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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鲛歌》


  “你就是厉风,是吗?”白鳞问。

  “我不是,”海蛎老头回答,“要买点什么吗?”

  “可是所有人都说你是厉风!”白鳞说,“他们都在说谎吗?”

  海蛎老头一面将几个干海星放到货架上,一面回答:“他们都在说谎。要买点什么吗?”

  “你要是厉风我就买!”白鳞恨得牙痒痒的。

  “好吧,那我是厉风。”这次老头毫不犹豫,“买点什么?”

  白鳞的爷爷参加过当年的那场战争,那是他这辈子骄傲的资本。白鳞小的时候,每到晚饭时间,爷爷就会钻出屋巢①,不安分地在村落里四处游逛,吹嘘着他当年的英勇表现——反正村子里只有他一个人有此经历。

  他的讲述一天比一天离奇,五十岁的时候他告诉大家,自己在战争中杀死了七个人族,五十六岁的时候这个数字已经翻到了三十九个。

  到了临死时,所有的子女都围在他身边送他最后一程,爷爷那具渐渐失去光泽的身体在海水中摇来晃去,他攒足了最后一口气,从嘴里咂巴出一句“我一共杀死了七十六个人……”,然后就嗝屁了。

  爷爷死时,距离战争结束正好三十年。

  如果他再活十年,也许会在自己的臆想中杀死上百个人族,但那样也无法改变战争的结局——鲛族战败了。

  那一年白鳞也到了成人的年纪。按照规矩,他和村里其他的适龄鲛人都被从深海的村子里带到了海岸边一个人族搭建的木台前,由坐在台上的人族挑选。白鳞从小就被夸赞身躯颀长、体格壮硕,并总有姑娘在身边围着转,那会儿他在心里美得冒泡,到此时才知道长得壮就是原罪,可惜醒悟已经太晚。

  “我回去了!”同村的叶浮幸灾乐祸地向他告别,“有空我会来看你的。”

  看个屁!白鳞想,叶浮从小把自己揍到大,比自己还壮实,也就是仗着家里有点钱,才能逃过此劫。但他别无选择,只能满怀嫉妒地看着叶浮重获自由——至少是暂时重获自由——而自己即将开始屈辱的劳工生涯。他将和几百名同伴一起,开始接受为人族采贝、捕鱼、收集有价值的海草海藻等工作的训练,有时候——比如赤潮泛起时——还得担起维护环境的重任。被选中的女鲛人们则去纺织贵重的鲛绡。

  人族允许服役的鲛人们搭建屋巢居住,据说是为了照顾他们的生活习性,然而同时也规定了屋巢只能建在岸边的浅海处,这种不伦不类的温情让鲛人们哭笑不得。鲛人不是人,也不是羽,没有那种故土难离的心态,因为海洋的水温、生物群、清洁程度,总在不断发生变化,除了少数用石头修建海底城的贵族,—般鲛人的习俗就是不断地迁居。对于鲛族而言,建屋巢的目的仅仅是把所有的房屋连在一起,以免被海流卷走,如今既然已经到海边生活,再住屋巢,纯属多此一举。

  所以鲛人们都住在木板搭建的浮屋里。

  这种屋子的顶都露在水面上,外观上看像是建在水中的人族民居,但屋内并无地板家什,下面直接与海水连通,鲛人们住在里面倒也蛮舒服。虽然身为劳工,他们所做的事情其实并不比以前更累,相反住得不差,食物还能有保证,这让不少的鲛人反而对人族产生了好感。

  “其实做劳工也不坏,我觉得比家里还舒服点。”白鳞忍不住对一同被选中的同村好友丁螺说。丁螺立刻跳起来,在他脑袋上狠狠凿了一下。

  “没半点出息!”他训斥道,“敌人一点好吃好喝就把你收买了?”

  “这有什么可收买的……”白鳞嘀咕着,“好几十年不打仗了,现在我们活得不也挺好?”

  丁螺一时语塞,不知该说什么好。诚如白鳞所育,处于人族统治之下,他们的生活似乎也没什么不妥。海里的资源虽然丰富,但大多数真正意义上的财富都归大城邦的贵族所有倘若贵族们有需求,同样会驱赶平民去做劳工。对于平民而言,处于鲛族贵族的统治下还是人族的统治下,有很大的本质的区别么?

