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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鳞过去并不关心这种事,厉风是否活着与他毫无关系,但丁螺死去后,他忽然产生了一种异样的恐惧:原来人族对鲛族的宽容只能存在于特定条件下,一旦需要,他们可以把每个鲛人都生生榨干。什么叫做异旅,白鳞想,现在我总算明白了。

  好在鲛人一向的优点——假如可以将其称之为优点的话——就是快速适应各种恶劣的环境。过了不到半个月,白磷就觉得,自己似乎又习惯了。虽然每一天肌肉都酸疼不已,尾鳍仿佛要连根断掉一般,他也渐渐觉得不过如此。他们的干活时间越来越长,每天太阳还没升起来就得开始干活,当太阳已经沉到海底后才能休息。

  但鲛人们围在一起吟唱的时间反而更多了。那是鲛族千百年来一直坚持的传统,当整个族群都沉浸在欢乐或是悲伤中时,他们就会在每天日落后聚在一起,将头露出海面,眺望着夜空中闪烁的繁星,用他们独特的喉骨发出浑厚的震荡声。鲛歌没有歌词,有时候甚至都没有什么意义,那只是一种情感的抒发,一种灵魂的召唤与共鸣。当几百个鲛人同时吟唱,那歌声会压过海上风暴的呼啸,压过撕破天幕的雷鸣,压过波涛的怒号,在海面上飞出很远很远。

  每到这时,人族的渔民们总会充满敬畏地说:“听啊,那就是鲛歌!”

  “听,那就是鲛歌。”副将金平说。此时罗坤刚刚抵达海边,时间已经临近午夜。他本以为鲛族劳工们在辛苦一天后会早早休息,没想到他们还有这样的精力。

  这是罗坤第一次听到鲛歌,从远方的海面远远飘散来的鲛歌。在他过去驻扎的潍海防区,鲛人的势力较弱,他们要提防的主要是人羽两族的海盗,到了这里,他才真正接触到鲛这个种族。鲛歌是鲛人用喉骨发出的声音,任何人族都不可能模仿,那种声音雄浑、绵长,就像一柄划开黑暗的利剑,带有一种说不出的感染力,听了竟让人隐隐有落泪的冲动。

  罗坤迅速克制住自己莫名的情绪波动,他可不想初来乍到就被瓦解掉斗志。

  但他必须承认,鲛歌的确是一种让人极不舒服的东西。它仿佛是一个种族生命力的象征,让人意识到要消灭一个这样的种族是多么的困难。罗坤觉得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于是离开海边,打马去往军港。

  当年的父亲就是和这样一群对手在作战啊,罗坤在路上想着,那绝不会是什么太愉快的经历。他愈发相信,厉风没那么容易死去。

  步军和北陆蛮族的战事远不如预期的顺利,蛮子们虽然装备不如华族精良,却有着令人胆寒的作战能力。皇帝本以为在刚刚经历了一场大面积的饥荒后,蛮族已经无力抵抗他的大军了,但那帮连饭都吃不饱的蛮子们却寸步不让,寸土必争。长期舒舒服服拿着皇饷的士兵们遇到如此拼命的对手,显得不知所措,甚至出现过一支千人队被两百余蛮子偷袭,随即一触即溃、投降六百多人的事情。

  据说,当俘虏们缴械投降后,蛮子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一一搜抢他们身上的干粮,迫不及待地塞进自己的嘴里。

  这样的闹剧绝不能在自己的士兵身上发生,罗坤想。眼下的情形是:由于战事吃紧,所以不得不加紧压榨宛越南方沿海的鲛人,用珠铭、鲛绡等贵重物品向羽族、河络族换取军费;由于加紧压榨鲛人,所以鲛人很可能起义闹事。这是一种饮鸩止渴的矛盾,一种越陷越深的悖论,但皇帝别无选择,只能把所有可动用的资源都扔到北陆瀚州的战场上去——

  一旦此次北伐失利,只怕诸侯们的愤怒会将他从帝位上掀下来。

  “如果再打不下来,只怕你的水军也要统统下船上马,到北陆送命去,”武选司郎中苦笑着说,“所以湄海完全交给你了,那边的珠铭鲛绡是重要的军费来源,你一定要看住了,否则我也保不了你。”

