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灭劫》


唐非师父临终的时候对唐非说,这世界太可疑了,理由如下:师祖穷其一生,踏遍了天下每一处角落,却始终没寻到“灭劫”的半点踪迹,以至于他临死前嗟叹不已。等到自己接过师祖的班,又是一个甲子的岁月匆匆逝去,红颜弹指老,昔日的少年已成垂死的老者,但魔门的大业似乎还只是天边的浮云。

  师父躺在床上,气若游丝。他艰难地呼吸着生命中最后的几丝空气,口唇缓缓嚅动着。唐非跪在床边,要很勉强才能听清他在说什么。师父似乎是在说,他想来想去,觉得这世界大概只是一场玩笑。

  唐非心想,玩笑?那这玩笑开得太大了。师父当年发现了自己之后,杀光了自己的家人,把他带回到这里,原来只是一场玩笑。师父每日里穿上平庸凡俗的伪装,挂着谦卑的笑容做一个包子铺掌柜,将魔教长老的身份深深隐藏于市井之中,全力训练自己,原来也只是一场玩笑。

  唐非一走神,连师父断了气都茫然不觉。等到他回过神来,师父已不再说话,也不再呼吸,眼皮却不依不饶地往上翻着,用眼白死死地盯着他。一时间唐非心中悚然,感觉师父是在向他传达:他就算是死了也不会放过自己。

  后来唐非一个人奔波于山河之间时,总是禁不住想,自己日后死去的时候,会不会也像师父这般壮志难酬、死不瞑目?而自己的身边,会不会也有一个茫然不知所措的徒弟,等待着把魔门的火种一代代传下去,直到灭劫现世为止?一切都是那样地不可预知,但脚步却无法停下来。

  重新回到塔尔寺的时候,唐非才想到,也许还有另外一种结局,那就是灭劫永远不可能被找到,而魔门也就此灭绝。当脑海中浮现出这个念头时,唐非发现自己居然没有一丝悲伤。他提醒自己说,这不对,师父的尸骨此刻正埋在塔尔寺的地下呢。在想象中,师父的灵魂正恶狠狠地瞪着自己,眼光中充满了失望。

  唐非不无愤慨地想,自己千里迢迢从京城赶到塔尔寺,仅仅是为了带去一罐骨灰,师父就算死了,也那么能折磨人。但这是师父的遗愿,唐非没办法拒绝。师父说:"你要把我埋在当年'灭劫'现世的地方,以便让我的灵魂也能嗅到'灭劫'的气息。"为了寻找"灭劫",师父已经献出了自己的一生,没想到死去之后,连灵魂也要一并奉上。唐非想,假如我死了,无论如何也不要埋葬在塔尔寺,我死之后,总该得到一点儿自由吧。

  唐非的自由,是在四岁那年失去的,也可能是五岁。这件事他已记得不大清楚了。那时候唐非还是个洛阳城里的小少爷,出入都骑在奴仆的脖子上,身上的饰物、手里的玩具都能让洛阳城其他的孩子们羡慕得半死。倘若不是亲历,唐非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这样一个富家小少爷日后会在京城做一个卖包子的小伙计,每一日浸泡在油腻中;他更加不会相信,这样一个富家小少爷,竟然会是魔门复兴的希望。

  师父出现的那一天,洛阳城内繁花似锦,全城的人都放下手中的事情,去观赏一年一度的洛阳花会。师父就吹着管箫在人群中不紧不慢地穿行着,脸上带着无人问津的落寞。

  后来,惊慌失措奔回家中报告的家仆,这样向唐非的父母形容师父:不得了了!一个白头发的卖艺老头把少爷抢走了!长相?很平常,抬头全是皱纹,一看就是乡下来的糟老头子。穿着?他穿一件青色的布袍,很旧,上面全是补丁。其他的?不记得了……倘若唐非亲耳听到了这段话,一定会对家仆佩服得要死,因为他当时完全没看清师父的长相,只是在人群的嘈杂纷扰中听到了一段有如魔音的箫声,脑子里顿时一阵迷乱,迫不及待地指挥着胯下的家仆向着箫声传来的方向走去。

  在洛阳花会成百上千的小孩儿中,只有唐非一人被师父的箫声所吸引。在此之后,师父是怎样迷倒家仆,带走毫无反抗的自己,唐非就没有印象了。只有师父吹奏的那段古怪却又充满诱惑力的箫音,至今还在他耳边回响。

  当然,家仆还说了什么,父母又是怎么反应的,唐非永远无法知道了。许多年后,当师徒二人再一次路过洛阳时,师父指着一扇充满富贵之气的朱红大门说,你以前就是住在这里的,不过这房子是后来新建的。我杀死你全家之后,已经放火把整座屋子都烧掉了。唐非"哦"了一声,仔细打量周围,发现自己已经很难唤起过去的记忆了。

  这之后,唐非头脑里常有不安分的联想。他仿佛看到,师父在挥手之间放出烈焰,把自己的童年家园烧得灰飞烟灭,而父母的尸体则在火光中坐了起来,哀号悲鸣,直到最终化为灰烬。

  唐非还想到了那些当年与自己一同经受师父挑选的孩子们——当然他们都已经被淘汰,埋骨于敦煌的荒漠之中。

  唐非想,为了抓到这些孩子,师父得烧掉多少房子啊。

  师父师父是这样一个人:古怪,沉默寡言,喜欢用清苦的生活折磨自己。

  在外人的眼中,他是一个谨小慎微的老头,谦卑而懦弱,倘若受到侮辱,他会选择唾面自干的处理方式。这无疑并不符合魔教中人鲜衣怒马、快意恩仇的行事作风,但那个属于魔教的辉煌时代早已远去。如今,中原武林四处通缉魔教的残余力量,每日里都有教众被处死,即便师父这样一位一出手就能击杀数十人的魔教长老,如今也只能做一个包子铺掌柜而已。

