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男人就下一百层》
那则广告是这样开头的：“请你抬起头，纯洁的45度角仰望天空，你看到了什么？”
杨平扔下报纸，抬起头，看到了黑乎乎的天花板。他想，扯淡，一开窗都是辐射和毒气，我还仰望天空呢，还纯洁的45度角呢。
他举起报纸继续看，那广告接着说道：“怎么样，只能看到天花板吧？你是不是在骂：这做广告的真扯淡？”
杨平无声的笑了，这做广告的还蛮风趣的，他于是决定把这则广告看完。看完之后，扔开报纸，他躺到床上，开始发愣。
房间里弥漫着一股方便食品的气息，还夹杂着发馊的酸黄瓜的味道。头顶的换气装置发出低沉的轰鸣声，渐渐抽走臭味，把干净空气换进来。头顶昏暗的灯泡照出这房间的全貌：凌乱，肮脏，四处布满灰尘。唯一没有灰尘的是床，那上面只有陈年的油腻。
床上的男人百无聊赖，又想起了那则广告。“在这样一个悲剧的时代，在这样一个人类只能在高楼大厦里苟延残喘的时代，你是否觉得空虚无聊呢？你是否想给自己比速食面还乏味的生命增添一点亮色呢？”
这种措辞的广告在这年头一点也不新鲜，唯一新鲜的是，别人的广告都谈“生活”，这一则却谈“生命”。这种王道的口气让杨平产生了一点兴趣。他想，明天找人打听打听好了，兴许这玩意儿真的有意思。
“听说过‘是男人就下一百层’吗？”杨平问。说话的时候，他正站在郭威的房间里，这是一个比他的房间更像垃圾场的屋子，屋里的人也比杨平更脏更懒。
“听说过，”郭威懒洋洋的说，连脑袋都没动一下，“交上一大笔钱，然后哄你去跳楼……就那么简单。当然，是在楼里面跳。他们不知道有什么能耐，竟然搞到了一栋废弃的大楼，然后在里面布置了循环上升的金属板。你要从最高处开始，一块板子一块板子地往下跳，直到最底层，听说有100层呢。”
“有很多人都去试过吗？”杨平知道，郭威虽然懒，倒是个出色的包打听，鬼知道他的消息来源是什么。
“有很多，这世上无聊的人多的是。”郭威说，“不过活着回来的似乎没几个。”
杨平心中一颤：“这玩意儿那么厉害？”
郭威说：“是啊，反正人命也不值钱，活着也是瞎活着。在这堆棺材里憋死也是死，从100层跳下去摔死也是死，一个活得久点，一个临死前好好刺激一把，看你选什么了。”
看你选什么了，郭威如是说。杨平想：选什么呢？郭威说得很妙，现在我们就是住在一堆棺材里的。外界的环境极度恶化，不能外出，不能晒太阳，连下雨都全都是酸雨。封闭的房间，人工净化的空气，狗屎一样的合成食品，无聊无趣的日日夜夜。偏偏还有那么多的人，据说足以超越历史综合的人口……在这个世界里简直寸步难行。
这一夜杨平睡得很不踏实，通风装置出了问题，噪音很大，好容易睡着，又开始做梦。他竟然梦见了“是男人就下一百层”。
他看见一个无比幽深的洞穴，洞穴底部隐隐发出诱人的红光。一块块金属板在机关的操纵下轰隆隆的往上升。杨平感觉自己轻盈如小鸟，踩着这些板子迅即的向下跳跃，耳中听着风的呼啸，体会到了一种难以言说的快意。他灵巧的闪躲着每一处陷阱，眼见终点就在向他招手了……这时梦醒了。他却依然闭着眼睛不想睁开，还在回味着那无拘无束的感觉。一睁眼，他就只能看见火柴盒一般的房间，和窗外阴沉的大气。那巨大的反差令他有些喘不过气来。
发了一会儿呆，杨平想，好歹我可以去看一看，仅仅是看一看。
走在密闭的城市通道中的时候，杨平抬眼从防护罩内望出去。那一座座高耸入云的高楼大厦，把城市变成了钢铁的森林。而无论哪一座大楼，其内部都密密麻麻的填满了数以万计的小房间，人们就像一只只肉虫一样，被塞在那些房间里，慢慢腐烂，等待最终的死亡。
最后他来到了禁地科技公司大楼的入口。“禁地”这个名字很诡异，不过杨平想这大概就是某种哗众取宠、吸引眼球的把戏而已。如郭威所言，这是一座低矮的大楼，行将废弃，估计只有一百二十层左右的高度。通道将他直接带到了顶层。
接待员很热情，杨平却有些拘束，慌慌张张的说：“我想先参观一下，可以吗？”
接待员微笑着说：“当然可以，请跟我来。”
片刻之后，杨平站在了一个巨大的空洞之上。从上往下看去，可以见到许多悬停的金属板块。他努力的往深处望，但视线被金属板所阻挡，看不到底。他注意到这些金属板都被涂成不同的颜色，有的上面还有一些寒光凛冽的尖刺，看得他心里发毛。
“挑战开始的时候，所有的挡板将会往上升，”接待员解释说，“您将穿上反重力衣，从顶层开始往下跳，躲过所有的机关障碍。当您下降到一定层级时，挡板的速度将会加快。”