  “可是这样真没劲,”丁螺想了好久才说,“不打仗,就没有英雄了。”

  “英雄有什么好的?”白鳞揉着自己的脑袋,“你这条臭鱼下手真重……你倒说说看,什么样的人才算英雄?”

  这次丁螺毫不犹豫:“当然是厉风!”

  “可是厉风死了,三十年前就死了。”白鳞指出这个关键的问题。

  丁螺嗤之以鼻:“不死能做英雄么?再说了,厉风这样的英雄,哪儿那么容易死,说不定就还活着!”

  说出这句前后矛盾逻辑不通的话之后六个月,丁螺死了,而且死得比较接近一个英雄——之所以说“比较接近”,是因为他最终并没能像厉风那样杀死哪怕一个人族,就被乱刀切成了鱼片。同他一起动手的十四个鲛人全都没能逃过一死。

  最后这十五具被砍得乱七八糟的尸体都被悬在海滩边树起的架子上,直到晒成鱼干才摘下来。人族的官员抄着手站在岸边,向泡在海水中默然无语的鲛人们训话:“看到了没有?谁要是再敢叛乱闹事,这就是你们的下场。”

  那会儿白鳞身上正在长寄生虫,痒的厉害。他一面挠痒痒,一面想着:“是不是厉风并没有死,真的还活着呢?”他又想,“要是海蛎老头是厉风就好了。”

  父亲最后一次出征时自信满满。家宴上他甚至破例喝了两杯酒,大声对罗坤说:“这一战结束后,我就将获得世袭爵位,而你,儿子,从此就是小爵爷了!”

  四岁的罗坤对于“小爵爷”的概念一无所知,他撒撇嘴表示不稀罕,井提出了重要的要求:“我要贝壳!越多越好!”

  父亲哈哈大笑“要多少有多少!说不定我还能给你带一只活的鲛人回来。”

  “那我不要贝壳了,就要鲛人!”罗坤两限放光,“拿给潘小二看,一定把他的贝壳都比下去!”

  那一晚的家宴气氛十分欢快,却也是罗家最后一次由父亲主持的家宴了。四个月后,喜讯与噩耗同时传回:鲛族被击溃了;父亲死了。

  其实那一战人族占据了绝对优势,鲛族无论从武器还是兵力上来说都远远落后,而人族选择的开战时间为五月,那正好是一年中飓风最少的时候。鲛族靠着自己对海洋的熟悉苦苦支撑,虽然远海是他们的天下,但人族早已从历次战争中吸取了经验教训,占领近海辄止——事实上,人族的主要目标就是宛越近海那片丰饶的渔场以及附近的产贝区,两族的渔民对这片区域争斗已久。

  父亲虽然自信而大胆,却从不莽撞,那一战他稳扎稳打,慢慢蚕食着鲛族的地盘,将鲛人一步一步赶离海岸线。他的手中还有一张致命的王牌,那就是一名鲛族的叛徒。这名鲛人在战争中期被父亲收服,此后时常出没于父亲的战舰上,为他提供了不少重要情报,迅速打破了僵局。

  鲛族苦于人丁稀少,无法组织有生力量相抗,眼看已经是必败无疑,事实上,他们确实败了,但他们在大决战中千出了一件让人族瞠目结舌的事情:当人族舰队全面突进、势如破竹之时,一位鲛族勇士避过了强大的秘术防御圈,逃过了凶猛的巡逻海兽,深入到人族舰群中,硬生生凿沉了旗舰,令人族蒙受奇辱,甚至主将也殁于此役。人族的主将就是罗坤的父亲罗毅人。

  事后据幸存者回忆,船只被凿穿后,士兵们迅速赶去想把罗毅人将军救走,然而舱门被从里面抵死了,舱壁又过于厚实,仓促之间根本撞不破,人们看不到舱内的情形,只能听到里面隐隐传来的打斗声。人们猜测,大概是那位鲛族勇士凿穿了船底后,根本没打算逃跑,反而又冲进了船舱,试图杀死指挥官。还有一种说法是,有人亲眼见到将军当时本来在船舱外,似乎是他主动邀约厉风入内决斗,但这种说法过于荒谬,所以很少有人信。

