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安大侠》


发表于2009年《今古传奇·武侠版》

  一、

  离开黑水集不过十里左右,天突然开始阴沉下来,翻滚的乌云低低压下来,仿佛要将大地整个吞噬掉。于吉安抬头望望天:“快下雨了。”

  许久没有说话的谢小雯说:“你的反应真够迟钝……都落到脸上啦!”

  话音未落,雨点已经噼里啪啦砸将下来,好似筛豆子。于吉安心头一颤:这位小姐不会打算在初春的夜里冒雨前行吧?

  幸好谢小姐毕竟是血肉之躯,一声令下,于吉安赶忙寻找可以避雨的地方。他的脑子里禁不住开始浮想联翩:在那些浪漫而暧昧的故事中,男女主人公流落到荒郊野外,总会遇到一场暴雨;暴雨下来之后,两人总能找到一个山洞或是破庙避雨;在山洞或破庙中,女主人公总会因为衣服淋得精湿而开始冻得受不了。这时候温柔体贴的男主人公就会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变出一根绳子来,用自己的衣服做个围幕,然后说:“谢小姐,如果你信得过在下,不妨……”

  然后……然后……是不是总有可能发生些什么呢?

  天遂人愿,于吉安在密密的雨帘中居然真的找到一座破烂土地庙。他一阵兴奋,招呼着谢小雯钻了进去。他伸出手,把流进眼睛里的雨水抹掉,殷勤的在遍地尘灰之中清扫出一块落脚之地,生起一堆火。谢小雯不客气地坐了下来。

  于吉安紧张地搓着手,在心里措着词。一定要真诚,他想,还要有一种轻描淡写的味道,以免对方害羞。一定要描述清楚生病对身体的伤害,此外……对了,应该上哪儿去弄根绳子来呢?

  正想得入神,忽然听到身边传来一阵嘶嘶声响,转头一看,登时呆住了。却见谢小雯身上慢慢升腾起一片白色雾气,竟然是用内力将身上的水分迅速蒸发掉。

  于吉安瞠目结舌,怎么也想不到身边这个看来弱不禁风的美丽女子会有这等可怕的纯阳内力。女子习练纯阳内功,本来就很罕见,练到这境地更加难得。他心中一阵惊叹,一阵自惭形秽,突然之间鼻子一痒,打了个响亮的喷嚏。这下子一发不可收拾,连续五六个喷嚏一同爆发出来。

  “把衣服脱了在火上烤烤吧,”谢小雯悠悠地看他一眼,“当心着凉了,路上还得拖我后腿。”

  她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别害羞,以你的材质,没人会对你感兴趣的。”

  娘的,又被羞辱了,于吉安愤懑地想着。

  于吉安和谢小雯是在四天前认识的,并且被迅速地捆绑到一处,此事源于一场意外。当时于吉安正在老家北安镇的天客楼上摆酒,为两位发生龃龉的武林客说和。那是铁剑门的掌门宋磊和独行刀客易无天,偶然在北安镇碰面了。这本来是两个匆匆过客,居然一言不合打了起来,把个小小的北安镇搅得鸡犬不宁。

  于吉安号称北安大侠,大侠嘛,连个小镇的治安都不能维护,怎能当得起一个“侠”字?于是自掏腰包,在天客楼摆了一桌酒,好说歹说,把两位爷拢到了一处。江湖中人,一时的意气之争不算什么,把话说开了就好。三人把酒言欢,谈得不亦乐乎,到了激动处互相勾肩搭背、称兄道弟,于吉安心中也极有成就感。

  话题转着转着,不知怎么的就转到近年来江湖中覆雨翻云的血魔堂了。这算是老生常谈了,血魔堂仗着下毒伎俩天下无双,已经与正派中人为敌多年,势力越来越大,便是七大门派也不敢轻易去招惹。然而酒这玩意儿最能乱性,三杯猫尿下肚,什么顾虑畏惧,全都抛到了九霄云外。

  “多行不义必自毙!”易无天一拍桌子,震得满桌杯盏碗碟叮当作响,“咱们正派人士该当联合起来,铲除这颗毒瘤!”