  罗坤不需要人保,从父亲那里传承下来的与生俱来的骄傲令他绝不能容许失败。出发前他就下定了决心,一定确保湄海平安,否则就用命偿还给皇帝!而作为一个优秀的军人,他相信一万句空洞的口号也比不上一次雷厉风行的行动,因此甫到军港,他没有休息,就立即发动了一次夜间紧急集合,想要看看这支部队的战斗力如何。

  结果让他暴跳如雷。长期被和平的海风吹拂着的水军们反应迟缓、队列散乱甚至干军容不整都还能让他容忍,但他万万没料到,竟然有十余名士兵把紧急集合的号角当成了夜袭警报,从睡梦中惊醒后立刻弃船而逃。

  金平将这十来名逃兵押到他面前时,他刚刚发过一通火,掀翻了面前的桌子。看着这些一脸惊惶的逃兵,刚刚压下去的火气又上来了。

  “混账东西!”他咆哮着,“敌人还没来,你们就跑得比兔子还欢,鲛族要真的起兵了,你们这些没用的孬种还他妈的不得钻回娘肚子里去?”

  逃兵们垂头丧气,恨不能钻到地缝里去,谁也不敢搭腔。罗坤骂了一阵,恶气稍减,用平缓一些的语气问:“告诉我,鲛人人数那么少,你们有什么可害怕的?”

  逃兵们你望望我,我看看你,最后其中一人哭丧着脸回答:“禀将军,我们不是怕别的,我们……我们就怕厉风!”

  厉风!这个名字让罗坤忽然间怒意全消,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深的寒意。时隔三十年,厉风这个名字仍然如幽灵一般徘徊在军营里,消解着士气。他简直就像鲛人所吟唱的鲛歌一样,绵延悠长,永不消失。

  “我们一直听说,厉风……厉风他没有死,还活着,可能就隐居在附近的镇上,”逃兵嗫嚅着,“好多鲛人都这么说,到后来……现在人族也部这么说,所以我们听到号响,就以为是厉风来了。”

  这个小镇的格局有些古怪。它建在海边,一小半在沙地上,一大半通过浮板和海船延伸出去,搭建在海水里。现在由于对鲛人劳工加强管制,镇子里的鲛人数目锐减,能见到的大多是人族。

  罗坤随意地闲逛着.身上穿着便服,金平很紧张地跟在他身后.这位上司看来并不太在意紧张到令人冒汗的局势,专门挑着那些偏僻的小角落去逛。让金平十分无奈。

  
“非常时期,您应该注意安全。”金平忍不住提醒说。

  “我足新来的,这里怎么会有人认识我呢?”罗坤回答。金平叹息一声,不再多说。

  这位胆子贼大的将军来到一家连招牌都破了的杂货店外,从门板之间的缝隙向内张望,但店里是空的,老板不知道跑哪儿去了。

  一个路人看到了他的举动,好心告诫:“甭找了,海蛎老头肯定喝酒去了。”

  “海蛎老头?”罗坤琢磨着这个名字,“那他是个鲛人了?”

  “是,但是他会变出腿来。”路人说。所谓“变出腿来”,显然指的是部分鲛人具备的化生两腿的能力④。所以这位海蛎老头既能在水中游动,需要的时候也能在陆地上行走。

  “那我到哪间酒馆可以找到他?”罗坤问。

  “哪儿有什么‘哪间’?”路人笑了,“这破地方就一家酒倌,前面拐弯就是。”

  罗坤礼貌地致谢,拐过一个街角,果然看到了酒馆。他走进去,很快在鲛人的水区找到了相貌与众不同的海蛎老头。罗坤觉得这个老头的身形他看着一点都不觉得陌生,仿佛是这些年来对厉风孜孜不倦的深入研究,令那个冷酷的英雄的形貌已经深深嵌入了他的记忆,尽管他实际上并没有见过真人。

  人们诧异地看着罗坤走到水边,扑通一声跳了下去,用在人族当中算得上一流的动作游到了海蛎老头身边:“我请你喝酒。”

  老头连看都懒得看他:“你不是想请我喝酒,是想请厉风喝。我不是厉风,不能白喝你的酒。”他的嗓音喑哑低沉,似乎喉咙受过伤。

  “你是不是厉风都无所谓,”罗坤说,“我现在请的是你这个人,不是一个遥远的名字。”

  老头这才抬起头,看了罗坤两眼,做了个“请便”的动作,又埋头开始喝酒。但突然间他放下酒杯,这次他仔仔细细地打量了罗坤许久,神色问有些奇异:“贵姓?”

