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有意将“自号”两个字念得很重,于吉安如何听不出其中的挖苦意味?咬咬牙,心里想着:拼了!从腰间拔出剑,大步迎向敌人。

  这一战的具体过程不必赘述,事后北安大侠自己也从未向他人提及。总而言之,当他浑身疼痛的醒来时,天已经亮了,门外的雨声也已平息。金色的阳光从空空的门洞照射进来,一阵潮湿的泥土气息钻入他的鼻端。

  于吉安勉强支撑着爬起来,觉得全身上下的骨头好像都已经被敲散,然后再胡乱拼接到一起。他用手摸了一阵,确定全身的零件都还在,这才略微放心。只是衣服又脏又破,浑身布满青肿的伤痕,佩剑也断成了两半,未免太不符合大侠的形象。

  庙里的其余人都走了,只剩谢小雯坐在一旁,看上去精神饱满,毫发无损。于吉安心中一阵怨怼,强忍着火气问:“他们走了?”

  “天刚亮就走了。”

  “这公子徽到底是个什么人?”

  “什么人你就甭管了,同在京师,好歹他总得卖六扇门一点面子,”谢小雯轻松地回答,“喏,这把剑是他们赔给你的。”

  “那你为什么要让我白挨这顿打?”于吉安恨不能把她揪起来暴打一通。

  “我只是好奇,你这个大侠究竟有几斤几两,”对方耸耸肩,“事实证明,你的武功不咋地,倒是挺经打的。”

  挺经打的北安大侠狠狠瞪了女捕头一眼,唉声叹气的爬起来,当先走了出去。尽管不断地被谢小雯羞辱,他仍然极有大侠风度的将对方的行囊背在背上。

  和一个美丽女子结伴同游江湖,其实这种事情他也不止一次幻想过,只是没想到最后会以这样的形式实现。理想与现实的差距,他再一次深刻地体会到了。

  于吉安在12岁那年离开家,为了出人头地的理想而去拜师学艺。他一路走一路回头,好容易翻过一座山,再也望不见北安镇了,才觉得自己的决心坚定了一些。随即他就陷入了茫然中:我该去哪儿呢?

  要成为大侠,当然须投名门,拜名师。他想起自己在偶尔来往北安镇的行商那里听到的名词:少林、武当、昆仑,都是当今江湖上数一数二的大门派。于是他守在大路旁,试图拦截过往的路人,向他们打听这些门派的地址。

  这一天他一共拦了十四个人,前十三个都骑着马呼啸而过,其中两人还狠狠给了他一鞭子。

  “滚开,小孩!”他们呼喝着,“别找死!”

  未来的北安大侠被抽得泪水涟涟,好容易鼓起的勇气也就此消散。他决定再拦最后一个人,倘若这个人也不理睬他,他就转身回家,将学武的梦想藏在心中。

  于是第十四个人出现了。那是一个背后背着剑的年轻男子,于吉安刚一招手,他就停了下来,和蔼的看着眼前这个小屁孩。

  “请问……你知道少林派在什么地方吗?”于吉安怯生生地问。

  男子先是一怔,眼中随机掠过一丝笑意:“当然知道。”

  “你能告诉我怎么去吗?”于吉安兴奋起来。

  “你过来,我指给你看,”男子从身上取出一幅地图。于吉安乐颠颠的凑过去,还没看清楚地图是什么颜色,突然背心一麻,叫都来不及叫就晕了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才醒了过来,觉得身体里忽而冰冷、忽而滚烫,一阵阵难受。耳边隐隐听到几个人在低声争执。

  “你怎能下手如此之重!他不过是个小孩子!”