  作为一个卖包子的,师父无疑并不称职。京城里所有的包子铺,只有他这一家开门最晚,打烊最早。这是基于两个原因:其一,师父是魔教长老,拥有的财物可以轻松买下全城的包子铺;其二,师父必须要拿出很多时间来训练唐非。

  唐非第一次被师父带到敦煌的时候,发现师父已经抓了许多和自己年纪差不多的孩子在那里。这一群骤然离开父母家人的小孩,在最初的时候总是不停地哭泣吵闹,好似待宰的羔羊,但只要师父吹奏起魔箫,所有人都会安静下来。到后来,即便师父不吹箫,他们也都失去了吵闹的兴致。

  所以,当唐非试图哭泣的时候,却发现周围居然无人响应,他觉得很没有意思,也就自己止住了哭声。师父这时候说,他要找的人数已经齐了,可以开始了。唐非这才知道,原来自己是最后一个。

  光用严苛来形容师父的挑选是不确切的,事实上,师父的原则很简单,没用的都应该死掉,死掉的都是没用的。用师父的话来说,他训练的不是战士、不是杀手、不是卧底,而是光复魔门最重要的一枚棋子。这样的人,光有刻苦的努力是不够的,最重要的,是具有与生俱来的天赋——魔性。

  这种天赋是可遇不可求的,许多魔教高手虽然武功强得出奇,却从来不能感受到一丝一毫的魔气。师父说,你们能被我的天魔曲感染,证明你们有魔性。但魔性的深浅、将来能修炼到的程度,都必须通过我的挑选来检验。不符合我要求的人,将被永远埋葬在黄沙之下。

  似懂非懂的孩子们并没将师父的话放在心上,直到第二天的筛选开始,情况才有所改观。

  师父把孩子们关进一个山洞,然后放入一头魔狰。他说,魔狰对人身上的魔性有天然的畏惧,所以,被魔狰吞吃的,一定是魔性不足的人。

  二十多年后,唐非仍然能记起魔狰凶悍的外表、锋利的獠牙和嘴里喷出的血腥气。作为新来的,唐非被理所当然地一脚踹在屁股上,摔到在山洞最深处挤作一团的孩子群的最前方。魔狰迅猛地扑了上来,一股浓烈的腥气在一瞬间将他包围。

  唐非绝望地抬起头,希望在临死之前能看清楚吃自己的怪物究竟长什么模样。怪物血红的双目如同两盏灯笼,紧紧盯着唐非看了一会儿,却又跨过他的身体,不再理睬。在一片撕肝裂肺的惨叫声中,瘫软在地的唐非听到背后传来一阵清脆的咀嚼声。

  那一天魔狰的胃口并不好,吃掉了四个孩子后便躺在地上,心满意足地进入了梦乡。师父为此很不满意,宣布第二天将采取效率更高的淘汰方式。唐非绝望地想,我是不是又要被踢一次屁股了?

  但第二天,他并没有得到被人踢屁股的机会。师父把所有人带到沙漠中,给每人发了一支哨子,要求他们用尽全力吹响。唐非不明白师父这么做的目的,但还是把哨子放在唇间,乖乖地吹响。当尖利的哨音在沙漠上空响起时,他感到一阵难以言说的剧痛侵入自己的头颅,仿佛是有一把生锈的钝刀在一点一点切割自己的脑髓。

  终于,第一个孩子受不了这哨音,扔下哨子,抱着头倒在地上蜷成一团。师父大步走上前,严厉的话语在刺耳的哨音中依然清晰可闻:"捡起哨子,继续吹!"然而,那孩子并没听从师父的命令。他只是不停地喊着:"我头疼,我受不了啦。"师父点点头:"好,我马上让你好受一些。"在所有人的注目下,师父扬起手掌,轻轻一劈,地上瞬间只剩下一团肉泥,红色的血液慢慢渗入黄沙之中,在正午的骄阳下迅速干涸,立刻便只留下星星点点的紫黑色印迹了。

  于是唐非别无选择,和其他被吓坏的孩子一起,用尽全力吹着哨子。慢慢的,一些人的眼睛、鼻孔、耳朵中渗出了鲜血,在拼尽最后的力气吹出微弱的哨音后,一头栽倒在地上,再也没有起来。

  前两个月,死去的孩子非常多,两个月后,死亡速度就开始迅速下降,剩下的人已经逐步适应了这种优胜劣汰的选拔。一年之后,当所有的孩子都被淘汰,只剩下唐非一人时,师父勉为其难地摇摇头:"算了,就这样吧,虽然你资质不佳,也算是我所能寻找到的唯一人选了。"他想了想,又补充说,"你魔性之高,其实还要胜过我,但头脑却稍嫌愚钝。不过要完成大业,头脑并不是最重要的,我就相信你的运气吧。

  师父所说的运气,大概指的是最后一次考验吧。其时只有三个孩子通过了之前所有的淘汰。师父将这三个孩子放在一片由乱石组成的巨大迷宫中,给了他们一天的食水,让他们自己去寻找出口。出口处放着一颗普通的魔舍利,散发出微弱的魔气,能感应到这颗魔舍利的人,就有活命的机会。

  三个惶恐不安的孩子开始分头寻找道路。其中一个孩子永远迷失在乱石之中,师父压根儿没去寻找她的尸体。唐非并没在意同伴的行踪,他只是锲而不舍地努力把握着稍纵即逝的感觉,在一次又一次的失败后,凭借着求生的信念艰难前行,以至于连另一名同伴始终在后面跟踪他,都没有注意到。这名同伴在长达一年的观察中,早已确信唐非的魔性高于自己。他认为,如果唐非都不能找到出口,自己也绝对找不到。

  最终,当唐非看到出口时,他已经精疲力竭,只顾拖着兴奋而疲惫不堪的身躯向前踉踉跄跄地走去,完全没有提防从背后砸过来的石块。昏迷之前,他隐约听到同伴的脚步声越过自己,向着生存的方向奔去。

