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香当初带着一个十来岁的孩子,当然不方便总是走在深山无人处,她教他辨认和使用红膏草的地方,其实就在一座城廓外,旁边就是一座集镇,集镇旁是大片的田地,田边道路的另一侧是荒野山林。

在那个年代,人力有限,大家开垦的都是相对平整肥沃、灌溉方便的土地,尤其在南荒之地,原始山林就紧邻这些田园村寨。当年那座城廓叫奔羿城,名字很有来历,因为这一带就是伯羿曾战修蛇之地,而且奔流村族人也在这里生活过。

后来奔流村被灭族,却留下了南荒民众皆知的故事,而这里确实很适合兴建城廓,于是又出现了奔羿城,也可能是有人在心中怀念那早已消失的奔黎部吧。而奔羿城外的这座集镇叫战回镇,离奔羿城只有十五里。

景物依稀似当年,小香在山野中又找到了大片的红膏草。红膏草的生长周期只有三到五年,眼前所见当然不是当年的红膏草,可这种植物仍年复一年落籽扎根。她在山中远望集镇,果然发现了东革里。

天气并不算太热,东革里却穿着单薄的麻布衣衫,前襟露出健壮的胸膛,神情丝毫都不觉得冷,在院子里收拾着亲手加工的各种农具。他住的院落显然是新修的,夯土垒石为基,上方以竹木搭成房屋,再用木栅围成前后院,位置在集镇的边缘。

仍处在新建与扩张阶段的城廓与集镇,会吸纳大量的外来人口,也包括东革里这样的“流民”来此定居。短短几个月时间,东革里已在附近拓荒、开出了几亩田地。东革里在这里的生计不仅仅是种田,他还会做手工活。

想当初,小香带着他路过器黎部的领地时,他就对那些部族中有人掌握的种种技艺很感兴趣,一直用心观察。见他这样,小香就顺便指点解说了一番。这孩子还真是有心,且心灵手巧,也会加工各种东西了。

小香就在山林里悄悄地望着他,又见东革里带着加工好的农具到集市上贩卖。新开辟的田地中还没有什么出产,他要换回所需的粮食以及衣物。既然东革里留下了线索,一直期待着她还能再来找他,而她果然读懂了其用意、找到了这里,那就再见一面吧,也好问清楚究竟发生了何事。

小香并没有想过要收东革里为弟子,她当年只是顺手救了他,然后保护与指点他,希望这个孩子在险恶的世道中生存下去。如今东革里已经长大了,历尽磨难后看来也成熟了,看在她眼中却仍显得那么孤独无助。

当初他还小,小香自己的修为亦未大成,当然不可能留下神念心印指点他太多,此番再见面,说不定也能指引他修为更进。小香这么想着,便离开山林现身于道路,穿过田地走进了集镇,抬眼只见摆摊的东革里就在前方不远,此时却忽然心生警兆。

她没有与近在眼前的东革里打招呼,而是移开视线不再看他,径直穿过了集镇。

小香突然明白仓颉先生最后那句话在说什么了。因为她已察觉自己被人盯上了,不论是身为普通人的直觉还是身为修士的灵觉,都使她意识到已被人跟踪。

应该没人知道东革里住在飞望城,否则东革里早就被抓走了。这十年来,中华各部尤其是南荒一带的变化与发展非常快,各部族之间的交流往来也越来越多。如果说十年前的飞黎部与水越部之间还离得很远,那么如今则已经变得越来越“近”了。

飞望城变得越来越繁华,有来自南荒各地的商队驻足,可能并不是有人刻意来找东革里,而是纯粹因为偶然的意外,东革里撞见了以往熟人。

其实东革里早就可以离开飞望城了,去巴原、去中原、去河泛皆可,以当时的交通条件和人口流动情况,就不可能再和水越部产生任何交集。可是这十年来他偏偏一直没走,许是已经习惯了飞望城中的生活。

在飞望城中偶尔撞见了原水越部的熟人,东革里已从一个十来岁的孩子变成了二十出头的大小伙子,原先的族人还能把他认出来吗?这可是说不准的事情,这毕竟不是婴儿到成人转变,五官相貌还是当年的轮廓,而且他长得很像父辈。

不论是不是被认出来了,东革里当机立断脱身而去,还使了个计策,让人误以为他已葬身大火。在这种情况下,的确是谁也找不到他了,因为没有什么线索可寻,就算知道他还活着,也不知他在哪里。

东革里的警觉救了自己一命,事实证明他果然被认出来了,待消息传回百越之地,防风氏随即就派高人来追索。但那时他早已远走高飞,谁又能找到奔羿城外的战回镇来?