  站在一旁的小二听到响动,担心地瞧了一眼,却也不敢上前制止。这些玩刀弄枪的家伙可惹不起,上次就有一个倒霉的店伴被人切掉了耳朵。

  宋磊把酒杯往桌上重重一放:“说得好!自古邪不胜正,纵然他们势大,难道我们联合起来还比不过他们区区一个血魔堂?如果七大门派能振臂一呼,我铁剑门一定追随其后,万死不辞!”

  于吉安在一旁听得好不感动,正想跟着发表两句豪言壮语,旁边突然传来一个阴恻恻的声音:“要是他们不振臂一呼,是不是你们铁剑门就要当缩头乌龟了呢?”

  宋磊大怒,扭头一看,坐在旁边桌的是一个形貌粗鄙的中年汉子,一身却包得金光灿灿,恨不能一只手戴六个金戒指,看来是那种毫无修养的暴发户。宋磊想想,以自己的身份,和这种人为难,实在是犯不着,于是转回头去,没有理睬。

  不料那汉子得寸进尺,自顾自地继续说下去:“如今这年头的什么大侠什么豪杰,不过是跟在人家屁股后面摇旗呐喊的货色。有人出头呢,就跟着分一杯羹,没人出头自己就继续做乌龟……”

  宋磊再也忍不住了,拍案而起,右手按住了腰间铁剑。那汉子还是若无其事的坐着,连看都不看他一眼。江湖中人,受到如此待遇,怎能不拔剑?宋磊于是拔了,他的铁剑样貌古朴,实则锋锐,也算是把名剑。但这名剑刚拔出一半,就忽然不动了。

  于吉安知道不对劲,抬起头来,只见宋磊面色古怪,呈现出一种婴儿般的红润,目光却一片呆滞,很像是死鱼眼睛。还没反应过来,宋磊如同一株被伐倒的大树,直挺挺地倒了下去,直到鼻子在地板上撞歪,膝盖都未曾弯曲一下。

  易无天霍然跳起,拔出腰间的镔铁刀,向那汉子当头劈去,对方却安安稳稳的坐着,并不动弹。眼见刀锋就要切开那人的头颅,易无天的动作却一下子停顿了,刀尖距离对方的头皮,不过一指宽。这人倒真是胆大,始终纹丝不动。

  接着易无天也倒了下去,和刚才宋磊几乎一致的方式。唯一不同的是,他是仰面倒下的,背后的于吉安措手不及,被他一块带倒了。

  死人了。伙计们个个吓得魂飞魄散,一哄而逃,掌柜的也缩到柜台后,把天上地下的神佛念叨了个遍。杀人者倒是不慌不忙,把自己面前的酒喝光,才慢慢站起身,从容不迫地走开。

  他的身影消失许久,掌柜的这才敢钻出来,扯着嗓子大喊:“快去报官!”

  一片混乱中,易无天的尸体动了一下,被翻到了一边。刚才被他压在身下的于吉安哼哼唧唧地爬了起来,刷的一声拔出腰间的青钢剑。他倒也不是故作姿态,实在是方才易无天倒下时,无巧不巧正撞中了他胸口的穴道,令他浑身酸麻,好半天才能动弹。

  当然,那人早已经走掉了,于吉安看着眼前的两具尸体,一时间没想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他大着胆子检视了一下两人的尸身,发现尸身已经完全僵硬,并且皮肤上隐隐透出古怪的暗红色。先前宋磊脸上的婴儿一般的红润,也转为了这种暗红,历久不退。他就是再笨,也能想得到,这必然是一种致命的剧毒,而下毒者、也就是刚才那个看上去很扎眼的暴发户,一定是血魔堂的人。

  这时候他才想起一个问题:我们三个是一块的,他为什么没杀我呢?我会不会也中了什么毒,暂时还没发作呢?想到这里,于吉安两腿发软,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二、

  看样子,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下来。破庙之外,雨声始终绵绵密密,没有止息的意思,庙里倒是不断涌进避雨的路人。还不到下半夜,这小小的破庙已经塞进了十多号人,在这样的环境下,想要发生点什么,无异于痴人说梦。

  于吉安叹息一声,收起不安分的念头,在火堆旁蜷成一团。被火烤干的衣服带着暖烘烘的热度,很容易令人困倦。但没过多一会儿,他又坐了起来,对一旁作冥思状的谢小雯说:“睡了没有?”

