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兮》


独白(一)

  那个男人还没被推进来,我就听到了他急促的喘息声。我抬起头,正看到他那双充满惊惧的眼睛。他的嘴被牢牢堵住,只能从喉咙里拼命发出绝望的呜咽声,捆得紧紧的四肢徒劳地挣扎着,从绳索间可以看到他饱绽的肌肉。

  “先饿三天。”老师简短地吩咐说。

  我点点头,把他推进了休息室,用铁链锁住。男人的双目简直要喷出火来,像野狗打架一样粗鲁地呼呼着。如果嘴没被堵上的话,他大概会用天下最恶毒的语言来骂我和老师。

  “没关系,刚来时都这样,”我宽容地拍拍他的肩膀,“三天之后,等你没劲了,就好了。”

  关上石室,我顺着楼梯回到地面,老师正坐在一张桌子旁,呼哧呼哧喘着气。他毕竟上了年纪,而这个男人又格外的强壮,抓住他想必费了不少劲。我给老师倒了一杯热茶,伺候他服了点药,他的脸色才慢慢好起来。

  “老了,”老师轻轻叹口气,“最近一两年来,越来越费事了。但正因为如此,我才需要加快速度,这样在我老到动不了之前,能够给你足够的对象来练手。”

  “也许下次您可以带上我,”我说,“虽然我没有您那样的眼力,至少还能帮您捉人。”

  “那家里的摊子谁看着呢?”老师坚决地摇摇头,“别忘了,我们这一行,一旦被外人发现,就是凌迟之祸。”

  不只是凌迟,还会株连九族呢,我想。不过如果真有一天事情败露,我会很高兴地看着我的族人陪我一起上路。我从来没有一天停止过对他们的仇恨。

  男人的面颊明显瘦下去了,两眼布满血丝,眼窝深陷,当我推门进去时,他连看我一眼的力气都没有了。但我还是很小心,没有解开他手脚的束缚,把他押出休息室,送进了培育房。老师的面前摆满了各种工具,还有一些草药,他微潮的裤管和靴底的泥说明这些草药是刚刚冒雨出去摘的。

  我把男人嘴里的布扯出来,喂了他一点水。男人贪婪地吮吸完最后一滴生命的汁液,意犹未尽地舔舔嘴唇:“说吧,你们抓我来究竟为了什么?报仇?还是金钱?我想,也许报仇的可能性更大吧?”

  老师讥讽地一笑:“听起来,你的仇人不少。”

  男人也得意地笑笑:“光是上月沁阳城那一晚的买卖,老子手里就犯下了十二条人命。官府在抓我,道上的人也想找我,没想到最后落到你手里。你到底想把我怎么样?”

  “我只是一直在寻找一个满手血债的人而已。”老师答非所问,“其实我还嫌你杀的人不够多,真的是不够多,但要找到另一个人也不大容易,所以还是将就了吧。”

  男人一愣,还想再问,我已经上前重新把他的嘴塞住。我开始准备药材,切、剪、磨、捣,然后统统放进已经烧了很久的药池。我剪碎男人的衣服,把赤裸的他推向药池,他终于惊慌起来,玩命地反抗,但体力严重不支,终于还是被我推了进去。

  药池里的水并不如他想象中那样滚烫,某种程度上还很舒服,男人被捆绑了三天,此刻享受到这样温暖的药水,不禁发出了满足的呻吟声。但紧接着,我按动了机关,池底的铁钩伸出,瞬间把他的手脚钩住。在男人回撞于喉间的压抑惨呼声中,一缕缕血丝浮出水面,盛开出妖异的血的花朵。

  老师背着手,来到了药池前,看着这个在铁钩间痛苦挣扎的男人:“好好体会这种痛苦吧,不久之后,你就能感受到死者的仇恨了。”

  雨还在下着,而且越下越大,真是让人烦心。不过对于酒店来说,下雨天的生意总是不错。旅人们无可奈何地滞留在大堂内,大碗大碗喝着酒,等待着天气放晴。我手忙脚乱地在桌椅间奔来跑去,心里却始终惦记着藏在地下暗室里的秘密。

  这些焦躁地盼望天晴的客人,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就在他们的脚下会隐藏着如此骇人听闻的罪恶。否则的话,他们恐怕宁肯在雨中变成落汤鸡,也不会踏进酒店半步的。

  老师坐在柜台后,悠闲地抽着烟斗,看上去活脱脱就是个普通的酒店掌柜。酒客们无聊时也会和他谈天打趣。

  “老板,你为什么不干脆开一间客栈啊!”一个胖乎乎的中年人说,“我们吃饱喝足,正好再在你这里要个房间睡觉,你不就能多赚一笔了嘛!”

