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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准备不足?”谢扬琢磨着,“想要杀你,却准备不足;明明知道你是摔跤高手,偏偏选择贴身肉搏,这还真奇怪了。”

  阿古尔嘿嘿一笑:“兴许是什么逃亡到这儿的犯人,想要抢点东西呢。管它的。”

  但鸟人显然不愿意就此管它的。到了晚上他突然大呼小叫起来:“你过来!我明白怎么回事了!”

  阿古尔莫名其妙,但鸟人的语气是不容抗拒的,于是他只能一蹶一拐的走到两个哨所分界的带尖刺的栅栏旁,低声问:“什么话不方便说?”

  “我想明白了!”谢扬的面色有些苍白,“他们是来找我的!”

  “找你的?”

  “你想想,昨天本来该我去浇水的,结果我……不舒服,换了你去。那家伙必然是想杀我的,知道我是个羽人,身体脆弱,所以一上来就用近身肉搏的招数,没想到偏偏遇到的是你,白白丢了性命。”

  阿古尔一拍脑袋:“还真是这么个道理!这么说……”他盯着谢扬,目光中渐渐多了几分严肃的意味。

  谢扬一阵心虚,避开他的眼光:“我知道这都怪我,大不了回头你伤好了打我一顿……”

  不料阿古尔根本没听到他嘟哝什么,自顾自地说下去:“……以后也可能有人会来暗杀你。这段时间你别去浇树了,我差不多可以骑马了,每天我去好了。”

  谢扬这才明白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脸上一阵发烧:“这不成,太危险啦。”

  “不过你至少得告诉我,”阿古尔说,“他们为什么要杀你?我觉得你有很多事情都瞒着我。”

  谢扬的手一会儿捏捏鼻子,一会儿抓抓耳朵,最后很困惑地说:“我想来想去还真不明白。那大概是我以前在雁都结识下的仇家吧,不要紧,不算太厉害,咱们多加小心也就是了。”

  世上的事情往往如此,你越是紧张提防,它越是拿你寻开心。阿古尔伤势好转,偷偷摸摸和谢扬一道在边境来回越境流窜,打下了一些野兽,谢扬时刻防备,虽然打猎时故作轻松,睡觉枕边都放着弓,敌人却反而不来了。眼看着朔风渐起,再有什么杀手要来,在荒郊野地里只怕要被冻成冰碴,两人也慢慢宽心了,只是不知两棵小树能否顺利过冬,倒是不无担忧。

  十月的最后一天是阿古尔老婆的生日。阿古尔一大早鬼鬼祟祟地出门而去,中午才回来,竟然找到了一朵行将枯萎的野花。谢扬嘲讽他,说这分明是祭奠死人的架势,他也不着恼,嘴里絮絮叨叨着媳妇儿如何如何好,就像草原上的鲜花啦,就像天上的明月啦。显然此人已经进入不可理喻的状态,谢扬耸耸肩,正想继续挖苦他两句,远方却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虽然不知道来的是什么人,两人还是赶忙各自退了回去,做专心值岗状。

  来的是蛮族人,一共有两名骑士,风尘仆仆的一下马就直奔向阿古尔,连马都顾不上栓。谢扬正在想,这两匹瀚州名马钥匙不听话地越了界,岂不就可以如此这般,却远远望见阿古尔一下子跳了起来,双臂激烈的舞动着,似乎是在争辩着些什么。

  但可以肯定的是,他的抗辩是无效的,因为他很快灰头土脸地钻进了屋里,不久开始往外搬运各种物品。两名骑士带着一脸尖刀也似的神情站在了岗位上,令谢扬没有胆子靠近。

  大约过了半个对时,马蹄声再次响起,这回的动静却大得多,地面都在微微震颤,可以判断出来人的数量。连一天到晚什么都不管的老孙头也爬了起来,吭哧吭哧在他身边坐下,眼看着大队蛮族士兵押运着种种辎重物资到来,推倒那几间朽烂的房屋;眼看着他们重新搭建兵营,构筑防御工事;眼看着阿古尔茫然无措地站在一旁,手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摆。

  “好久没有一气儿见到那么多蛮子了,”老孙头咂咂舌,“看来是又要打仗了!”