  醒来时,唐非只觉得头痛欲裂,但他很清楚自己还没有死去。出于对师父肯发善心放过自己的绝对怀疑,唐非挣扎着爬起来,看见同伴的尸体仰面倒在出口处,一脸的不甘心,皮肤呈现出奇特的青紫色。他小心翼翼地靠近,这才发现那只潜伏于出口处的毒蝎。

  后来师父说:"这充分体现了你的好运气,因为那只毒蝎并不是他的刻意安排,而是在适当的时候碰巧出现在那里的。虽然唐非看上去是那么的木讷,仿佛不堪造就,但以师祖那绝顶聪明的人,最后也没有凭借头脑完成使命。所以,师父决定把宝押在唐非的运气上。

  "你别以为自己通过了选拔,就可以松一口气了,"师父悠悠地说,"生不如死的日子还在后面。"唐非不说话,愣愣地看着师父,心里想,活着还是死去,怎样都无所谓。

  京城唐非本来以为自己会在敦煌呆一辈子,没想到师父的踪迹很快被六大门派的人发现。平日充满威严的师父此刻却惶恐不安,匆匆忙忙带着唐非逃离大漠。唐非正在兴致勃勃地猜想自己的去向——雪山?孤岛?草原?却发现师父已经带着他来到了京城。师父说:"大隐隐于市,我看那些名门正派怎么找到我。"师父找到一家小小的包子铺,杀死了店主,自己扮成老板的模样,白天装模作样地卖包子,晚上则训练唐非。

  最初的时候,唐非一直很困惑,不明白师父想要训练自己去做什么。每天傍晚,当别的店铺生意正兴隆的时候,师父已经迫不及待地开始搬门板准备打烊了。吃过一顿简单粗糙的晚饭后,训练便正式开始。

  师父的训练比师父的人更加古怪。每一夜,唐非首先要在一个装满药水的大桶中浸泡两个时辰。那药水散发出刺鼻的气息,第一次的时候,唐非几乎不敢坐进去。但师父用温柔的目光爱抚了他一下,他便立即乖乖地钻了进去,以至于师父忍不住要提醒他:"别那么急,先把鞋脱了。"浸泡之后,师父要做的事并不固定。有时是把他全身扎满银针,看上去好似一只刺猬;有时是把他倒吊在房梁上,直到全身的血液都冲入大脑,令他晕厥过去;有时是点燃一种散发出奇特香味的草药,熏他的各处穴道。

  在最初的痛苦不堪之后,唐非渐渐开始变得麻木,有余暇去猜测一下师父想要做些什么。最后他自作聪明地猜想,师父一定是需要一个体质特殊的人来做实验品,他老人家大概是想炼制什么了不起的毒药才对。

  师父也有练功的时候。这时,他会把唐非赶出去,于是唐非就获得了难得的闲暇时光。他总是喜欢在京城闲逛,观看京城的种种风物,偶尔缅怀一下洛阳的时光。京城比洛阳更大,却未必有洛阳繁华。但时间久了,洛阳的牡丹也就逐渐变得印象模糊,看不清真容了。

  京城之中,时常有几大门派的人出现。为此师父警告唐非说,如果他敢暴露师父魔教长老的身份,种在他身上的蛊毒就会发作。但事实上,即便师父没在他身上下毒蛊,他也不会想去向正派人士报告,因为他已习惯了和师父生活在一起。离开师父,恐怕他反而会不知所措吧。

  师父倘若心情很好,甚至会带着唐非一起在京城里闲逛,虽然这样的情况非常少。有时,衣着光鲜的正派人士会策马从师徒二人身边走过,但谁也不会去在意一个卖包子的老头和他有些傻乎乎的徒弟。于是师父发出鄙夷的一声冷笑,说:"总有一天,这京城也将是我魔教的天下。"

  灭劫二人来到京城六年后,唐非已成长为一个颀长的少年,该少年虽然有点儿傻傻愣愣,对魔气的感觉倒是越来越敏锐了。

  这一日师父把一颗魔舍利藏在屋内,要唐非把它找出来。唐非屏住呼吸,澄明头脑,用心捕捉魔舍利的微弱气息。他对师父说,魔舍利没有藏在屋里,它就在你身上。

  师父的神情在一瞬间变得肃穆。他从身上取出一个金属圆筒,揭开盖,唐非立即感受到惊人的魔气。师父说:"如果隔着这圆筒,你都能感应到魔舍利,那我差不多可以告诉你,你的终极使命了。"于是师父将唐非带到鸣沙山。据说此地水有悬泉之神,山有鸣沙之异,但二人到来的时候,山却固执地沉默着,这让唐非略略有些失望。师父却对此全不在意,他只是一路走,一路小心地观察着周围的动向,在数十里路中更换了好几次行头,以便确保无人跟踪。

  终于,师父领着唐非来到一座石山的背后。这里似乎有一个山洞,却被一块巨石堵住了。师父站在洞外,突然虔诚地跪了下来。这举动让唐非惊诧莫名。

  "魔尊啊!"师父喃喃祈祷着,"请你一定庇佑我魔教圣火重新燃烧。"唐非这才知道,当年魔教被正派剿杀,一败涂地之余,魔尊却并没被杀死。一群忠心耿耿的死士护着魔尊逃到了这里。但他在正派三位功力已臻化境的高手围攻之下,已然身负重伤,心脉受损,内力丧失殆尽。至于正派宣扬魔尊已死的消息,大概是为了安抚民心罢了。

  "魔尊就在……这山洞里?"唐非小心翼翼地问。

  "不错。"师父点点头。敦煌历来是正派人士抗击魔教的第一道防线,所以谁也不会猜到魔尊就隐藏在距离死亡最近的地方。

  "这和师父的大隐隐于市是一个道理。"唐非想,"魔教中人果然都胆大包天。"但唐非很快又想到,假若魔尊的心脉都已受损,又如何能恢复武功,重振魔教?倘若真的再来一场大战,恐怕魔尊的作用还比不上自己这个无名小卒才对。

