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终他妥协了,收了县太爷托人转交的一百个金铢,让自己生平第一桩案子变成无疾而终的悬案。从此以后,所谓律法,在他的心目中变得一文不值。他不再去坚持什么正义和公理,一心只追求自己的利益。毕竟自己的人生才是可以实实在在把握的东西——假如你足够聪明的话。他也从此不再关心任何与己无关的事情,因为不能给自己带来利益的消息就是无用的消息。

  最近同事们都在神神秘秘地谈论着皇帝即将驾崩的流言,那种煞有介事的严肃嘴脸实在让徐宁忍不住想笑。皇帝死不死关你们屁事,皇帝的哪个儿子能即位同样关你们屁事。今年是圣德三十一年,也就是说,这位以圣德为年号的皇帝已经在龙椅上坐了三十一个年头了,徐宁虽然对历史不熟,也知道当皇帝能当到超过二十年的都不多,三十一年已经是个很大很大的数字了。

  这样的老梆子,该死了吧,他事不关己地想,早点死了,那帮傻子就不会成天唠叨了。


徐宁花了一夜时间看完了卷宗,但光从纸上的文字很难看出端倪,他决定亲自去质询一下失踪者的家属。仍然是那个强烈的直觉,他不相信这个高明的罪犯干下这一系列熟练精巧的罪案是没有目的的。

  这些人一定对他有什么用处,会有一条看不见的线把他们全部串联起来的。

  他先探访了那个七岁富家千金的家人,理由很简单:这是记录在案的最近的一起失踪。她的父亲是一个成功的商人,据说年轻时在雷眼山跑过马帮,所以身上还带着马帮汉子特有的粗豪之气。徐宁刚刚跨进堂屋,就被这位父亲指着鼻子开始臭骂。

  “你们这些人办的都是什么案子?”商人怒骂道,“我女儿已经失踪十五天了!整整十五天了!你们居然连半点线索都找不出来。国家花钱养你们还不如养一群猪!”

  徐宁耐心地等着他骂完,慢吞吞地回答:“如果你再骂上十五天,你女儿的失踪时间就会变成一个月了。”

  商人捏起拳头想要揍他,最终强忍住了,颓然跌坐在椅子上,虽然难以控制激愤的语调,他仍然把女儿的情况详细说了说。

  基本上这是一个标准的富豪千金:骄纵、任性、冷酷、自私,以为自己是全九州的中心。但徐宁注意到了这样一个细节,那就是这位年仅七岁的小姐对于府中的下人有一种近乎病态的恶劣态度。她会动辄处罚他们,挑剔他们所做的每一件事,甚至无中生有地捏造罪名诬陷他们。此外,这个富贵的宅院里没有养任何猫狗或者观赏鸟类、鱼类,因为这些活物都逃不脱小姐的毒手。

  “我前后辞退过三个她的贴身女婢后,才意识到她们其实什么都没做错。”富商叹息着,“我也不知道她为什么喜欢那样做,以至于所有的仆人见到她都会远远避开。其实,如果不是仆人们不敢接近她,她也不会那么容易就被带走而没人知道。”

  这话算是说对了,徐宁想,如果换成是我,看到她被抓了也不会说出来,没准还得点鞭炮庆祝一下。

  离开这里后,他又去往了县城里的一家小诊所。这家诊所向来以最低的收费、最廉价的药物和最糟糕的医术而闻名。失踪者中年纪最大的那个八十二岁的老河络,就总在此地求医。这是个非常古怪的河络,虽然越州是河络的老巢,但像他这样完全脱离自己的部落,常年在人类的聚居地单独生活的河络,实在是少之又少。无论时代怎么变化,河络永远是喜欢以部落为单位群居的种族,将他们凝聚在一起的并非什么亲情、血缘、家族观念,而是万世不竭的对真神的无限崇拜。

  “但是任何种群都会有怪胎出现,”干干瘦瘦姓施的大夫说,“崔平就是这么一个怪胎。”

  “崔平?”徐宁重复了一遍,“这不大像是一个河络的姓名。他们不是一般都叫做‘白痴阿布’之类的名字吗?”