  谢小雯睁开眼,不耐烦地扫了他一眼:“我告诉你二十多遍了,那些毒都是中者立毙的,你挺到现在还没死,就说明你完全没有为其所侵。一个大男人,老这么啰嗦干什么?”

  于吉安尴尬地低声咕哝一句:“敢情吃了那桌子菜的又不是你……”

  谢小雯冷冷地说:“虽然你体质古怪,很可能百毒不侵,但你身上总不能没有经络穴道吧?麻烦是麻烦了点,但我并不介意把你点到不能动弹,再捆在马背上带到京师去。”

  于吉安慌忙摇手:“我介意……我什么都不说了还不行么?”

  谢小雯哼了一声,不再说话,于吉安郁闷地重新躺下,心里想着,娘的,又被羞辱了。

  那一天官差到来的时候,于吉安兀自手足冰凉,气血不畅。他有一种感觉,某些尚未发觉的毒素正在他的体内快意游走,侵蚀着他的五脏六腑,将他的躯体烧成一具空壳。他甚至隐隐觉得胸腹间有些发热发痛,紧张之下竟没有注意到,今天来的官差不是本县的。

  那官差仔细检验了两具尸体,回过头来看到于吉安,不觉一怔。

  “你没死?”官差问,声音清脆,居然是个女子。于吉安也是一怔,抬头一看,眼前的官差果然是个年轻漂亮的姑娘,但眉眼中隐含煞气,显然绝非善类。

  “我没死,”于吉安脱口而出,才发现无论问题还是答案都愚蠢到妙不可言。女官差皱皱眉头,继续发问:“这桌菜,你们是一起吃的?你吃了多少?”

  肯定不少,于吉安想,岂止是不少。这桌酒是他掏腰包请的,心里难免会有点肉痛,因此趁着两位大侠推心置腹的当儿,往肚子里填了许多。

  “我……我吃了一些,”他有些迟疑地回答,不明白对方用意。

  “每一道菜都吃了?”女官差追问。

  于吉安看了看桌上。一个弹丸小镇最好的酒楼,做出的好菜不外乎就是些鸡鸭鱼肉煎炒烹炸,好在我们的北安大侠决不挑剔,能下肚的都动了筷。

  女差官摇摇头:“这可就奇怪了……”

  “奇怪啥?”于吉安忙问。

  “这桌上一共十一道菜,里面被下了五种不同的毒,每种都是血魔堂二等以上的毒物,外间根本无药可医。为什么这两人死了,你还活着?”

  于吉安听到前一句,苦胆都要吓破了,听到后一句立刻愣住了。是啊,眼前两人的尸体都僵硬了,为什么我还活着呢?

  女官差不再多言,一把捉住他的手掌。她的手柔软细腻,于吉安禁不住心里一荡,正欲想入非非,突然中指指尖一阵剧痛。低头一看,这女官差不知用什么工具刺破了他的指头,然后用一块棉纱一样的东西取了一滴血。

  十指连心,于吉安痛得叫出声来。女差官毫不理会:“明天中午之前,不许离开北安镇,随传随到。”

  “你是谁啊到底?”于吉安终于忍不住发作,“我干吗要听你的?”

  “谢小雯,”对方只说了三个字,于吉安却立刻如泄了气的皮球,头也耷拉下来。这个年轻貌美的女子,居然就是京师当下最红的女捕头,或者说女魔头。别说区区北安大侠,便是北安巨侠,也招惹她不起。

  谢小雯袅袅婷婷地下楼而去,风中飘来一句话:“对付这三个废物竟然要一气用五种毒,血魔堂也太不懂得节俭了。”

  娘的,被羞辱了,北安大侠于吉安恨得咬紧牙关,待那背影完全消失后,才狠狠一掌拍到桌上。

  第二天中午的消息,对于吉安来说,可谓吉凶难测。那些毒的确随着酒菜进入了他的体内,并存留在了血液里,但奇怪的是,他就是半点事没有。

  “这说明你的血液与众不同,”谢小雯说,“也许我们能从中提炼出克制血魔堂的药物。所以你赶紧跟我回京师,马上就走。”她的口吻既非命令,也非强迫,倒像是在描述一个“今天的太阳很红”这样的客观事实,根本不给人任何驳回的余地。