  不管过程如何,结果是战功显赫的罗将军就这么冤冤枉枉地和鲛人的孤胆英雄一起关在了船舱里,一直到船沉没,两人也没有出来。后来人们试图打捞这条船的残骸,发现在海流的作用下,它已经被一条深深的海沟所吞噬,估计将军的尸体也在里面,被巨大的水压压得扁扁的,然后被那些更扁的深海动物吃掉。至于那个被族人称之为“厉风”

  的鲛人,从此也再没有出现过。按照常规思路,鲛人也逃不出那样的海沟,他大概和罗毅人同归于尽了。但是大多数人都不相信他真的死了。这个比鲨鱼还嗜血、比海豚还奸滑的鲛人,若要说他会那么轻易在海里死掉,确实不大可信。

  罗坤也不相信。尤其当他违背了父亲的遣愿入伍当兵之后,在军旅中,他听到了太多关于厉风的传闻,这个人在传说中已经变成了三头六臂身长七八丈的怪物,翻江倒海无所不能,一个人就能摧毁一支船队,一次能把满缸的酒全都喝光……刨去这些荒诞不经的夸张演义,比较可靠的传说中,厉风仍然是个厉害角色:这个鲛人兼具武力、头脑和勇气于一身,即便是在绝对劣势的条件下,也往往能走出奇招。幸好鲛人的数量实在太少,就算厉风真的有三头六臂,也没法和人族抗衡。只是这样的对手,哪怕只有一个,指不定哪一天就会在你的什么部位捅上一刀,也很令人头疼。

  但这也不应该是父亲留下那种遗嘱的理由。那封遗嘱在父亲死后由朝廷送到了家里,哭昏过去好几次的姐姐最后还是读完了它,笔迹确实是父亲的亲笔,时间是决战前两天,内容却是如此匪夷所思以至于姐姐差点再次昏过去。那时的罗坤基本不识字,但现在他可以把那封信倒背如流。信中的其他内容无关痛痒,唯有最后一句话他怎么也想不明白。

  “如果我不幸殉国,”父亲说,“万不可生复仇之念。我罗家的子子孙孙都不许参军,更不许对鲛人动刀兵。”

  比较起家宴上的志得意满,这句嘱咐简直像是喝醉了酒的胡话。父亲一向都坚持一个观点:种族之间绝不可能存在真正的和平,彼此杀伐才是天道所在。他难道发疯了?

  因此罗坤仍然参了军。凭借着父亲的声望和自己的努力,到三十四岁时,他已经是一名很有前途的年轻水军将军。在第二次人鲛战争终于临近时,他主动请缨,要求从相对舒适的潍海②防区调去南方紧张区域。他有一种强烈的感觉:父亲留下如此古怪的遗嘱,和那个至今生死不明的厉风有莫大关系。而假如厉风还活着,不可能不在战场上出现,这个鲛人天生就是为了战争而生的。

  何况还有一桩没有太多人注意到的事情,那就是父亲培植的鲛人叛徒也失踪了。这人在军队中并无编制,一向直接听命于父亲,行踪诡秘,除了父亲没人见过他的真面目;谁也不知道他在那一场决战中到底是或者离开了,还是同父亲一道,在与厉风的搏斗中沉入了海底。罗坤对叛徒素来没有好感,但他希望自己这次能找到这个鲛人,尽管这实在有点大海捞针。

  丁螺之所以起来反抗,是因为人族交给他们的工作突然间繁重了—倍。只有到了这种时候,白鳞才能体会到丁螺的话的意思:非我族类,怎么可能有真正的善心?

  “最近他们是怎么了?”一同干活的工友飞澜问,"我们采了那么多的珍珠,还不够?

  女工那边也是,珊红的手指头上全都是茧子了,人族还在催鲛绡的产量。"珊红是飞澜的相好。

  “他们好像准备打仗了,所以需要军费。”

  丁螺的消息一向很灵通。

  “打仗?和谁?”白鳞问。他也累得要死,把身体完全伸展开,漂浮在水面,好像一具浮尸。

  “和人族自己。”丁螺回答,"现在奴役我们的这群人,靠种地养活自己,叫做‘华族’;

  人族中还有另外一群,听说是住在往北往北再往北的大陆上,靠放牧打猎为生,叫做‘蛮族’。现在就是华族和蛮族又要打仗了。"

  飞澜感慨说:“天天打仗,他们人族也不腻么?”