  老师微笑着摆摆手:“荒村野店,平时顶多有人歇歇脚打尖,哪儿会住下来啊?要将就一晚的,随便哪个村民家给点钱就能住;想住好地方的,赶一个对时的路,就能回到镇上。我总不能天天盼望着老天爷下大雨,好把大家都留下来吧?”

  客人们友善地哄笑起来。老师就是这样,虽然长相很凶,乍一看有点吓人,却总能和酒客们打成一片,让人完全猜不到他的真实身份。不止如此,在外人面前,他还总喜欢呵斥我,不让人看出我和他的关系。

  “小兔崽子,又偷懒!”他把眼一瞪,“没看到又来客人了吗?快去帮着牵马!”

  我一声不吭地走出门去,雨水的唰唰声中,隐约听到客人们在谈论我:“这个小伙计一声不吭的,就像个闷葫芦。”“可不是,我看他稍微有点空闲就一个人坐在角落里,好像很怕生人。”

  他们都不明白我。从小到大我就是这么过来的,早就养成了习惯。连父母和兄弟姐妹都能给我白眼,何况其他人?我不躲着他们,难道还巴巴地上去自讨没趣?

  其实那并不是我的错,要算起来,应该怪我的父母。我这一生所承受的屈辱,都是拜他们所赐。我也不想做一个侏儒的,我真的不想。晚上睡觉的时候,我总是梦见自己长得很高很高,和我的父母兄弟们一样高,然后醒来时却怅然若失,看着自己比正常人小了一半的躯干,恨不能拿起刀,把自己的整个身体砍成碎片。

进行时(一)

  越州真是个该死的鬼地方,徐宁很久以前就得出了这个结论。他已经在那潮湿得足以拧出水的空气中呆得忍无可忍,总觉得自己的皮肤都在一点点地发霉,却又别无去路。捕快毕竟是官家的铁饭碗,每个月的俸禄比不得有钱人,却也足以让寻常百姓眼红一下了。

  其实徐宁早就该得到升迁的机会,他是公认的全县最好的捕快,却由于办案时错手打死了犯人,被强压了五年不得出头。但最近出现了转机,由于他两个月内连破三起案子,已经引起了上头的重视。有小道消息说,如果能再破几件要案,他就有希望升任捕头,被调到中州或是宛州去,甚至可能去天启、南淮那样的大城市,从此远离这片靠近大雷泽的、兴许是全九州人族聚居区最贫困的穷乡僻壤。有时候他甚至觉得,这里的天空飘拂着的云朵大概都是大雷泽的沼泽湿气凝聚成的。

  所以徐宁很卖命。当这桩一望而知很难应付的人口失踪案被提上议事日程后,他毫不犹豫地揽了下来,让同僚们对他的敬业精神佩服不已。

  徐宁在心里冷笑着:你们以为我图的是什么?律法、正义?关我屁事。我只是要改变自己的命运而已。


徐宁这一夜翻开厚厚的卷宗,挑灯夜读。人口失踪是九州大地上最常见的罪案,有无数种原因都可能导致一个活生生的人无缘无故在世上消失。比如许多专业的杀手,最擅长毁尸灭迹。被杀死的对象或被药物化掉,或被大湖吞没,或被埋入深深的地下,总之完全不留痕迹,就像是用脚擦去画在沙滩上的图画一样。而越州又是一个民风彪悍的地方,两个人一言不合,约到一个秘密的地方决斗,最后败者埋骨于斯,也都是有可能的。更不必说越州境内令人谈虎色变的大雷泽了,这座沼泽就像常年张开着巨嘴的怪兽,把那些误入其中的人毫不留情地吞食掉,连骨头都不会吐出来。