  “我说不去,能行么?”于吉安绝望地问。

  “你说呢?”谢小雯温柔地一笑,当真是明艳不可方物,于吉安却眼前一黑,只觉得眼前走过的所有人脸上,都印刻着“倒霉”二字。

  三、

  每一个少年心里,都会或多或少存有做大侠的恢宏理想,于吉安也不例外。自从六岁的时候为了抢一窝鸟蛋被北安镇刘财主的儿子痛打一顿后,他就无比渴望成为一个威震四方的一代侠客。十二岁那年,他离开家门,开始闯荡江湖。

  然而他资质平平,虽然四处拜师学艺,也肯下功夫苦练,武学上始终难有大的作为。眼看在外面飘了有年头了,在江湖上依然混得好似一块肉靶子,只能郁郁回到老家。幸好北安镇本是个偏僻的小地方,除了一个经常在街边耍拳卖大力丸的癞子,别无其他人和武林沾边。于吉安那几手三脚猫的把式,俨然已经是当地屈指可数的高手,他为人又好管闲事,有点什么事情总爱出头。某一日大显身手,打跑了几个流窜至此的蟊贼,乡老们敲锣打鼓送来一块匾,上面“北安大侠”四个大字金光闪闪。于吉安开始打算推辞,想来想去,还是收下了。大侠终归是大侠,这俩字让人听了心花怒放如沐春风,而且乍一听俨然可以和“淮南大侠”“漠北大侠”“西川大侠”之类的名号并列。

  “原来你就是这么个大侠,”谢小雯瞥他一眼,“我说我自认为还算见识广博,怎么从来没听到过你的名号……”

  于吉安老脸通红,幸好火光映照下每个人的脸都是红扑扑的,倒也看不出来。正想说点什么岔开话题,庙门忽然轰的一声,向内倒下,十七八个人一拥而入。

  仔细一看,进来的人个个都是奇形怪状,有老有少。为首的一个小老头看来干枯瘦小,张口一喝,居然震得破庙梁上的灰尘扑簌簌往下掉。

  “都滚出去!”他喝道,“给我家公子腾地方!”

  在他的身后,两条大汉抬着一个软塌,上面躺着一个看不清面目身形的人,估计不是伤员就是病人,一股浓浓的药味随着风散布过来。但这庙地方不小,要说这位浑身药气的公子一个人就能占掉全部空间,未免有点勉强。

  果然一名坐在火堆旁的年轻车夫忍不住了:“这么大的地盘,凭什么要我们出去?”

  这句话刚说完,他的眼前一花,那老头已经欺到身前,轻描淡写地一指点在他胸口。他的身子当即向后飞出,重重撞在土地的塑像上。一阵稀里哗啦的声响后,塑像成了碎片,这车夫也昏死过去。

  于吉安方才听见那老头说话这么霸道,早已按捺不住,眼下见他出手伤人,更加怒火中烧,从地上跳了起来。他虽然武功平平,但早听说谢小雯的武艺非凡,何况方才还露了那么一手内力,因而心里并不担心。谢小雯却纹丝不动,抬头看了他一眼:“你要干吗?”

  于吉安几乎要叫出来:“我要干吗?身为捕头,你难道不管吗?”

  “捕头的精力也很有限,”谢小雯仍然稳坐不动,眼看着身边的其他人畏畏缩缩的站起来,溜着边向门外逃去,“要是鸡毛蒜皮的事情都插一手,正经事儿就别作了。”

  于吉安这才知道,原来这不叫正经事。可是什么才是正经的?他有些迷糊。倒是那伤人的老头举目四望,看到还有人不滚蛋,手一挥,手下人开始上前驱赶。

  “那是京师世家、自幼身体瘫痪了一半但偏偏喜欢四处乱跑的公子徽,”谢小雯又发话了,“一向这么霸道,不过有我在,他们也不会得罪你,安静呆着就行了。”

  于吉安点点头再摇摇头,看着那些无辜的客商被打得杀猪一般的叫唤,拳头捏得咯咯作响。

  谢小雯将手一摊:“你要是看不过眼,可以去管管,你不是自号北安大侠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