  "蠢材!"师父骂道,"哪怕魔尊经脉俱毁,已成废人,仍然是魔教至高无上的教主。有他在,中原武林人士永远都会对魔教忌惮三分。如今魔教根基被毁,烟消云散,但火种却始终不会熄灭,只要魔尊重现江湖,魔教必然能东山再起!"师父的眼中放射出兴奋的光芒,总是没有表情的面孔此刻却显得如此生动。他对唐非说,何况,魔尊必定能完全恢复,并且会远远超越以前的功力。这就是我的使命,也是你的使命。我们要寻找"灭劫"。"'灭劫',那是什么东西?"唐非好奇地发问。

  "我魔教武功,倘若修炼到超凡脱俗的层次,可分为两个境界,师父解释说。第一境界谓之极魔,第二境界谓之脱魔。魔尊当年修炼到了极魔的境界,脱魔则至今没人达到过。但在四百年前,却有一位魔教的绝世奇才,在塔尔寺内修炼,只差一点儿就臻脱魔之境。但在最后关头,他也如过去的无数先辈一样,难逃走火入魔之厄。不过此人毕竟有过人之能,居然在走火入魔之前把全身所有功力锁死,没有随着走火入魔而逸散。临终之前,他留下遗言,让教众将自己的遗体火化。

  "火化之后,人们将骨灰中的魔舍利取出,意外发现其中包含了惊人的内力,这颗魔舍利立即成为魔教中人争抢的对象。当时的魔教左右光明使甚至不惜和教主翻脸。后来教内爆发了一场不小的争斗,魔舍利也因此而不知所终。"

  "那它为什么要叫做'灭劫'呢?"唐非问。

  "'大灭无常,心灭无劫。'那位魔教前辈临死之前,嘴里反复念着这八个字。这本来是佛家之语,却不知为何,令那位前辈念念不忘。""所以,我们的任务就是找出'灭劫'的下落?"唐非又问。

  师父点点头说:"不错,一直要到我们找到'灭劫',才能来此开启山洞,将'灭劫'的力量交给魔尊。那时,就是我们魔教中兴之日。"唐非忽然又想到了新的问题:"那么,魔尊一直藏在这个山洞里?他会不会已经……""不会的,"师父十分坚定地摇摇头,"魔尊修炼过天魔转生大法,寿命远比常人长得多。你过来,把耳朵贴在石壁上。"唐非依言走过去,把耳朵贴在巨石和山洞之间的缝隙处。师父长期以来严格训练的听力使他听到一阵微弱的声音,仿佛是什么东西在撞击,缓慢而有节奏。

  "那是魔尊的心跳,"师父说,"从你师祖那时开始,我们每隔一段时日,便会冒着奇险来到这里。只要听到魔尊的心脏仍在跳动,我们的希望之火就永远不会熄灭!"唐非忍不住把耳朵贴上去再次倾听。魔尊的心跳十分缓慢,据说,冬眠的动物心跳就很慢。但不管如何缓慢,那心跳声如同涓涓细流一般,长流不涸,让唐非的心中生出一丝莫名的宽慰。

  山河师父死去之后,唐非孤身一人开始了寻找"灭劫"的漫漫征程。从漠北到江南,从黄河之滨到泰山之巅,唐非觉得自己像只无头苍蝇,四处乱撞。他凭借着敏锐的直觉,感受着每一个地方的微弱魔气,几年间已经找到了十余颗魔舍利或是附加了魔门内功的兵器,但"灭劫"却始终不知下落。

  他曾经问过师父,"灭劫"失踪之时,究竟有可能是被谁带走的。师父的回答是:"不知道。"他又问:"'灭劫'有没有可能已被当年的魔教中人盗走,自己修炼了?"师父的回答仍然是不知道。在一团迷雾般的未知中,唐非不得不把自己放入大海捞针的陷阱中。

  有时唐非想,既然已经没有师父在身旁督促,自己也未见得非要去寻找"灭劫"。魔教是否能重整旗鼓,似乎与自己并不相干。但他最终还是依照师父的要求,寻遍了大江南北。那是因为倘若不去寻找"灭劫",自己仿佛也没什么事可做。人生在世,总需要找点儿事情去做,如果已经有人替你安排好了,那不妨做着试试吧。"有时候,他会想起师父当年对他说过的话:"唐非,你比别人要傻一点儿,这也许正好是你的幸运。三十年前,当你师祖死去、我不得不一个人承担这使命时,我连自杀的心都有。"唐非能够理解师父的话。当他在炎炎夏日跋涉于茫茫沙海中时,当他在凛冽的寒风中奔波于雪原之上时,当他在草原密密麻麻的蚊蚋中睁不开双眼时,当他在沼泽被腐臭的沼气团团包围时,这世上不会有人比他更能理解师父。

  但唐非反而能够泰然处之。寻找的过程固然乏味,但这乏味与生命本身的乏味相比,并不能算什么。唐非想,傻一点儿并不是没有好处的。

  旅途的无聊之中,唐非发现了自己一个以前从没被注意过的天赋——对地貌惊人的记忆力。同时他发现,自己的画功也不算太差。于是唐非的行李中多了笔墨纸砚。

  在乡村小店昏黄的烛光下,在野洞荒郊跳跃的篝火旁,他开始细细描绘自己所踏足过的每一处地方,并且简略地记录当地的风貌。

  唐非自己也并不明白为何要这么做,除了打发时光之外,他也想不出第二种解释。当包袱里的地图和手稿已经成为旅行的累赘时,他便会就近找一处地方,把这些沉甸甸的纸张埋起来。虽然他心里清楚,自己日后或许再也不会有机会回来取出它们,但还是舍不得把它们烧掉。