  然而一切的失踪案总会有个度,太过频繁的话,就不能不引起衙门的关注了。最近半年来,仅仅在大雷泽附近的几个县就有二十人无故失踪,再不出手干预,未免说不过去。现在,这个烫手山芋被徐宁主动接了过来。

  他一页纸一页纸地细细阅读,发现这些失踪者之间基本找不到什么共同点。他们当中年龄最大的已经八十二岁了,是个风烛残年的老河络,失踪时正在清余县找人类的大夫求医;年龄最小的却只有七岁,是个正准备过生日的富家千金。这些失踪者包括了华族、蛮族、羽族、河络族四个种族的人,而夸父庞大的躯体令他们天然地不适合成为偷袭者与绑架者——所以这并不像是种族仇杀。所有失踪者的家人都没有收到任何索要赎金的勒索信,绑票的可能性也被排除了。

  但这一定是同一个人干的,徐宁有这种强烈的直觉。所有的罪案现场都太干净,几乎不留任何痕迹,绝对是一个犯罪老手。可他把这些人掳去干什么呢?单纯是为了发泄变态的杀戮欲望吗?

  不像,徐宁想。如果这是一个完全以杀人为乐趣的疯子,他不应该干得那么不着痕迹。因为喜欢杀人取乐的人,会隐藏不住某种炫耀与挑战的心态,他们会在现场留下点标记,来展示自己的存在。而这个罪犯……什么都不留。

  他究竟有什么目的呢?徐宁陷入了沉思。

独白(二)

  虽然还是阴天,但雨终于停了,滞留了一天的客商们都趁着清早赶路去了,临别前一再对老师说:“改个客栈吧,越州多雨,生意坏不了。”

  老师笑眯眯地送走了他们。他当然不会改客栈,如果夜间这个店里还留着客人,他所要进行的事就不大方便了。

  这一天生意清淡,有新路过的人也没有停步,也许是担心这一停再遇到大雨。到了晚间,估计着不会再有人来了,我插上门板,下到了地下密室。

  培育房里很安静,那个男人已经陷入昏迷的状态,药物在一点点破坏他的脑子,让他慢慢变得神志恍惚。但这一池药水中含有某种特殊的物质,专门针对他头脑里的某种记忆。

  那就是关于血腥气味的记忆。这部分记忆会不断被唤醒,不断受到强化,大约十多天之后,效果就会逐渐显现出来吧。我相信老师的眼光是不会错的。这么多年来,他找回来的人,每一个都很好用。

  所以我相信日后我也能成为一个行家,因为老师看中了我。只有跟随在老师身边工作的时候,我才会短暂地忘记自己的自卑,忘记矮小的身材给我带来的无限痛苦。


我还记得自己十二岁的时候,看着身边的年轻男女们一对对地走在一起,心里是多么的嫉妒和悲哀啊。我的哥哥那一年十四岁,不过比我大两岁,我却只能够到他的腰。他是村里最英俊魁梧的小伙子,漂亮的姑娘们总是围着他转。当她们的目光偶尔扫过我时,则会饱含着鄙夷与嘲弄。

  “那就是你的弟弟?”她们悄声问哥哥,“差得也太远了吧?”

  哥哥脸上带着洋洋得意的笑容:“大概是制造的时候出了点偏差,好的都到了我身上。”

  他们一同哈哈大笑起来。我只能装作没有听到,缩在角落里,脑子里嗡嗡乱响,就像被人砸了一锤子。

  后来我终于在一个大雪纷飞的日子离开家,开始了流浪的生活。我走过了无数的城市、村庄、山脉、河流,靠乞讨度日,直到老师收留了我。

  老师的眼睛很亮,就像一把尖刀,能直接刺到人的心里去。他上下端详了一番蓬头垢面的我,忽然间就对我说:“以后跟着我吧。”

  我嗫嚅着:“可是我……我这个样子……我只是个……”

  “不必在乎相貌,”老师说,“虽然你……你和常人不大一样,但我能看到你的灵魂。”