  “罗。”罗坤回答……海蛎老头闭上眼,布满刀疤的面孔轻轻抽动了两下,仿佛是回忆起了许多久远的往事。最后他叹息一声:“我知道了,你是罗毅人的后人。你是来为你父亲报仇的?”

  “其实并不存在什么仇恨,”罗坤说,“战场上殉国,无所谓私仇。我只是想要了结两个小小的心愿而已。”

  海蛎老头看着他,意示询问。罗坤慢慢地说:“第一个心愿,我父亲击败了鲛人,却没能击败厉风,假如厉风还活着,我希望能替我父亲再试一次。”

  老头手里把玩着空空如也的酒杯:“你大概没有这个机会了。”

  “还有第二个心愿,”罗坤说得更慢,"我父亲的死因有些奇特,一直以来,都没有人能确切告诉我,在沉船的时候究竟发生了什么。

  我这次来,还想弄明白这一点。"

  老头的手微微有点抖,“这可不容易弄明白,罗毅人和厉风都死了。”

  “所以我才需要找到第三个人,我相信他还活着。”罗坤凑到老头耳边,低声说,“这个人就是当年我父亲身边那个鲛人斥候。”

  话音刚落,他猛地双手齐出,分扭老头的双腕关节,这是罗家家传的擒拿绝技,出手都位诡异,动作奇快,常人往往难以防范,罗坤这一招练了二十多年,从来没人能从他手底逃脱。

  万没料到,海蛎老头的反应比他更快,两只手腕一翻,竟然反拿住了罗坤的双手。接着老头忽地一低头,身体已经头尾倒转,钻入了水中。罗坤猝不及防,两手还被抓着,也被带进了水里。

  他倒是临危不乱,迅速挣开老头的手,又向他的肩关节抓去。这一招他也是用了无数回,几乎成为身体的本能,所以直到招数用全之时才想起一个问题:他妈的不是人族,而是个鲛人,背上长有坚硬的角质鳍⑤的鲛人。

  当罗坤带着血淋淋的双手钻出水面时,海蛎老头已经逃得无影无踪。罗坤恨恨地呸了一声,却再次坚定了自己的判断,海蛎老头不是厉风,而是那个与自己的父亲关系密切的鲛人斥候,否则他不会那样轻易地化解掉自己的擒拿手。

  就在白鳞遗憾于自己没机会去找海蛎老头时,机会自己却从天上掉下来了,虽然这算不上什么好事。人族抽调了一拨比较老实听话的鲛人——白鳞很荣幸地在此列中——协助人族在海中搜寻一名要犯,该要犯正是海蛎。

  鲛人们一面寻找,一面悄悄传递着信息,慢慢弄清了眉目。原来是人族的驻军新换了一位将军,这位将军雷厉风行,一听说海蛎老头可能是厉风,立马亲自前去抓捕。然而老头好生了得,非但脱身而逃,据说还打得将军鲜血长流。

  “所以将军生气了啊,先是派了一群人族的窝囊废士兵去老头的店里蹲着,就像杀人藻等猎物上门一样,”向白鳞讲故事的沉尾简直眉飞色舞,“但是海蛎老头早猜到了他要这么做,没有进店,而是悄悄把下面的地板弄松了,于是那些兵都掉海里去了。”

  白鳞哈哈大笑,觉得老头实在是为鲛人们出了气。他更相信老头一定就是厉风了。现在一个疑似厉风的鲛人在逃,想来人族的神经全都绷得紧紧的,唯恐自己哪天睡觉醒来就发现脑袋没了。

  解气,真够解气。白鳞快意地想。

  在附近海域找了两三天,连个鬼影子也没有。这原本是意料中的事情.要能那么轻易被找着,还能是厉风?倒是耽误了三天活儿,造成的经济损失不小。听说那位将军还想继续搜捕,但迫于上头的压力,只能放弃了,把鲛人们招了回来,继续工作。

  “好像他们在北边又吃了败仗,死了好多人,”沉尾愁眉苦脸地说,“皇帝发狠了,要花大价钱买河络的装甲和兵器。”

  “人族打败仗,你那么发愁干什么?”白鳞很奇怪。

  “废话,你海星脑子啊!”沉尾火透了,“鱼肉出在鱼身上,你以为皇帝的钱从哪儿来?我们的工作量还得往上加!”