假如东革里没有留下行踪线索也就罢了,偏偏他却留下了,给自己最信任、最期待的人。事实证明两人果然是心念相通,只有小香才能追着线索找到他。而小香找到了他,便意味着防风氏派来的人可以跟着小香找到他。

小香当然也很谨慎,在普通人眼里堪称来无影去无踪,可是关心则乱,她留下的线索实在太多了,高明的修士不难察觉。

当年叛逃水越部的东革羊之子东革里已被抓住,防风氏正从他身上追索宝物的下落,这传言其实是一则谣言。但这谣言是从哪里传出来的,制造它的人又有什么目的?就是要引小香这样的人上套啊!

小香跑到飞望城中找街坊邻居打听情况,又跑到百越之地查找东革里的下落,这些事情不可能不留下任何痕迹,可能早就被有心人注意到了。当她又一次回到飞望城,行踪必然也暴露了。

跟踪监视她的人手段应很高明,修为可能也不弱于她,这一路都小心翼翼没有惊动她,直到小香走进战回镇,看样子已经有所发现时,暗中展开的神识才有所波动、盯得紧了些,便立时被小香察觉了。

小香的反应也很镇定,她从飞望城连夜赶到此地,能暗中跟上来的必定是高手,应不可能是东革里当年在水越部中的故识。对方应该并不认识东革里,更不太可能在这人来人往的集镇上一眼将东革里认出来,只是盯着自己而已。

所以小香干脆对东革里视而不见,又做出有所发现的样子,目视前方急匆匆而去,就是想把暗中盯梢的人引开、使东革里暂时脱离险境。小香的应变本没有问题,可是当她目视前方、刚从东革里的摊位前走过,就听见一个无比激动的声音喊道:“香姑,是你吗?真的是你——!”

第011章、一朵云

东革里当然问过小香——她是谁?小香只告诉他,自己也曾生活在村寨里,名字叫小香。东革里不可能直接叫她小香,于是便叫她香姑,也只有他才这么称呼她。

此刻这声久违的“香姑”,叫得小香不禁心头一颤。方才东革里明明是坐在地上半低着头,而小香快步从摊位前走过、留下的只是侧影。他却仿佛有感觉似的,居然恰好抬头看了一眼,已有十来年未见,还能在这种情况下一眼就将她认出来!

这个傻子,为何要喊出来,而且还当众追上来了,不知道自己的处境有多危险吗?

小香看似在人群中随意穿行,其实脚下很快。东革里连摊位上的东西都不要了,迈开大步奔行,在后面大声喊道:“香姑,是我呀!我是阿里,难道你不认识我了吗?”

他这样追着一个女子在集市上大喊大叫,周边民众无不侧目。小香也清楚自己再装作不认识东革里已经没有意义了,走出人群后便站定脚步转过身来。

东革里恰好冲到她的身前,堪堪收住脚差点撞到她身上,惊喜得眼眶都湿润了,颤声道:“香姑,你终于认出我来了吗?我在这里等你,你果然找到我了!”

话音未落,他的左手腕就被小香给抓住了,耳边就听小香道:“先别说话,快跟我走!”

被抓住的只是手腕,可东革里却感觉全身都被一股力量带动了,连话都说不出来,不由自主就迈开脚步如腾云驾雾般跟着小香出了集镇。虽然很莫名其妙,但东革里却很安心,仿佛什么担忧都没有,心情在欣喜中还没平复。

当年就是这只手,曾牵着他走过千山万水、行遍南疆各地,今天终于又被她抓住了。

可是小香的感觉却是无比焦急,战回镇太小,并不是容身、藏身之地,而她更不能把东革里带到荒郊野外去,如今唯一的办法就是要尽快赶到奔羿城中。

且不说城廓中建筑众多、地形复杂,而且各色人等很多,适合摆脱追踪,那里毕竟是蛊黎部的城廓,防风氏从远方百越之地派来的高手,也不好公然乱来。战回镇离奔羿城有十五里,小香施展法力带着东革里很快就会到,可是对方却没给她这个机会。

走了不到十里路,小香就突然停下了脚步,因为前方已经被高手拦住了。那人虽还没有现身,但展开的神识已经锁定了她和东革里,小香施法带着一个人疾行,速度当然没有对方快,已被人包抄到了前方。

往回走也不行,后面还有两个人跟了上来,应该就是在策应那位拦路的高手、堵住他们逃跑的退路。这里两侧都是山坡,生长着密林和成片的灌木,离前后的村寨都有一段距离,算是这条路上最僻静之地,对方显然是已选好了动手的战场。

再跑已经没有意义,小香停下脚步,带动东革里全身的那股无形的力量消失了。东革里感觉自己又能说话了,立刻开口道:“香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何要把我带出镇子,是想找一个僻静的地方说话吗?”