  今天村子里又路过了不少客商,看来到了大雷泽里某些货品交易的旺季。他们行色匆匆,连停下打尖都顾不上,只是在上路前采买了许多干粮物品,我早上蒸的包子馒头被他们一扫而空。

  “这两年买刀鲽的客人是越来越多啊,”老师和他们聊着天,“我都眼红想去做渔夫了,可惜这把老骨头经不起那折腾。”

  他看了我一眼,知道我不明白,于是解释说:“刀鲽是大雷泽特产的珍贵药用鱼,鳞片入药,可以让女人的皮肤变得光滑,是贵妇人们的闺中必备。所以很多人专门到沼泽中去捕捉刀鲽,卖给这些远道而来收购的客商,商人做成药,再卖到宛州、中州、宁州去,生意好得不得了。”

  “没想到你明白的还真不少。”和他聊天的客商夸他说。

  “还不都是开酒店的便利,从客人们那里长的见识,”老师很谦虚,“所以您要是知道点什么外间的新鲜事,也不妨告诉我。”

  “说到新鲜事,还真有一桩,”客人压低了声音,做神秘状,“现在民间到处都在流传,天启城的皇上病体沉重,快要驾崩啦!几个皇子都在争夺皇位,不知道谁能赢呢。”

  老师点点头:“那可真是大事了。不过我们这些穷乡僻壤的草民,谁当皇帝其实都影响不大,日子还得照样过。”

  客人深有同感地点点头,又想起了点什么:“这件事大概和普通百姓都有点关系:最近附近的几个县好像发生了好几起失踪案,听说官府正在严密调查呢。”

  老师一怔:“失踪案?是指人莫名其妙就不见了吗?”

  “是啊,”客人说,“有的在家里,有的在客栈里,有的在出去游玩的路上……现场半点痕迹都没留下,一定是很熟练的罪犯干的。”

  老师身子微微一抖:“那他……都抓些什么人?我们不会有危险吧?”

  “那可说不准,官府都还没查出来呢。”客人叹口气,“总之多加小心没什么坏处。唉,如今的世道啊……”

  客商们离开后,我不由为老师的演技所折服。他不动声色间就打探出了一个重要讯息:有人在查我们了。

  这也是没办法的。过去老师的行动总是很谨慎,尽力避免出手过于频繁,但现在他年纪大了,总是生怕自己来不及,经常在上一个人还在炮制的过程中就去搜寻下一个目标。我很羞愧,那都是因为我没用呀。我不具备老师那样精准的眼光,没办法替他选人;而我在炮制目标的过程中手艺也很不熟练,老师不得不尽量多给我制造机会进行训练。

  “你的进步已经非常快了,”老师总是这么说,“你已经可以单独完成除了选择目标之外的每一个步骤,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可还做不到呢。”

  可这第一个步骤却是关乎成败的大事。老师是那样一个慈父一般的好人,总让我的心里像是压了块巨石一样的难受。我过去是个侏儒,现在是个拖累老师的累赘侏儒,这种滋味不好受。

进行时(二)

  民间对诸如捕快、游侠这样的职业总是存在着过多超越实际的演绎,在很多故事里,捕快或者游侠简直成了无所不能的正义化身。他们机智、博学、敏锐、缜密,通常还有一身高强的武功,在一段段传奇故事里对抗着穷凶极恶的罪犯,让少男们崇拜不已,让少女们春心荡漾。

  每次听到这样的故事,徐宁都想骂一句扯淡,让那些愚民们自己来尝试尝试,就知道捕快的苦楚了。

  徐宁至今都记得自己当捕快的第二年。那一年他第一次独立经手了一桩杀人案,结果顺藤摸瓜地查下去,查到了县太爷的侄子身上。他那时候还满怀着一腔热血,想要把该侄子绳之以法,却遇上了以往从未想象过的阻力。从同僚到顶头上司再到县太爷本人,每天都有各种各样的人来劝诫他教育他开导他贿赂他警告他恐吓他,想要他放弃这次调查,放过那个罪犯,安稳地拿一笔钱。徐宁尝试着坚持过,但很快发现,在这样一个庞大而黑暗的体系中,自己只是一块无足轻重的浮萍,根本不可能与之对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