  某种程度上,沉尾和丁螺有点像,但他又和丁螺有很大区别,比方说,丁螺对现状不满时会揭竿而起,哪怕明知以卵击石注定要送命;沉尾却绝不会那么做,他睿智的双眼能看穿一切事情,也会审慎地判断形势,不会冲动地去做徒劳的事.

  “做苦工也比做挺尸好啊,”沉尾对白鳞说,“活着总是件不容易的事。但正因为不容易,才更得活下去。”

  这话就有点哲理了,但白鳞无法体会。他所知道的只是,沉尾的预言最正确的,鲛人们现在每天要工作八个对时以上,而且工作定额定得极高,完不成就别想吃饭。每天都会有好几个鲛人活活累死,但人族的皮鞭落下时并未有丝豪犹豫。庞大的战争机器以鲛人们不能想象的规模竭尽全力运转着,消耗着国家的每一分精力,吸干国家的每一滴血。鲛人们固然处于苦难中,陆地上的人族平民也没好日子过,许多村落在强制征兵和饥馑中几乎变为荒村废墟。

  但这台机器仍然不能停止运转,一旦停止,就意味着皇权的终结。华族皇帝、蛮族和民众们都在勉力支撑,就看谁先撑不下去。而鲛人,在战时已经彻底沦为奴隶,没有谁在意他们能否撑住。

  所以他们只能吟唱,在黑暗的夜里向着天边微弱的星光吟唱,在泛着血腥味的海面上向着浩瀚深邃的远洋吟唱。鲛人们快要累死了,鲛歌声却越发嘹亮,越发地动人心魄。

  有一天夜里,当鲛歌声刚刚响起时,鲛人们看到岸上有火光亮起,一个看上去挺神气的将官在卫兵的簇拥下来到了海边,远远望着他们。有人认出来了,这就是新上任不久的威卫将军罗坤。据说他是三十年前那场战争的人族主将的儿子,现在子承父业来了。

  没谁理睬他。鲛人们的歌声更响,仿佛要把所有的血泪与悲愤都融人苍凉的鲛歌中。

  白鳞偷眼瞧着罗坤,发现他的身体有些摇晃,不知道是不是被这样的歌声深深震撼了。他很快勒转马头离去,抛离了背后令他不安的鲛人。

  没过几天,新的状况出现了。由于这段时间的疯狂采捕,近海的珍珠贝资源锐减,鲛人们无论怎样玩命工作也没法完成定额,人族不得不动用了战舰,押送鲛人劳工去更远的海域捕捞。鲛人们身上系着长长的绳子,被放入到海中,寻找着可能存在的贝类。然而被采干的那一片贝田已经是这片海域最丰饶的所在了,短期内想要再找出一个类似的几乎是不可能。战舰从这一处移到下一处,不过是白赞工夫。

  罗坤终于下了死命令:十天内,一定要达到稳定的产量,否则就要鲛人们拿脑袋去顶罪。看起来,鲛人们已经别无选择了。

  “横竖都是死,死也要死个痛快的!”这一夜,当一天的繁重工作完全结束后,一个大个子鲛人愤愤地说。在鲛歌声的掩护下,他的声音很大,无所顾忌。这番话得到了大部分鲛人的同意,他们慷慨激昂地谈论着、鼓动着,中心意思只有一个:和人族拼了。

  “历史永远是循环的。”沉尾咕哝了一声,正在一边茫然无措的白鳞忙问他:“你这话什么意思?”

  “压迫、反抗、镇压、屠杀!再压迫、反抗,再被镇压、屠杀,一遍一遍地重复而已,”

  沉尾说,“我们都将死去,然后等待着下一次轮回。”

  白鳞听不懂那些深奥的话,只听到“我们都将死去”,禁不住打了个寒战:“我们真的会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