  老兵的经验总是可靠的,蛮子们没忙活多久,羽人自己的部队也来了,声势并不逊色。为首的人身材细瘦,面孔白白净净,但谢扬从服色却能判断出此人军阶不低,至少是个千户。他站到谢扬面前,总共说了不到五十个字,简明扼要地表达了三层意思:羽族和蛮族可能要开战了;现在你们(包括谢扬和颤颤巍巍的老孙头)都归我管;非常时期,有任何出轨行为军法从事。

  这三条掷地有声,不容违抗,谢扬自然不敢说什么。回过头向其他兵士打听,原来是边境某部落的蛮族人搞秋猎大会,追得兴起,进入了一片双方尚未划定明确界线的荒地。这本来没什么,偏偏邻近一个羽族村落供奉的图腾——一只通体雪白的大鹰飞入了那片荒地,结果可想而知。

  “所以他们打起来了呗,”士兵漫不经心地说,“死了不少人,事情闹得有点大,所以镇北将军下令调集部队加强边防,以备不测。你也看到了,蛮子们也是这么做的。”

  “这死老头子,”谢扬神情奇异,“总是这么喜欢小题大做。”

  “没错!”那士兵就像是找到了知音,“这死老头子就是爱没事儿找事,一群愚民殴斗而已,就把那么多弟兄发配过来受苦,难怪不得他儿子都要和他翻脸呢,活该!”

  谢扬脸上的肌肉抽动了几下,好像是被鱼刺哽住了,拉长着脸走开。

  军队的集结宣告着谢扬与阿古尔平静生活的终结。与那个始终隐藏在暗处的意图置谢扬于死地的杀手相比,这是一种摆在明面的烦扰与威胁,它并不具有直接的杀伤力,却像是越来越冷的天气,让人始终处于不安之中。

  这种摆出架势要打架、然而谁都不动手的状态,也被称之为战时状态。老孙头倚老卖老,对谢扬说,自从当年传言此地有金矿后开始,这里就送终处于这种不痛不痒的所谓战时,可惜没一次真正战起来,倒霉的总是戍边的兵将们。

  这一回的事情似乎依旧沿着历史的旧路在前进。双方剑拔弩张的对峙了一阵子,没有找到开战的理由——也没有这个必要,倒是天气开始变得恶劣,战士们的铠甲上总是罩着一层严霜。羽人们啃着著名的磨牙饼,一个个脸色比饼本身还要难看,对面的蛮子们偏偏还要刺激他们,天空偶尔飞过一两只飞鸟,就要大呼小叫的弯弓射之。他们虽然弓术不及羽族,所用强弓力量却是十足,几人齐射,绝少失手,看得羽人们郁闷不已,却又无计可施。

  谢扬注意到,只有阿古尔没有参与其中。其实他平时也打鸟的,但此时不知出于何种心理,并不愿意参与其间,而总是躲在一旁。谢扬从中读出了一点友情的味道,心中不无感激。但要再吃到阿古尔的烤肉已经不可能,恐怕和他说一句话,也会被疑心为奸细。

  这样磨蹭着过了一段日子,双方的戒备有所松懈,蛮族人便经常在一起喝酒摔跤,打发时光。可怜的是羽人,羽族本来作风散漫,但新来的这位名叫祁风的长官显然不认为他们应当继续散漫下去,于是安排了密密麻麻的操课表,让所有羽人从早到晚一刻不得闲。谢扬一面吸溜着鼻涕,一面气喘如牛地负重跑圈,一面惦记着那两株树苗,虽然有了雪水可用,但毕竟冬日苦寒,还是希望阿古尔能照看着一些。

  好在蛮子虽然头脑简单,对待重大事件倒是一丝不苟。他隔几天便会顶风冒雪地出去一趟,然后便得浑身雪白地回来,偶尔发现谢扬的身影,就悄悄伸出拇指一比划,示意一切正常。谢扬自己却不敢稍有心不在焉的神色,否则就要被祁风抓住惩罚。这祁风不知何故,对谢扬始终特别关照,稍有不对就严辞呵责乃至于体罚,对其他人却并没有这么严格。

  “小谢,你以前是不是和这位祁大人有什么过节哪?”这一夜众兵士围坐聊天,一个中年羽人问他,“我看他成天都在找你的碴,明摆着是看你不顺眼啊。”

  谢扬苦笑一声:“我哪儿知道?我从来就不认识他,根本就没有听说过这么个人,谁知道他见面就对我这么有好,我还真是受宠若惊。”

  众人一阵哄笑,说起这祁大人,还真没人了解他的底细。此人除了军令极严,从来不和手下军士有什么交流,操练之余就是把自己关在屋里。别看他瘦,饭量倒是不小,那么硬的磨牙饼也亏他一顿就能吃掉一斤。

  “他一定是夸父变的!”一名士兵取笑说,“那饼子可是连夸父都砸得死!”