  来到长安的那一夜,突然下起了瓢泼大雨。唐非在如注的暴雨中冷得直哆嗦,但城门已关,不得入内,他只得冒雨在城外寻找借宿的地方。最终,一位乡村私塾的先生接待了他。

  换过干衣服后,唐非生起了一盆火,开始烘烤已经有些潮湿的地图。私塾先生注意到他的举动,好奇地问他在干什么。唐非解释说,这是自己旅途无聊,用来打发时间的涂鸦。

  私塾先生要过一份儿来看,双眼顿时放射出异样的神采。他迫不及待地问唐非,其他的地图都在什么地方。

  唐非一一报出了埋藏地图的地点,私塾先生说:"如果你不再需要它们,请将它们送给我。明天我就动身,去把它们都起出来。"唐非不解:"这些地图有什么用处?"私塾先生摇头晃脑地说:"它们太美了,是研究中华地理的宝贵资料,如此弃之如敝屣,岂非可惜!"他请唐非日后再画出新的地图,都寄给他,他要把这些地图都整理成册。

  "我将把这本地图称之为《山河谱》。"私塾先生说。

  死刑唐非是在楼兰遇到长老无月的。在此之前,他骑在一头无精打采的骆驼上,已经在沙漠中行走了数日。抬眼望去,除了令人心悸的黄色,便只有天空的蓝白色,这样的景观令人乏味不堪。沙漠中行路,本来应当昼伏夜出,但唐非为了赶路,几乎昼夜兼程。

  当眼前出现一片令人心醉的绿色时,唐非知道,楼兰到了。这座沙漠中的城市,是来往于此的旅人最好的休憩之所。唐非把自己泡入凉热适中的温水中,舒服得几乎不想起身。但他必须要继续赶路,进城之时他已隐约捕捉到一丝魔气,并且力量很强。

  他在城中四处游荡,试图判断出魔气的具体位置,直到几名全副武装的士兵将他团团围住,因为他已经在王宫外转悠了好几圈,形迹十分可疑。

  搜身的时候,一名军官发现了他身上的地图,于是马上认定他是一名间谍。唐非欲要辩解,却想起原来自己是魔教中人。即便不是溜过来刺探军情的间谍,单凭"魔教"这两个字,也必然没有活路。于是他索性缄默,任由士兵将自己五花大绑,押赴刑场。

  面对死亡的时候,唐非惊奇地发现自己并不害怕。他只是努力仰起头来,试图看清头顶的太阳,但刺目的阳光终于令他不得不闭上眼睛。此时他听到刑场上发生了一阵不小的骚动,一片惊呼声、惨叫声、兵刃撞击声传入耳中。随即,他感觉到一只有力的大手抓住了自己,然后身体如同腾云驾雾一般飞了起来。

  唐非睁开眼睛,发现周围的事物都在以飞快的速度倒退。不久,他被带到一座废弃的庭院中,重重摔到地上。他回过头,一个相貌威武的陌生老者正冷冷地看着他。

  "你似乎并不会武功?"老者问。

  唐非点点头又摇摇头:"我不会。""那你身上怎么会有残墨那小家伙的独门内功,而且功力还不浅?"老者摇头,有些不可思议。

  "残墨是谁?"唐非问,"我的内功是我师父教的,但我不知道师父叫什么。"

  那天夜里,唐非住在魔教光明右使无月的家中。他的身份是从回纥来的客商,旅居此处已有两年多。

  无月闻得师父的死讯,嗟叹一声。他告诉唐非,自己这些年来也是东躲西藏,无处容身。当年他曾一举杀死点苍七子中的三人,因此点苍派对他恨之入骨,始终没有放弃追杀。如今,他已远避西域,藏身于楼兰国中,却不知能安稳多久。

  无月的眼中渐渐有怒火闪现,他回忆起昔年魔教的光辉岁月,说那时所谓的名门正派之士,听到"魔教"二字便会发抖。如今一切已是过眼云烟,年轻一辈再也不知道魔教曾有的辉煌。

  无月问起唐非的收获,唐非只是摇头,天下之大,无处觅"灭劫"的影踪。无月又是一声叹息,说在"灭劫"现世之前,魔教的复兴大业,不过是镜花水月而已。

  唐非这才说起自己感受到魔气之事。他闭上眼睛,寻觅了一会儿,犹犹豫豫地:"似乎那魔物就在这附近。"无月先是一愣,继而明白了唐非所说。他起身进屋,说要给唐非看一样东西。不久他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一只泛着陶瓷色泽的人头骨。唐非立即确定,那股非凡的魔气就是从这个头骨上散发出来的。

  "这是我的好兄弟、我教光明左使神雷的头颅,"无月语声低沉地说,"当年各派围攻魔教总坛之时,正是为了保护魔尊安全下山,神雷以一人之力硬抗住了少林三大神僧的围攻,伤重不治。我割下他的头颅带走,发誓要替他报仇,可惜未能如愿。少林派门人众多,守备森严,三大神僧中的每一位武功都不逊于我,我实在找不到任何机会。再后来,三大神僧寿数已尽,个个都圆寂了。"说到这里,无月"嘿嘿"笑道:"我魔教子民,只要修习魔功有所成就,自然会寿命大增,不等我们去报仇,上天已经替我们动手了。

  三年之后,唐非路过开封,在黄河岸边看见无数中原武林人士聚在一起,个个兴奋异常,说是抓住了潜藏已久的魔教光明右使无月,从此为武林除了一个大害。讲述者口沫四溅,煞有介事,细细描述武当七子如何摆下真武七截阵,从日出时恶战到黄昏,生生将无月的脊柱击碎,说得有如亲历一般。

  唐非转过头,看着黄河奔腾翻涌的混浊浪花,静静立了一会儿,然后默默走上了河边的渡船。

  缨络此后唐非每年都会前往鸣沙山,在魔尊的石洞外欣慰地倾听着其中的动静。魔尊的心脏仍然在坚韧地跳动着,魔教的希望就还没有完全破灭。

  这一年洛阳牡丹花开的时节,敦煌沙漠中出现了一股魔教势力。他们利用大沙漠得天独厚的地理条件,顽强地与名门正派对抗,几大门派多次围剿都无功而返,因为他们根本连敌人的影踪都找不到。而魔教的教众则如沙漠的热风一般捉摸不定,每每于正派人士最意想不到的时间地点突然出现,令他们折损了不少人马。虽然魔教还没有正面对抗正派的实力,但已经很令中原各门派头痛不已了。

  进入沙漠之前,唐非就受到了当地人的警告,要他谨防魔教妖人作乱。唐非心想,我也算是魔教的人,他们不会乱到自己人身上吧?