  “你天天吃胖头鲈,会不腻?”丁螺反问。

  飞澜很老实地回答:“不会。胖头鲈好吃。”

  “那不就完了?”丁螺一摊手,“要是你打仗赢了就能天天吃胖头鲈,你也会老想着去打仗的。”

  现在飞澜没有胖头鲈可吃了,他和丁螺一起闹事,一起被杀了,珊红只好换个相好③。

  气氛变得很紧张,人族加派了监管人手,几天后又出了新规定,不再允许鲛人工余到附近的港湾小镇去休闲,这让白鳞很有些忧郁。他一直都想弄明白一个问题:在镇上卖杂货的海蛎老头到底是不是英雄厉风?

  这个流言在鲛人的族群中存在已久,甚至在白鳞还没出生的时候就已经尽人皆知。

  海蛎老头本来只是个普通的杂货商,既卖各种海货给人族,也卖一些人族的小玩意儿给鲛人。这个人孤僻古怪,也从不交朋友,成天只顾守着他的小店,赚一点糊口钱换酒喝,但你绝不能说此人扔进人堆里就绝对捡不出来,因为他的脸上有几道长长的伤疤,令他的面孔完全扭曲,看起来有些骇人,不过,看久了也就习惯了。

  然而到了战争结束后的第十七年,意外发生了。一群被追刺的海盗在海上兜了几个大圈子后闯进了这座小镇。他们只剩下了最后一艘破船,船上的食物也早就吃得精光,到最后不得不靠吃尸体维生。到达小镇时,他们一个个扃得像比目鱼,凶悍得像虎鳘,在镇子里大肆劫掠。

  后来他们冲进了镇上唯一的小酒馆,这间酒馆的店主是人族,果然很有生意头脑,他把酒馆分为两个部分,一边铺了上好的木地板,提供桌椅绐人族,另一边在海水里打上木桩子给鲛人,所以两族闲人都喜欢在这里消磨光景。海盗们闯进来,先把喝酒的人族洗劫一空,其间砍死了好几个试图反抗的,然后跳下水开始抢鲛人。不幸的是,当时海蛎老头碰巧在那儿,享受着他生平唯一的嗜好。

  “滚开。”海蛎老头说。说话时他刚刚喝光了最后一壶酒,而身上连半个铜锱也没了,正处于苦闷中,所以说话很不客气。海盗自然更不会客气,提起刀当头就砍。

  此后发生的事情存在着多种版本,剔除掉其中实在不能信的胡扯——海蛎老头伸出胳膊一挡,钢刀断了;海蛎老头冲着海盗大喝一声,海盗当场被活活吓死等等——比较可能接近事实的描述大致是这样的:老头伸出手,用旁人根本看不清的速度抢过那把刀,一刀砍掉了该海盗的脑袋。

  所有人都傻了,无论是抢劫者还是被抢者。海盗们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号叫着跳进水中,而海蛎老头以不可恩议的敏捷迅速沉入水里,片刻之后,海水被染红了,海盗们的尸体一具接一具浮起在水面上。老头这才若无其事地钻出水面,游走了。

  此事轰动一时。人们至此才知道海蛎老头绝非常人。此后大家将所有与老头有关的信息汇总,虽然了解他的人很少,但你说一句我说一句,仍然渐渐勾勒出一个清晰的线条。

  老头出现在镇子上时,正是战争结束不久、人蛟两族开始尝试共处的时侯,这个时间本身就很可疑,老头没有朋友,没有亲人,脸上的刀疤让人完全看不出他之前的面孔,老头好酒,老头能轻松打败穷凶极恶的海盗……把这些加在一起,人们的怀疑开始有了指向——会不会是当年的厉风其实并没有死呢?


这种猜测井非没有理由,因为若说厉风这样的传奇人物就那样轻易地死掉了,总是让人心里不大愉快。何况被人族统治的鲛人也需要这么一个精神寄托。然而海蛎老头从来不承认这一点,无论谁向他询问,他永远都半死不活地翻翻眼皮,回答说:“我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