  一群人事不关己的哄笑声中,祁风的小屋中却传出一阵悠扬的笛声,这大概是土兵们唯—佩服他的地方——他的技艺确实不赖。笛声清淡而温馨,并没有华彩的装腔作势,听旋律来判断,不过是寻常的森林小调,那声音却能拨动每个羽人的心弦,让他们生起想家的念头。谢扬突然想,要是真打仗了,让他吹奏敌人的乡曲,是不是可以瓦解士气呢’

  第二天早上刮起了暴风雷,别说是身体单薄的羽人,就算是夸父也不能在这样的天气下操练。谢扬仅仅是由于昨天马厩没刷干净、于是加罚刷洗军需库而已,这已经让他很知足了。尽管如此,手上的皮肉接触到冰冷的金属,那种感觉仍然可怕极了,稍一不小心,就有可能粘得严严实实的,最后不得不靠热水才能化开。忙碌了一上午,双手又红又肿,耳边除了从门缝漏进来的凤声外,什么也听不到。

  下午的时候,风势渐缓,手里的活儿也忙得差不多了。把手在温水里浸泡了一阵子,谢扬觉得身上有了暖意,肚子却开始叫唤。虽然想到磨牙饼就牙根直颤,还是不得不去厨房找点吃的。

  一出门就见到一幕闹哄哄的场景。羽人们个个摩拳擦掌满面红光,好像天上掉下来一车蔬果似的。

  “怎么了?”谢扬找到老孙头问,“干什么都这么高兴?上头发好东西劳军了?”

  老孙头哼了一声:“哪儿来这样的美事?不过是有热闹瞧了,打发一下无聊的时间而已。”

  “什么热闹?”谢扬倒是对此兴致寥寥,但放着热闹不看,似乎也有害身心健康。

  老孙头的表情看起来有点不忍,又有点轻蔑:“唉……你自己去看看吧!”

  于是谢扬去了。在乱糟糟的人群之中,似乎有一个身影跪在地上,垂头丧气地一动不动。谢扬挤不进去,只能找身边的人间:“那是谁啊?”

  身边的羽人兴奋地说:“抓住了一个蛮子的斥候,鬼鬼祟祟地跑到我们的边境内好多次,这回被逮住了。”

  那一刻谢扬真的体会到了什么叫如丧考妣。果真如他所料,被抓住的是阿古尔。可怜的蛮子手脚都被捆得严严实实,脑袋耷拉着,但当祁风询问他点什么时,他就会把头昂起来,像个真正的不要命的蛮子那样,恶狠狠地瞪对方一眼:“老子说过了,就是去照料一下树,没人和我接头!”

  蛮子的脸上布满血痕,显然羽人们对于落到手里的猎物给予了十分温柔的对待。前些年兵站还略有些人的时候,也发生过类似事件,一名羽人不小心越过了边境,被蛮族人抓住,假借逼问口供的名义,活活打死。在这个和平的假面具笼罩一切的时代,想要找到一个合法的手段去发泄种族之间的怨恨,还真不容易。而一旦这样的黄金机会出现,无论哪族人,都不会愿意错过的。

  果然祁风冷笑一声:“我们已经发现你好几次了,鬼鬼祟祟的在界碑附近徘徊,以为我都不知道?”他随口说出了几个日子和几个时间,阿古尔默然,眼神中却微微流露出惊惧。谢扬清楚这不是怕死,蛮子决不会怕死的,他是没有料到自己的行踪会被别人掌握得如此详细。

  “你一直不停地在那两棵树旁边转悠,很显然是想拿到藏在树上的情报,可惜这段时间我抓得很严,和你接头的人没有办法过去。”祁风继续说,“所以,你现在想要一条活路,就得抓紧把他供出来。”

  谢扬心里咯噔一跳。祁风说完这后半句话的一瞬间,他分明感觉蛮子的目光一转,在自己的脸上停留了一下,随即又转开。

  “放你娘的屁!”蛮子破口大骂,“老子就是去找你接头的!”