小香的心已经沉了下去,人却变得冷静了,神色复杂地看了一眼东革里道:“这十年,你为何一直住在飞望城中,也没换个更远的地方。我当初叮嘱过你的,等有实力远行时,便去中原,最好去夏后部或者天子帝都一带安身,你又不是去不了!”

她的手已经松开了,可是东革里又翻腕抓住了她的手腕,有些委屈地说道:“可是我不能走啊,假如我离开了,有一天你再回来找我怎么办…”

阿里怎能忘记香姑?那是他人生最难忘的、最跌宕起伏的经历。他的父亲曾是水越部的首领之一,已确定将继承部族君首之位,他在部族中从小很受人关照与呵护,过的日子也是无忧无虑。可是一日之间便家破人亡,自己因为当时在野外玩耍才侥幸逃了出来。

他奔跑时跌落山崖受了伤,而追杀者就在身后,那种彷徨与恐惧是无法形容的。而就在那时,神仙般的香姑从天而降,她是那么美丽而神秘,不仅救了他、治好了他的伤,还将他带在身边照顾他、教会了他许多,使他能在这个险恶的世道中活下去。

最悲惨的遭遇后,紧接着就是最幸福快乐的日子,他又怎能忘记。实际上这些年的梦境中,多次重现都是曾跟随她行游南疆的日子,而他在这样的梦里却已渐渐长大成人。他不想离开飞望城,因为自己走了,假如香姑再回来,就找不到他了。

半年前,他在飞望城中偶然撞见了当年水越部的族人,对方很疑惑地看了他片刻,竟然脱口叫出了他的名字。东革里心知不妙转身就走,他并不会侥幸地认为对方并不知自己飞望城中的住处、所以他就是安全的。

假如他还活着、并出现在飞望城中的消息传回去,恐怕还会引来追杀。当年夜里他就烧了自己的房子,但离去前还是留下了行踪线索,这世上只有她才能根据这线索找到他。东革里当然也不知道香姑究竟会不会找来,心中只是存了万一的期待。

而香姑果然出现了,东革里心情可想而知!

可是小香又幽幽问道:“我难道没有告诉过你吗?逃亡就要尽量不留下任何线索,难道你忘记了吗!”

见小香语带责怨之意,东革里赶忙解释道:“香姑说的话,我怎么可能忘记?每一句都记着呢!…我只给你留下了线索,只有你才能找到我啊。”

小香终于低下头道:“你实在不该给我留下线索的。其实都是我不好,我找到了你,也等于把追杀你的人给引来了!”

东革里吃了一惊,但是他也不傻,当即便反应过来道:“什么!有人跟踪你吗?…香姑,其实是我连累了你,但是我会保护你的,我已经不是当年的那个孩子了!他们敢来,我就跟他们拼了!”

说着话他竟从腰间抽出了一柄细长的软剑,灌注内劲抖得笔直。这柄软剑是他这些年来亲手打造的防身武器,暗银色的剑身上闪现着花纹般的光泽,既柔韧又锋锐,平日还能藏在衣带里盘于腰间。

这柄软剑已算得上是难得的精良宝器了,但还算不得法器;东革里的修为差不多相当于二境九转圆满,但还没有突破三境。若是在普通的部族中,他也算是一位精锐勇士,可是在小香以及周围的敌人眼中,实在有些不够看的。

小香却笑了,点了点头道:“嗯,你的确长大了,也长能耐了!”

就在这时,一个阴恻恻的声音从前方传来道:“这是哪一出,会情郎吗?你们说够了没有?若是还没说够,就抓紧时间赶紧多交代几句吧。”随着话音,一道身影似从迷雾中走出,来到五丈外站定。

此人个子不高,肤色白净,假如不看身材和胡须,简直有点像女子。而在小香和东革里的侧后左右两个方向,也分别有一人现身,默不做声地站定了脚步,将两人困在了中间。来者都是高手,而且一来就是三人。

他们从远方的百越之地而来,这里毕竟是蛊黎部的地盘,所以很谨慎,方才并没有着急现身,先观察确认周围没有别的埋伏后才决定动手。

小香淡淡问道:“你是什么人?是从百越之地远道而来吗?”

那人阴笑着答道:“既知我的来历,却不认识我,那你总应该听说过我的名字,我就是防风氏大人麾下的花越亭!…这个小伙子想必就是东革里了,模样生得还不错,可惜修为太差了。至于这位姑娘,你又是何人?”