  “因为他的河络姓名已经被永久禁止使用了。”施大夫把玩着手里一支陈旧的笔,“他遭受到了河络族最耻辱的刑罚——‘弃’,并不是肉体上受到什么折磨,而是被永远地逐出部落,被真神放弃,从此不许以河络自居,连名字都不能再用了。”

  “那一定是犯了什么特别的大罪吧。”徐宁若有所思。

  施大夫嘿嘿一笑:“可不是,对于那些一提起真神就想跪在地上的河络来说,这样的刑罚比死刑更难受。只有犯下亵渎真神或者背叛种族的重大恶行,才会有这种待遇。崔平犯的就是这种事,他在年轻时公开宣称自己不信真神,宣称河络族传了千万年的信仰全都是谎言。”

  徐宁也笑了起来:“这可真不容易,我还是头一回听说有河络不信他们的神的。这个河络想必是个怪胎。”

  “绝对是。”施大夫摇头晃脑,“他们河络的身体构造和人类不大一样,人类的药物对他们并不特别好用。但他始终固执地留在人类的地盘,绝不回去求同族人,哪怕这场怪病耗光了他多年来做工匠攒下的全部积蓄,只能到我这儿来弄点垃圾药苟延残喘。”

  “我明白了。”徐宁点点头,告辞出去。这一个女童一个老河络表面上看起来毫无联系,但徐宁却找到了一点他们的共同点。

  ——他们都有着很恶劣的性格,都干过一些让旁人厌恶乃至于仇恨的事情。这种事情按照朝廷的律法来说,根本就不够判罪,却能给他人带来极大的困扰。被千金小姐羞辱的下人会饱受心灵的创伤,甚至于想不开寻短见;而对于一个河络而言,光是听到有人宣称“真神不存在”,大概就会气得七窍生烟。

  徐宁想起了以往存在过的某些案例。一些狂热分子以神的代言人自居,去惩罚那些渎神者。这些精神失常的杀手总会站在神的角度找出他心目中的罪犯,然后在律法的范畴之外施展私刑。

  这些失踪案也会是这样吗?徐宁想,又一个自以为是的惩罚者?这可真是个大俗套,过往的案例数不胜数,坊间小说里把此类题材都编烂了,没想到居然能在现实里亲身碰到一回。

独白(三)

  老师出去了一整天,留下我一个人看着这间小小的乡村酒店。去往大雷泽买刀鲽的客商们嫌我口舌笨拙,都不来和我说话,我也乐得清静,给他们备好饭菜后,一个人搬张凳子坐到门口,看着门外细密的雨帘。

  越州是个湿热多雨的地方,冬天也很难见到雪,和我的家乡大不一样,但家乡只有人们的白眼,越州却有老师的温暖。所以我不喜欢家乡,而喜欢越州。

  今天的雨不算大,客商们歇过脚后就继续赶路去了。据老师说,刀鲽这东西是近些年才兴起的,在我来到之前,从来没有商人提到过刀鲽。所以那时候大雷泽附近极少有人光顾,酒店的生意无比冷清,一年到头就是那么寂寞地坐在屋檐下,看着无穷无尽的雨丝从天空中落下,在地上溅出晶亮的水花。

  “那样多好,一个人安安静静的没有人打扰。”老师说,“你的头脑会很澄明,可以不受打扰地思考许多问题。雨声也是一种富于韵律的音乐,而且总能和我们的头脑合拍。那种时候,许多过去你的意识无法达到的角落都会被照得很明亮,思想的死角一点点被去除。而尘世的喧嚣,只会让我们的心灵一点点陷入盲目和混乱。”

  老师的话多么令人感动啊,虽然我完全无法体会那种境界,但只是在心里想想,也能感受到那种美好。现在我也在听着雨声,身边却不断地有一拨接一拨的客商经过,他们鱼贯而入,叫嚷着食物;他们鱼贯而出,谈论着今日的商机,谈论着离奇的失踪案和快死的皇帝。当他们离开后,那些言语似乎还停留在空气中未曾消散,如刀鲽一般游动。

  何况我还在惦记着脚下的培育房,惦记着那个浸泡在药池里的目标。他已经渐渐忘却了自己的身份来历,忘却了无聊的琐事,偶尔张开口——我已经把那块布拿走了——嘴里会含糊不清地念叨着:“我要杀了你……我要你的命……我要你死……”