  “万一他真的是六合童子怎么办?那魔头专门扮作小孩偷袭我正派中人,我们嵩山派谨慎为先,七师弟这么做也是没错的。”

  “没错个屁!……”

  于吉安听到这里才明白过来,自己被当作了一个叫什么六合童子的魔头,莫名其妙挨了打。心中一阵委屈,脑子里嗡的一声,又晕了过去,那些人后面说的话他却没有听到。

  四、

  屈指算来,离开北安镇已经有十来天了,自己仍然没什么中毒的反应,于吉安总算是放心下来。但他又开始担心起别的事情来。

  “你说得没错,”谢小雯说,“我们会把你倒吊起来,全身扎满针,每天烟熏火烤水淹鞭打,研究你的体质……”

  “当然我们也可能把你关进一间无论温度、湿度还是通风、光照都无懈可击的房子,每天喂给你最好的饮食,再配上十七八个大夫和十七八个美女。除了每个月抽掉你几次血,一次抽足三分之一,你简直就是过着神仙般的日子……”

  于吉安面白如纸:“你别吓我了行不?我再也不问了……”但尽管不问,距离京师越近,心里的恐惧仍然是日甚一日。从眼前这个漂亮女捕头的行事作风中,他隐约可以猜想到京师会是怎样一番光景。

  不过这番重新踏入江湖,滋味毕竟不同。少年时颠沛流离,在江湖上饱受种种欺辱,如今好歹顶个大侠的名头,狐假虎威地跟在著名女捕头身旁,的确不可同日而语。

  这种感觉在重遇裘金玉的时候尤其强烈。当时两人刚刚踏入兴城,正在寻找落脚的客栈,于吉安忽然发现眼前的街道十分熟悉。他在记忆的驱策下信步前行,十余年后再次回到了大兴镖局。

  十年之后,大兴镖局的门脸比之当年破旧了许多,放在门口的两尊石狮子一个掉了耳朵,一个缺了爪子,彰示着这家镖局的败落。他在门口转来转去,不知道该不该进去,却听得门吱呀一声打开,一支小小的镖队走了出来。

  于吉安看看镖队的规模,知道保的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压镖的镖头骑着一匹寻常的白马,跟在镖车后面,于吉安一眼就认出,那是裘金玉。许多年不见,她已经老了许多,不复昔日青春洋溢的神采,眼角的皱纹中蕴含着愁苦。

  裘金玉也认出了他,一下子呆住了。于吉安望着她,万千滋味涌上心头,过了好一阵才想起应该打个招呼:“金玉……你好。”

  裘金玉低声说:“好久不见啦。你近来可好?”

  “我……挺好的!”于吉安不自觉地挺了挺胸脯。他身上的旧衣服在那破庙里被撕烂了,在下一个小镇赶制了一身新的,而那帮至今不知身份的恶客赔给他的剑,比他以前三十铜板一把的青钢剑也好多了。如今在夕阳的映照下,北安大侠俨然有几分英姿飒爽的感觉。

  裘金玉一时间有些自惭形秽,低下头去,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于吉安也颇觉尴尬,想了想,又问:“徐矮子……啊,徐云阳还好么?你不是嫁到四川去了么,怎么回来了?”

  裘金玉神情奇异,眼圈一红:“我已经……已经离开他了,所以回来了。别提他了……”

  于吉安“啊”了一声,心里不知是高兴还是失落,然后他才想起,自己似乎不应该一上来就着急地问徐矮子:“那个……老镖头还好吗?”

  裘金玉神色黯然:“我回来之后,他就去世了。”

  于吉安手足无措,更加找不到话说。两个人沉默的对立了一会儿,直到谢小雯出现。

  “还在磨蹭什么呢?”谢小雯很不满意,“客栈我已经找好了。”

  然后她看清了眼前这一幕微妙的场景,并且很识趣的迅速离去。于吉安如释重负:“她叫我了,我得走了。”

  裘金玉轻轻点头:“她叫你了……她是谁呢?”

  于吉安听出她话里的味道,正准备解释,但念头一转,决定处理得暧昧一点:“我的……朋友,谢小雯,京师名捕。”

  裘金玉嗯了一声,两滴眼泪慢慢落了下来。

  “会老情人了?”谢小雯嘴里叼着筷子,一脸讥嘲的意味。

  于吉安刚往嘴里倒了一口酒,听了这话差点没喷出来。“你可真厉害,”他嘀咕着,“不愧是干这行的。”

  “看你们俩的表情就能看出来,”谢小雯将筷子一扔,“一个个欲说还休,热泪盈眶的样子……”

  “谁热泪盈眶了?”于吉安嚷嚷起来,“你也不能这么诋毁我的形象吧!”