东革里则在小香耳边悄声道:“待会儿我提剑冲过去缠住他,香姑你可趁机脱身而走,我们回头再汇合。放心,我总会有办法脱身的。”说完话便松开了小香的手,仗剑拦在小香身前道,“花越亭,防风氏要找的宝物并不在我们身上,为何纠缠不休?真当我们不敢杀你吗!”

花越亭用嘲讽的眼神看着东革里,他用心提防的其实只是小香。小香在东革里身后抬起手,手心中突然飘出一团白雾,就像一朵小巧的云,翻腕将之拍在了东革里的后背上。只见东革里的身形陡然被一团云雾包裹,转眼便在原地消失不见。

小香祭出这朵云时,眼中忍不住有伤憾与绝然之色,当东革里的身形消失后,她看着花越亭的眼光又变得漠然无情,并缓缓地取出了一根四尺长的骨杖。

她方才祭出的是一件秘宝,也是一道至少要有大乘修为才能动用的神符,名字就叫“一朵云”,为其师尊虎娃所赐。仓颉亲手祭炼的遁空神符之妙,虎娃早年就在侯冈那里领教过。以他如今的修为当然也可尝试着炼制类似的秘宝,这一朵云有与遁空神符相似的妙用,但也有所区别。

遁空神符不能在仓促间随意使用,否则就不知道会穿行空间到什么地方去了。而虎娃祭炼的一朵云,其材质无形,实际上也相当于某种造化宝物了。是他在与玄源开辟洞庭仙宫、造化空中朵朵云岛时,伴随洞天结界成形而自然生成的。

像这样的神符,以虎娃的修为虽能祭炼出来,但机缘却很难得,更是不可强求,所以也不可能打造很多。虎娃将之赐予众弟子防身,每人只有一件。一朵云的妙用可穿行千里,只要距离洞庭仙宫千里之内,不论在什么地方使用,都可瞬间回到洞庭仙宫中。

遁空神符一类的秘宝,本是不能穿过洞天结界的,但一朵云的材质特殊,又是虎娃亲手祭炼,可在方圆千里之内直接进入洞庭仙宫。但神符妙用也非无穷无尽,比如遁空神符在没有阻隔的空间中可穿行三千里,而一朵云只能穿行一千里。

假如是离开洞庭仙宫千里之外呢?其实还有一个延伸的手段,那就须弟子注入自身的法力了,修为越高、法力越强,能使用一朵云的距离就越远。以小香的修为,最多能在离洞庭仙宫一千三百里外动用一朵云。

而这里离云梦泽并不远,洞庭仙宫就在云梦泽中,距离大概只有六百里,所以小香很轻松地就用一朵云将东革里给送走了。在洞庭仙宫中,他当然是绝对安全的。

第012章、又一朵云

小香如此使用师尊所赐的一朵云,其实是违犯门规的。洞庭仙宫是世外之地、虎娃与玄源的清修之所,若未得允许,众弟子当然不能将外人带进去,更何况是这种牵连到很大麻烦的事情。

但小香情急之下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她还在东革里的衣服上留下一道御神之念,告诉师尊以及洞庭仙宫中的众同门,究竟发生了何事、来者何人、自己为何要这么做?她同时向师尊认错,并表示甘愿领受责罚。

师尊乃世外高人,东革里是无辜的,就算意外闯入了洞庭仙宫,师尊也不会为难他。但小香若能脱身,将来定当因违犯门规而受责罚,受就受吧,她只望师尊不要对她太失望、更不要因此太生气。

花越亭的名字,小香听说过。此人是百越之地成名已久的高手,几十年前就已经是花越部长老,平日只是接受部族供奉潜心修炼,很少理会部族杂事。别看他的模样年轻、只有三十出头的样子,实际上已有一百零几岁了。在这样一位“前辈高人”面前,小香实无胜算。

还好对方是仓促之间完成的包围,事先也不可能知道小香要经过这个地方,所以也不可能布下锁困大阵,只是临时结阵。感应花越亭的气息,修为应在七境,就算想提前布阵,也布不下什么仙家大阵。假如来的是防风氏那等高人,小香连使用一朵云将东革里送走的机会都没有。

见东革里突然消失,花越亭神色一变,也不知对方使用了什么诡异的手段,怀疑她是用某种秘术将东革里的行迹给隐藏了,当即大喝道:“动手!”

花越亭的包头布飞了起来,展开成一片白雾状的轻纱笼罩战场,这头巾上还绣着不知名的缠枝纹以及花苞。当头巾化为纱雾时,那些花苞也打开了,旋转着飞出一片片花瓣如雨洒落。这是大范围的攻击,就算小香能隐去东革里的行迹,其人也会在攻击下重新暴露出来。

与此同时,后方两人也祭出法器,目标只锁定小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