  很好,很正确的方向。


晚间的时候,老师回来了。这次他两手空空,并没有带回什么人。

  “我只是去打探一下风声。”老师说,“还好,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大规模行动,只是派了一个专门的捕快调查这件事。一两个人不大可能成什么气候,不过还是小心为妙。”

  “这些天注意着点过往的客人,”他说,“虽然我一直很小心地不留痕迹,但万一遇到一个聪明的捕快,也许能跟踪到这儿来。我们一定要做到滴水不漏。”

  老师总是那么的慎重而小心,所以我才那么尊敬他。虽然我仍然无法抛弃掉浓重的自卑感,但我希望能成为老师这样的人。

  “我早就和你说过了,不要太在意相貌上的事情,那不过是无关紧要的皮毛。”老师总这么安慰我,“你不会成为我这样的人,因为你会超越我。”

进行时(三)

  第一天的调查看上去很顺利。徐宁在那一天下午继续寻访着失踪者,又找到了好几个能符合他猜测的案例。比如有一个失踪者是街坊四邻里出了名的恶毒婆娘,自从三年前被丈夫抛弃后就性情大变,变得充满怨毒,睚眦必报,一丁点小事就能报复一两个月,往他人门口倒垃圾,往别人晾晒的衣物上泼脏水,无所不用其极,以至于谁都不敢稍微接近她。所以她的具体失踪日期到现在都没搞清楚,只能大致地进行推测。

  这样的毒妇加怨妇,大概也符合惩罚的标准吧?徐宁想。

  还有一个屡教不改的惯偷,在县衙里也挂过好多次号了。此人偷的未必是值钱的东西,有些根本就是鸡零狗碎的垃圾,但他却改变不了那种顺手牵羊的恶习。他似乎有一种欲望,想要把天下所有的东西都收归到他的家门里,至于这些东西是否能派上用场,他就不关心了。与他相仿的是一个总往酒里掺水、米里掺沙子的奸商。

  极度的贪婪,疯狂的占有欲,对于惩罚者而言,这些应该也都是必须登记在案的吧。

  这一天晚上徐宁心情很愉快。他觉得自己已经摸清楚了罪犯的动机,剩下的事情就有了方向了。他在心里圈定了几个可能符合“惩罚”标准的角色,决定对他们进行监视。罪犯不会始终按兵不动的,他还会继续出手,按他自己的标准去惩治罪恶,只要动手,就会露出破绽,有可能被自己捕捉到。徐宁似乎已经看到自己擒住了这名狡猾的罪犯,在同僚们羡慕的眼光中升职加官,告别越州,坐在另一座令人身心舒适的大城市里。

  他完全没有料到,第二天的调查情况会急转直下,彻底推翻他的假设,并把他推入更深的困惑中。


“他确定什么坏事都没做过?”徐宁追问。

  “我已经说过七八遍了,你还要我怎么说?”骨瘦如柴的老妇人泣不成声,“我儿子从来只有受人欺负的。他一个瞎子,又聋了耳朵,怎么可能去干坏事?”

  “就算是聋哑盲都占齐了,也总会有可能性。”徐宁不为所动。但失踪者的母亲却无法提供更多的信息了,他只能找街坊以及街道的治安官打听。结果大大出乎他的意料,这个年轻男性的确从未干过任何出格的事情。他只是每天待在家里制作一些手工艺品,然后由年迈的母亲出门去贩卖。

  徐宁拿起一只失踪者用藤条手工编制的小鸟,实在难以相信这只精致的小鸟出自一个盲人之手。更不可思议的是他用空竹管削制的小竹笛,虽然不能和正经乐坊所用的器具相提并论,但发出的五音居然非常标准,几乎没有偏差。

  “他是一个感觉很敏锐的人,”治安官说,“也许眼睛和耳朵的残疾反而令他其他的感官更加专注了。”

  徐宁摇晃着脑袋,他已经不再关心这些细枝末节了,重要的在于,他的方向似乎错了。但这只是一个反例,也许此人的失踪只是巧合,而与连环失踪案没有太大关系?