  进入沙漠的第四天,唐非遇上了沙漠中的恶魔——沙暴。天空宛如一个巨大的漏斗,将无数黄沙倾泻而下。唐非躲在骆驼身下,咬牙抵御着如刀的风沙,耳边传来巨兽一般的咆哮声,他只感觉自己就要被这大漠活生生地吞入腹中。

  沙暴持续了好几个时辰,正当唐非觉得自己马上就要昏迷过去的时候,风势逐渐平息了。他挣扎着爬起身来,发现水袋不知什么时候破裂了,宝贵的生命之源全部渗入了沙地之中,一滴也没有剩下来。

  其后唐非口干舌燥地骑着骆驼继续前行于一望无垠的黄色之中,只觉得视线越来越模糊,脑袋仿佛要炸裂开一般。幻觉中,自己的眼球正在一点一点凸出,而皮肤和头发都在冒着青烟。当他想起来骆驼的血可以解渴时,手却已经没有力气了,只能勉强用刀划破骆驼的表皮。负痛的骆驼嘶叫一声,发足狂奔起来,将唐非摔到了地上。

  彻底昏迷之前,唐非看到附近有几株食人花正在探头探脑,身上斑斓的色彩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醒来之后,唐非第一眼便见到一张清新如梨花般的美丽面孔。他此时才知道,是昆仑派前来剿灭魔教的队伍救了自己,那美丽的女子叫做缨络,是昆仑派年轻的第三代弟子,由于擅长救治之术而被带来的。

  上个月,魔教袭击了一支马队,被杀的镖师中有少林的俗家弟子,也有武当门人,一时间各大门派震怒不已,不顾此时沙漠的恶劣气候,再次联手行动,意欲彻底铲除魔教余孽。

  昆仑带队的长老苍松大摇其头,认为唐非简直不要命了,竟然敢深入魔教势力的腹地。他劝唐非速速退回敦煌城内,但唐非执意前行。在缨络的建议下,苍松决定暂时带唐非一同走,否则他将必死无疑。

  唐非无可无不可,反正自己的水已经消耗殆尽,便答应下来。次日,他便随着昆仑派的几十名弟子,一同小心翼翼地向着沙漠腹地前行。

  一路上不断传来坏消息——少林派刚入沙漠,便在沙漠风暴中损失了大量食水,不得不暂时退回去补充物资;峨眉派的先头部队被魔教引入了流沙区,损失了好几名弟子。

  苍松越发小心谨慎,每一晚安排值夜的弟子也越来越多。

  这一夜大漠中朔风如刀,唐非在火堆旁蜷成一团,却无法安眠。他索性坐了起来,仰望天空的星辰,那星光温柔闪烁,令人沉醉。唐非出神地看着,一时间浑忘了身处何方,直到缨络走过来拍他的肩膀。

  "星星有什么好看的?"缨络问。

  唐非想了想:"其实没什么好看的。"缨络问:"你孤身一人进入敦煌,究竟想要做什么?"唐非又想了想,谨慎地说:"是去拜访我的一位长辈。"缨络"哦"了一声,不再多问。过了一会儿,她又说:"你是个很有意思的人。""是么?"唐非有些困惑。他这一生中,得到的评语不多,从小他是个小少爷,所有人都夸他聪明漂亮,必定是状元之资。到了师父手里,他是一个运气很好的笨蛋,把魔教的未来放在他手里实在是勉为其难。在京城的顾客眼里,他是个木讷沉默的小伙计,和城里其他伙计的唯一区别在于他从来不去找姑娘。除此之外,大概只有那位乡村的私塾先生曾夸赞过他才能非凡,不过这话他自己从来未曾相信。被人评价有意思,这还是第一次。

  "为什么?"唐非忍不住问。

  "因为所有人都在提心吊胆的时候,你还能好整以暇地看星星。还因为……你画的那些地图。你一定到过很多地方吧?""我那是旅途中无所事事,随手涂抹的。"唐非有点儿紧张地笑笑。

  缨络的眼光变得有些迷离,突然轻声说:"自从我加入昆仑派之后,就从来没下过山。但在此之前,我曾经被魔教的妖人拐骗到敦煌,那时候我还是个小孩子。"唐非的心"扑通"一跳,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那个妖人杀光了我全家,把我从郑州抓到敦煌,同时被抓的还有许多其他孩子。他用种种方法来筛选我们,被淘汰的只有死路一条。"唐非想来想去,不记得当年有谁从师父的手下逃脱,好在缨络很快接着说下去:"到最后我们只剩下三个人了,那个魔头把我们关进一个迷宫,只有第一个找到出口的人才能活下去。"唐非听着缨络的叙述,又回想起迷宫中的时光。他没有料到,当年缨络竟然也悄悄跟在他俩背后,记住了出去的路径。但她却并没有贸然出去,而是悄悄退了回去,她相信师父绝对不会进迷宫去救她。

  那一天,缨络努力把身体蜷缩成一团,靠一块巨石替她尽量多地挡住灼热的阳光。等到师父带着唐非离开许久后,她才小心翼翼跑出去,向着与师父相反的方向狂奔而去,直到被昆仑派的两名弟子救下。