  不过说起来,站在裘金玉面前,他倒真感觉有些鼻子发酸。十来年前,他带着一身平庸粗糙的功夫,好容易谋到一份差使,就是在大兴镖局做了个镖师。其时总镖头裘万里见他武艺平平,人又不够干练,本来不想招他。女儿裘金玉却见他一个人出来闯荡江湖,心生同情,在父亲面前好说歹说,把他留了下来。

  大兴镖局十年前还是北方知名的大镖局之一,平日走镖,绿林好汉们往往会卖点面子,所以这份差使倒也不算艰难。于吉安和裘金玉这两个年轻人时常被安排在一起,渐渐有些说不清楚的情愫开始萌发。

  裘万里虽然对于吉安的出身家世不甚满意,但自己中年得女,对女儿一向千依百顺,也就默许了。这本来应当是一段顺理成章发展下去的故事,假如徐云阳不出现。但事实上,徐云阳出现了,将于吉安的憧憬彻底粉碎。

  徐云阳是以救命恩人的身份出现于两人面前的。那一趟镖共有三万两银子,数目不多也不少,裘万里安排了一名经验丰富的老镖头带着两人同去。进入四川地界后不久,镖队就遇上了一群悍匪,他们看来对镖银的兴趣固然很大,对裘金玉的兴趣也不小。

  于吉安奋勇上前,交手不过三招就被一刀砍伤胳膊,倒在地上。青城少侠徐云阳就在此刻现身,大展神通赶跑了劫匪们,救下了裘金玉。

  于是于吉安刚刚开始做的美梦很快到了梦醒时分。青城派是赫赫有名的名门大派,徐云阳贵为青城掌门的儿子,虽然个头矮点,武功家世都不是于吉安这样的穷小子可以比得上的。而他讨好女人的本事,更是令于吉安望尘莫及。故事的结局是,裘金玉选择了徐云阳,全世界除了于吉安一个人,别人都很快乐。而这个不快乐的年轻人只能悄无声息的离开,回到了老家,将自己的理想寄托在那块“北安大侠”的牌匾上。

  夜里于吉安翻来覆去睡不着,这不完全是因为窗外那只迫不及待的叫春的猫儿。回想起过去种种情由,心里面乱糟糟的,理不清头绪。他记得那时候常听到徐云阳的名头,不过有一半都是在说他的风流倜傥与喜新厌旧,虽然后来娶了裘金玉,但于吉安还是认为: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尽管如此,听裘金玉说自己已经离开徐云阳,他心里仍是一阵阵难受。

  胡思乱想地熬过一夜,同谢小雯继续赶路。离开兴城的时候,他忍不住回头眺望,但隔着曲里拐弯的巷陌,再也无法看到大兴镖局的大门。

  五、

  江湖上一直流传着一个笑话,说是一个老头临死前嘱咐自己的儿子:“你日后拿着我留下的遗产,做点小本生意,但是切记,不许开酒馆,不许开客栈。”

  儿子茫然地问:“为啥不行啊?”

  “那些江湖客没事儿做就在这俩地方打架!”老头吹胡子瞪眼,“这生意是人做的吗?”

  “这生意真不是人做的,”于吉安喃喃地说,“走遍全城,居然找不到一家吃饭的地方。”

  说话时是正午,两人已经来到了越州府,这算是一座大城市,街道上不断可见身佩兵刃的武林中人,看来似乎是有什么集会。

  既然是大地方,自然应当遍布饭庄酒肆。但两人沿路而行,发现所有酒楼都被砸了个稀烂,官差们忙忙碌碌,一家家的询问情况。

  谢小雯掏出自己的腰牌,招来一个官差问了两句,回过身来一摊手:“听说凡是有点门脸的都被砸干净了,我们还可以钻小巷找点小铺子。”

