚。小香根据这孩子只言片语的自述,再根据自行打听到的一些情况,才拼凑出一个大概,也是个令人叹息的故事。

东革里的父亲东革羊曾经是部族首领之一,水越部的老君首将部族的一件宝物交给了东革羊保管,这就是打算传位于他的意思。东革羊想当君首,可是部族中还有另一位实力很强大的竞争者越离彪。

水越部本是原水黎部与当地部族融合而成,部族中隐约还存在两大派系势力,老君首以及东革羊都是原水黎部这一系势力的代表,越离彪属于另一系。越离彪是不服东革羊的,而且他还有一个舅舅名叫堂离,是防风氏身边的近臣。

于是越离彪就想了个办法,他告诉舅舅堂离,水越部有一件宝物,欲献于防风氏大人。而这件宝物是水黎部古传承,如今为历代水越部君首保管,其妙用与九黎秘术有关。据说持此宝者,便可号令水黎部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