  唐非真正领悟到了缨络的聪明之处:即便是第一个找到出口,也不可能逃离师父的手心,还不如在迷宫中赌一把。他仔细想了想,觉得自己无论如何也不能想出这样的点子。他又想,难怪师父很快就被人追杀,原来是缨络说出去的。

  "你呢,你是做什么的?"缨络突然问。

  唐非犹豫了一下:"我以前是卖包子的小伙计,现在……我也不知道我在干什么,我只是从一个地方走到另一个地方而已。""走遍天下很好玩吗?"缨络的眼中流露出向往之色,"我还年轻,又是女弟子,一直没有得到机会下山。真希望能像你那样,看尽天下风物。可惜,我想很难有那样的机会了,我们门规极严,不会有那么多自由。""我可以把《山河谱》送给你。"唐非突然说。话说出口,他自己也觉得诧异。

  "《山河谱》是什么?"缨络很好奇。

  "就是我画的这些山川地理,一位长安城外的私塾先生为我起了这个名字。我已经答应把《山河谱》都送给他,但我可以再为你临摹一份。"

  篝火燃尽的时候,值夜的弟子该换班了。缨络有些依依不舍地起身离开,临走时对唐非说:"你答应我的话,可要算数啊。"唐非点点头,胸中有种异样的情怀,似乎很希望这个昆仑派的女弟子能多留一会儿,又似乎很想告诉她,他们曾一起在敦煌受师父的折磨……但最后他终于什么话也没有说出口。

  缨络走了,他抬起头,又呆呆看了一会儿星星,只觉头脑无比清醒,毫无倦意。正在此时,他敏锐的听觉捕捉到了一丝响动,仿佛附近有一群野兽在活动,借着夜风的掩护在向昆仑派的营地缓缓靠近。但敦煌沙漠之中,哪里有成群结队的野兽。

  他立即想到,这可能是魔教前来袭击的人马,而且脚步如此之轻,显然个个武艺高强。唐非登时冷汗直冒,他想要提醒仍然毫无察觉的值夜弟子,脑海中却突然闪出一个念头:我也是魔教中人,应该提醒他们吗?

  一刹那的迟疑,唐非即便想要提醒也已经太晚了。四周浓重的黑暗中,突然飞出无数支利箭,几名猝不及防的外围弟子立即被箭射中,或死或伤,凄厉的惨叫划破了夜的寂静。

  全身黑衣的魔教教众仿佛幽灵一般从暗夜中出现,几名武功最高的直取苍松等人,剩下的围住年轻弟子,显然早已经过精心谋划。唐非抱着头趴在地上,倾听着身边传来的厮杀呼号声,只觉得的自己的身体如筛糠一般抖个不停。

  奇怪的是,在最初的恐惧过后,唐非想到的却是缨络,但在一片混乱嘈杂中,他既无法看到缨络的身形,也无法分辨出她的声音。他只能焦虑不安地躲在角落里,不时感觉有温暖的血液滴在自己身上。

  很快昆仑弟子都或死或伤,唐非的脖子也被一柄利剑架住,只剩下苍松和师弟白木还在苦战。二人使开两仪剑法,被七八名魔教高手围在中央,其余的教众们都好整以暇地在一旁冷冷看着。

  激战中,白木脚下一滑,卖了个破绽,一名魔教弟子看准时机发招抢攻,却不料白木突然倒转剑柄,从下往上反撩,一剑刺入敌人的肚子。白木正在心喜,敌人却拼死用力,将白木的剑夹住。其他人趁势抢攻,一把巨斧将白木的头砍了下来,在半空中打了几个旋才落在地上。

  两仪剑法既破,苍松独木难支,很快也被击倒。

  这时唐非才找到了缨络,她的右臂已被砍断,躺在地上面色惨白,伤口处还在不断流血。唐非蓦然感觉到心中一阵剧痛,几乎忘了自己的处境。

  后来,魔教教众开始逼迫众昆仑弟子投降,凡不投降者一律杀死。唐非眼见着一个个鲜活的生命转眼化为一具具僵直的尸体,却又无可奈何。此时一柄剑指向了缨络的胸口,缨络冷冷看了对方一眼,丝毫不理睬他的问话。那柄剑往回微微一撤,眼看就要发力。

  唐非突然大叫起来:"求求你们不要杀她!我也是魔教中人!我的师父是残墨!"在一片惊诧的目光中,唐非转眼去看缨络的表情。他心中明白,这句话一出口,自己从此将不再拥有与缨络坐在一起仰望星空的机会。

  缨络淡淡扫了他一眼,眼光中充满鄙夷。唐非慌忙开口乱七八糟地解释着:"我就是当年和你一起被筛选的孩子,我不是故意要骗你的,我从来没做过坏事,真的,我……"突然之间,唐非半句话也说不出来了,因为缨络已经狠狠地向前一冲,任利剑穿透了自己的胸膛。那一刻,唐非觉得自己的心碎裂开来,只能麻木地看着自己的魔教同伴一一将昆仑派弟子杀灭干净,而对旁人的问询充耳不闻。

  八、羽燃师父死后的第七年,魔教的路终于走到了尽头。当昆仑派在大漠中遭受屠戮后,武林各大门派终于震怒了。他们联合向皇家请命,获得了御林军的帮助,甚至敦煌城主羽燃也答应相助他们。

  在羽燃提供的详细地图帮助下,御林军和正派高手逐一击破魔教在沙漠中的据点,终于将剩下的残余部队包围在月牙泉附近。

  那已经是魔教历史的尾声了。荒芜的大漠中,最后的魔教教徒们围坐在一起,念诵着魔教的经文:"焚我残躯,熊熊圣火,生亦何欢,死亦何苦。为善除恶,唯光明故,喜乐悲愁,皆归尘土。怜我世人,忧患实多;怜我世人,忧患实多。"教徒们的脸上充满悲伤,却没有人表现出一丝一毫的怯懦。