  他呸地一口向祁风啐去,但未能命中。祁风一挥手,令人将他压下去,也结束了这场让羽人们看得眉开眼笑的热闹。大家或满意或不满意地散去,嘴里议论纷纷,只有谢扬僵立在原地,满嘴苦味。

  这一夜谢扬把所有的衣物都堆在被子上,仍然觉得簌簌发抖。他索性坐了起来,抱紧被子,看着摇晃不止的窗框。毫无疑问,祁风就是冲着自己来的。他肯定早就通过种种办法打探到了自己和阿古尔的友谊,然后算计着用这一招来收拾自己。

  这样做的结果是可大可小的。大事化小的话,不过是再给自己加些体罚,折辱一番也就算了。但是如果他不肯罢休,自己可能被定成里通外族的叛逆,那样最严重的罪名将会是死刑。

  想到死刑,谢扬长叹一声,要真是到了这个地步,那就不得不求父亲帮忙了,虽然极不情愿,但只要父亲开口说句话,一切都好说。镶北将军的儿子,无论如何不可能是叛徒嘛。

  想到这里,他头脑猛然间一激灵,想到了一个极度可怕的猜测。

  自己有什么了不起的、凭什么祁风一定要针对自己呢’只有一种解释,那就是他打算通过自己来对付父亲。于是事情需要从另一个角度去思考了:镇北将军的儿子是叛徒,为蛮族收集情报,那他的父亲呢?此事会否出于他父亲的授意呢?

  谢扬扔开被子,在这个屋外滴水成冰的夜晚汗流浃背,惶恐莫名。

  他发现自己陷入了一个无法挣脱的圈套之中,为了那些自以为是的散漫和任性,他很有可能会害死自己的父亲。虽然父子二人在儿子的婚事上吵得几乎决裂,但父亲毕竟是父亲,这亲情的纽带是永远也无法改变的。

  不管怎么说,眼下事情还没有糟糕到不可收拾。阿古尔迄今仍然没有吐露和他的关系,没有证据,就无法定自己的罪。但再审讯下去,可能就不好说了。

  想到这里。他索性穿上衣服,蹑手蹑脚溜出房去。临时腾出来的囚房外并无人把守,只是用了一道羽族秘术将阿古尔禁锢其中。不过这难不倒谢扬,他虽然一向勤修武术,于秘术方面造诣颇浅,但要和阿古尔对话,却也不一定非要面对面。

  他左顾右盼一番,确定附近没人,在囚房的侧面找了个背风的地方,这样万一被人看见,还可以装作是出来方便,虽然在这样的天气里跑到茅厕外方便是在有些匪夷所思。他凝聚起自己的精神力,慢慢感应到阿古尔的思维,用秘术把自己的话低声传了进去。

  “蛮子,别出声,我在用秘术和你说话。我的功夫不到家,只能传话给你,而听不到你说的,所以你不用回答,只管听就行了。”

  “蛮子,有件事情我一直没有告诉你,我们羽族的镶北将军,其实就是我的老爹,而我来到这里,也并不是我自愿逃避,而是被我爹发配到这里作为惩罚的。他说了,我什么时候回心转意,才能把我弄回去。”

  “好吧婚姻的事情并不重要,现在我遇上了大麻烦,那个抓你的家伙,看样子是想通过我来算计我老爹。如果你承认了认识我,他一定会把我定成奸细,然后顺藤摸瓜把我老爹揪出来,那样事情就闹大了。”

  “所以你一定要帮我这个忙,无论如何不要说出我来。我会想办法救你的。”

  屋子里始终一片安静,没有任何声息,但谢扬凭直觉知道阿古尔听到了他的话。外面冷得仿佛连风都能被冻住,谢扬觉得自已的血液都快变成冰了,于是一步一步悄悄挪回屋里,坐在火盆旁喘着粗气。

  还是在雁都的时候好,他莫名其妙地冒出了这个念头。虽然羽人的生活慢慢受到了人族同化,很多富贵人家都开始住进人族式样的院落,父亲仍然固执地坚持全家人住在树屋里。尽管时常被玩伴取笑。不开化”、“老土”,但那生命的房屋总能让人感觉到勃勃生机,只有住在其中的人才能体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