  下午的时候他又调查到了另外一个反例,一个与世无争的长门僧也失踪了。这位苦修者从来粗茶淡饭、粗布蔽体,如果有人打他的左脸,他就会把右脸也伸过去。对于这种苦修者来说,肉体的痛苦反而是他们欢迎的,因为只有超越了这种痛苦,才能够达到精神的纯净与飞跃。

  当然了,此类理论在徐宁看来纯属荒谬。他也是个非常能够忍受痛苦与折磨的人,但这样的痛苦不是白受的,只是为了日后的飞黄腾达所做的铺垫与牺牲。他又想,为了这一点,他也一定要破了这一系列的案子。

  然而这两个明摆着的反例已经足以推翻他前一天所做出的推断了,这一点让他心情很烦躁,却还没有完全死心。彻底让他认识到自己失败的例证出现在傍晚,这也是他当天打算调查的最后一家人。

  他刚刚跨进这片羽人聚居的区域,就被羽人们围了起来,这让他略微有点紧张,但羽人们的话打消了他的疑虑。

  “大人,您可一定要把阿雪找回来呀!”他们眼泪汪汪地说着,全然没有了平日里对人族的戒备,“我们离不得阿雪呀。”

  徐宁耐心地等着他们乱七八糟地哭诉完,并迅速理清了要点:这位名叫阿雪的失踪女性羽人,是一个对一切事物都充满爱心的人。她几乎是这一带的羽人们最喜爱的人,因为她总是无私地帮助他们,有时候宁可自己饿着肚子也要让别人吃上饭。

  太感人了,徐宁想,这种自我感觉良好的傻娘们总是让我有想吐的感觉。你以为你是什么人,圣人吗?天神吗?凭你那一点微薄的力量就能改变世界的黑暗吗?

  但这番话没法说出口,否则他可能当场被羽人们撕成碎片,成为日后人们谈论人羽矛盾时的一个小话题。所以他只能摆出一脸公事公办的严肃认真,安抚了羽人们,一回头走出这片街区就恶狠狠地一掌劈断了一根树枝。

  错了,全错了,他心里简直火透了,昨天还看起来无懈可击的推理,现在被证明绝对是错误的。这个叫阿雪的该死的羽人娘们,绝对是没有半点理由受到审判与惩戒的,虽然老子恨不能掐死她,这是一条死路,我不得不绕回去,重新寻找新的方向。

独白(四)

  男人的皮肤皱皱巴巴,完全失去了光泽,那是因为长时间浸泡在药水里的缘故。被钩子钩破的手足都在慢慢腐烂,但那无关紧要,这具躯体最终是要被丢弃的。他的双眼忽开忽闭,但睁开时里面也毫无神采。当我盯着他的眼睛时,他的目光正在无意识地四处游移,白色的泡沫顺着嘴角流下。

  在老师的指导下,我早已掌握了炮制目标的方法,而对于最后一步,我只是从理论上懂得如何操作,却还从来没有亲身实践过一次。

  “不必着急,”老师温和地告诉我,“那一步的技艺太复杂,勉强上手很可能失败,反而会打击你的自信心。其实你的进度已经比我当年快很多了,总有一天你会超过我的。”

  我感激地点点头,老师一直都是这样,注意着保护我的自尊心。虽然我从来没有向他提及过我以前所受到过的伤害,但我总是在想象中觉得,老师是在为我可怕的童年做着一些补偿。

  有一批我们认识的客人已经从大雷泽转回来了。他们一个个看来又瘦又黑,显然那可怕的沼泽让他们吃尽了苦头。但是从商人们掩饰不住的笑意中可以看出,此行收获颇丰,当然从他们慷慨出手的打赏中更能确认这一点了。

  “看来各位要发大财了,恭喜啊!”老师看着他们的马匹身上捆绑着的水桶,满面堆笑地拱着手。

  “大财是发不了的,不过总还是能有点小赚头。”商人们的领队很圆滑地说,“收购刀鲽的商人越来越多了,渔民们都在不断地涨价。而在宛州等地的市场上,因为货源充足,成品药物都在不断降价。不过这只是暂时的,收购价和成品价还会随着供需而不断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