  唐非孤独地一个人坐在一旁,并没有跟着众人一起念诵。他仰起头,沉默地看着渐渐发白的天空。黎明前的最后星光也即将隐没,天明之后,御林军将展开进攻,而魔教也将不复存在。此时此刻,唐非并不在意魔教存亡与否,也并不在意自己的生死,他只是在怀念一个曾和他一起看星星的女子。

  当太阳从远方的地平线缓缓喷发出红光时,沙漠上空升腾起一道灿烂的焰火,那是御林军与正派高手发起总攻的信号。唐非站在鸣沙山上,看见四面八方如潮水般拥来的大军,各种兵器与御林军的铠甲在初升的朝阳下映射出耀眼的光芒。

  仅剩的数百名魔教教徒手中握着兵刃,迎向眼前徐徐张开的死亡之翼。唐非叹息一声,扭过头去,不忍再看。

  几日之后,唐非已经被捆绑着跪在敦煌城中央的广场上,这是他一生中第二次面对死刑。据说,敦煌城主羽燃将与各大门派掌门一同,亲自监斩魔教余孽。

  唐非明白,不会再有第二个无月来拯救他,自己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刻已经到了。人到了临死之际,总会有一些乱七八糟的念想,仿佛是生命浓缩在那一刻,做着最后的回放。

  透过时间的浓雾,唐非看见洛阳城内的牡丹在盛开,一个相貌平凡的老者吹着箫穿过摩肩接踵的人群;他看见一只魔狰张开大嘴,嘴角流淌着血沫;他看见一间油腻肮脏的包子店和一个木讷沉默的伙计;他看见长安城外那个大雨瓢泼的夜晚,一个私塾先生盛赞着《山河谱》;他看见无月眼中的泪光,还在怀念着魔教一去不回的光荣;他看见中原的山川河流,都是那么的鲜活生动,仿佛自己昨天才刚刚经过……最后,他看见一张年轻而美丽的面孔,在星光下显得那么动人。

  唐非留恋着,感叹着,直到羽燃出现了。

  陡然间,唐非感受到了"灭劫"的存在,他不相信,这世上还有第二件物事能散发出如此可怕的魔气。他抬起头来,看到远远的高台上一个满脸高傲的年轻人,白衣胜雪,丰神似玉,胸前佩戴着一颗碧绿的珠子。正是这颗珠子,改变了他的命运。

  这一瞬间,唐非忘记了怅惘,忘记了哀伤,忘记了对世界的留恋。他用尽最后的力量,高喊出那颗珠子的名字:"灭劫"!

  羽燃猛地扭过头,双目如电,看着唐非。

  "你说,有了这颗珠子,魔尊那个老家伙就能超越以前的功力,让魔教复兴?"羽燃冷冰冰地问,语声中充满了倨傲。

  "我师父一直都是那么说的。"唐非诚实地说,"师父说,'灭劫'中凝聚了最接近于脱魔的力量,如果和魔尊的力量融合在一起,这个世上无人可以阻挡。""无人可以阻挡?"羽燃的嘴角浮现出一丝嘲讽的微笑。

  "师父是那么说的,他说当今正派人士,并无什么真正的高手存在。"羽燃沉思半晌,高贵的脸上毫无表情。最后他说:"去吧,带着这颗珠子去找魔尊,告诉他,我等他。""你疯了!"所有的正派掌门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万一他达到脱魔之境,我们如何抵挡得了?""如果抵挡不了,那就是我们的劫数,"羽燃淡淡地说,"我只想给魔教一个公平的机会。""我们不能答应!"昆仑掌门出云怒吼,"我中原武林付出如此惨重的代价才剿灭魔教,怎能任你如此儿戏!快把那个魔教妖孽杀死!"掌门令出,几名昆仑弟子立即上前,但羽燃轻挥衣袖,一股气劲将昆仑弟子逼了回去:"你们敢在我敦煌城中动手,就不要怪我翻脸不认人。"羽燃仍然轻描淡写地说。

  出云狠狠一跺脚:"你这是何苦?"羽燃的眼中猛然迸发出火光:"我是公子舒夜的后人,一定要堂堂正正地击败对手。"

  移开巨石后,山洞内显得很暗。唐非走进洞中,努力调节着双目的不适。羽燃的珠子就在他手心,仿佛正在勃勃跳动。

  渐渐的,四周的一切慢慢现出了轮廓,如同突然浮出水面的海岛。唐非深吸一口气,向前走去,羽燃也跟了进来,身边的侍卫点亮了火把。

  在火光的照耀下,唐非终于见到了魔尊。魔尊双目微闭,背靠着山壁盘膝而坐。这就是昔年令中原武林闻风丧胆的魔尊,这就是至今让正派高手们心怀惧意的魔尊,这就是承载着魔教复兴全部希望的魔尊。

  唐非仔细盯着魔尊,一动也不动,只觉得时间仿佛凝固了一般。不知过了多久,羽燃嘲弄的声音响了起来:"这就是你的魔尊?"是的,这就是魔尊——他的身躯如同一个七岁孩童般大小,灰黑色的皮肤紧紧裹在骨骼之上,龇牙咧嘴的脸上似乎还残留着古怪的笑容。

  魔尊早已死去,这里残留的,是一具不知保存了多少年的干尸。

  在背后响起的一片如释重负的哄笑声中,唐非想到了一个问题。每一年,他都能听到魔尊的心跳声,向他传递着坚韧的生命信号,这是怎么回事?

  借着火光,唐非仔细观察着干尸,发现上面有许多暗绿的斑点,说明这山洞中略带潮气。他转到石壁的背后,便见到了一股缓缓滴落的泉水,正在有节奏地与地面撞击,形成了一个小小的水坑。虽然滴落的水珠无法凝聚成流,但在这干燥的沙漠中,能历经百年而不干涸,也算得上是个不小的奇迹了。嘀哒、嘀哒……唐非此刻唯一想到的,是师父临终前说的话。大概这世界的确只是一个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