  “怎么回事?”于吉安问。

  “听说是一群身份不明的人,二话不说,动手就砸。砸完了马上撤离,谁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那么做。”谢小雯说得轻描淡写。

  眼看着身边一堆伙计们忙忙碌碌的收拾残局,掌柜们欲哭无泪的蹲在门口,于吉安倒是激起了一股跃跃欲试的侠义心肠。但是看看谢小雯事不关己的神情,心里想道,这点事儿对她而言,多半又是不值得管的鸡毛蒜皮,自己还是不要开口去触她的霉头为好。

  谢小雯看出了他的心思:“倒不是我不想管,而是越州府不同于北安镇,是个大地方,自然有能管得起的人。我要是贸然插手,那就是抢同行生意了,日后还怎么混?”

  话虽如此,这样的恶性事件看来还是让谢小雯颇有些兴趣。两人找到一个小面点铺,谢小雯往身上揣了几个包子,就匆匆离开了,临走前扔下一句:“在这儿等我,我一会儿就回来。”

  于吉安于是乖乖坐在那儿等着。一个时辰、两个时辰、三个时辰……谢小雯的“一会儿”体现出了极大的弹性。没事儿可做的时候,只好用嘴和胃来消磨时光。他已经记不清自己吃了几碗面和几笼鲜肉大包了。等到谢小雯转回来,只看见他满嘴油光,斜坐在椅子上,目光呆滞。之所以要斜着坐,是因为肚子里撑得难受,换个姿势舒服点。

  “你还在?”谢小雯问,表情有些诧异。

  “你叫我在这儿等你的,”于吉安回答。

  谢小雯呆了一呆,抬头看看渐渐昏暗下来的天色,随即噗嗤一笑:“你这人还真是老实……没想到啊!”

  自两人相识以来,这大概是谢小雯说话最和颜悦色的一次了。于吉安摸摸头,简直有受宠若惊之感。

  “我大概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了,”谢小雯说,“这个月初三,这城里要召开一个武林大会,据说各大帮会门派都会参加,共商对付血魔堂的大计。今天已经初一了,也就是过两天的事情。”

  “武林大会和砸酒楼有什么关系?”于吉安不解。

  “据说是成立的各大酒楼商议好了,武林大会期间,将会免费为正派人士提供食宿。”

  “所以血魔堂的人把酒楼都砸了作为警告!”于吉安恍然大悟。

  “不止酒楼,还有客栈,”谢小雯说,“不过我已经联系本地的同行找到了住处,这你倒是不必担心。”

  于吉安轻叹一声,艰难地撑起身体,跟随着谢小雯离开。一名当地捕快领着两人来到一家小客栈,并未遭受血魔堂荼毒。三人在大堂坐下,闲聊几句,于吉安忍不住开始痛骂血魔堂无法无天,心里想着,要不是他们,也不会害我吃一下午包子,到现在肚子还疼呢。

  那当地捕快哈哈一乐:“这事情倒也不能全怪血魔堂,说起来,还得怪那些正派人士呢。”

  于吉安大感困惑:“为什么?”

  那捕快一笑:“你想想,那么多武林人士,真要白吃白喝白住,得多少银子?那些老板掌柜们,怎么可能舍得免费招待?”

  “可是他们……明明是自己提出来啊?”于吉安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那是他们得罪不起,老兄,”那捕快拍拍他肩膀,“敢不主动提吗?稍有怠慢,搞不好哪天自家的酒楼就被一把火烧个干净……”

  “等会儿等会儿!”于吉安越听越觉得不对劲,“你说的是名门正派还是地痞流氓呢?”

  捕快仍然是笑嘻嘻的表情:“就目前而言,这两者没什么区别。不对,还是有区别的。地痞流氓我们可以管,正派中的大侠们我们还惹不起呢。”

  “这年头,只要张嘴一句‘老子是去打血魔堂的’,旁人就得好吃好喝伺候着。说起来,血魔堂的人虽然残忍嗜杀,还时常滥杀无辜,至少还不至于吃了东西不给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