“具体都有些什么机关呢？”杨平问。
“有些板子上有弹簧，可以把*河蟹*开；有些，您已经看到了，上面有钢钉；有些钢板上面装有活门，您踩在上面可能会踏空掉下去；有些有活动的履带，会影响您的平衡……”接待员细细的解说着，好像在介绍菜谱。
“那……会有人送命吗？”
“凡是参加挑战的顾客，都会签订合约，列明一切伤亡本公司概不负责。”接待员答非所问。“不过，挑战成功后的奖励是非常高的。即便失败了……人身保险费用也相当可观。”
杨平默然，道谢后离开了。接待员不失时机的送上一张优惠卡，可以打八折。
兰叶打电话过来的时候，杨平正在琢磨着优惠卡上标明的各项价目。收费的确高昂，不过还在他的承受范围内，何况假如真的完成了一百层的任务，奖金比收费高很多。但真要去报名，杨平还是下不了决心。生活虽然无聊，但要用生命去作为代价来换取刺激，未免有点不够划算……杨平记得郭威最喜欢说：好死不如赖活着。在棺材里活着，终究也是活着。
杨平自嘲的笑笑，正欲把卡片扔开，兰叶的电话过来了。兰叶说：“一起出去旅游一趟吧！”
杨平一愣：“旅游？现在地球上哪儿还有旅游的地方？”
“虚拟旅行啊，”兰叶兴奋的说，可视屏幕上的脸泛着红光，“最近新开的娱乐项目，你没听说过吗？”
杨平听说过。用虚拟技术模拟出来的景点，都是根据世界毁灭前的资料忠实还原出来的，有金字塔、长城、东非大裂谷等等，甚至还有那些已经消失的古老的城市：纽约、巴黎、东京……“那有什么意思？”杨平说，“都是假的，你的人还不是关在这些盒子里。”
兰叶脸色一沉，看来有些不高兴：“假的也总比没有强。每次约会，不是吃饭，就是看那些陈年的电影，这又有什么意思？除了在你的乌龟壳里烂掉，你还有什么情趣？”
杨平叹气，看着兰叶说：“如果不能享受真实的东西，我宁可在乌龟壳里的烂掉。”
兰叶骤然发起火来：“除了这句话，你还能说出什么来？没见过你那么没劲的男人！叫你陪我去海滩，你也要说：‘假的，不过是个小水坑，加上人造布景，加上蚂蚁一样的人群。’我受够了！你一个人躺在床上梦想你的真实吧！”
她的头像怒气冲冲的消失了，剩下杨平苦笑不已。
那一天之后兰叶一直没再打过电话来，杨平几次想主动联系她，手在按钮上提起又放下，最终还是没能鼓起勇气。日子变得愈加的无聊，就像泡久了的速食面，嚼在嘴里都软绵绵的没有生气。
这段时间的社会风潮倒是发生了一些改变，“是男人就下一百层”慢慢的流行开来，虽然死亡率颇高，但年轻人们却趋之若鹜，用生命为代价换取冒险的刺激。电视台也闻风而动，推出了直播节目，收视率极高。杨平看过电视台的访谈节目，一个干干瘦瘦的小伙子在一个月内三次挑战成功，立刻成为了大众偶像。一个精明的厂家看准时机推出了“真男人”系列服饰、化妆品、食品，好好的赚了一把。访谈节目披露了最新的广告片断，那个瘦得像只鸭子的家伙对着镜头展示着他满脸的青春痘，声嘶力竭的喊道：“你是真男人吗？是男人就下一百层！！！”
但这个真男人最后还是在第四次挑战的时候死掉了，原因是禁地科技公司推出了新的项目：两人竞赛下一百层。自信满满的瘦子遇上了一个狡诈的对手，没下几层，他就假装身体失去平衡，一下子把瘦子撞出了金属板的运行轨道。当时收看电视直播的人们都听到了那一声从第九十二层一直绵延到一层的惨叫。
尽管如此，“是男人就下一百层”反而更加受人欢迎了。双人竞赛的刺激，让人们更加狂热的参与其中，到后来，两人间的相互推挤也被默认为符合规范了。当然也有许多人反对，甚至向*河蟹*抗议这种“拿生命当儿戏”的“疯狂行为”，但*河蟹*的态度始终暧昧不清。杨平有时想，也难怪，生意那么红火的公司，能给*河蟹*缴纳多少税金啊，要去打击限制，只怕还舍不得呢。
而且，他想，多死点人，还能减轻人口压力呢。
和兰叶争吵一个月之后，杨平终于忍不住了，开始给她打电话，但兰叶却总是不接他的电话。杨平锲而不舍的拨了一个星期，但心里已经隐隐约约预感到了什么。果然，一星期后，兰叶第一次接了他的电话，但屏幕上却出现了两个人。
杨平盯着那个胖乎乎的、头顶半秃的家伙，总觉得有点面熟，半晌才问：“他是谁？”
兰叶冷漠的说：“你已经看到了，还问什么？”
杨平刹那间觉得嘴里发干发苦，心里却开始泛着酸水。他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那个男人正在示威似的看着他。兰叶说：“你不能给我的，他都能给我。而且……”
她有意的停顿了一下，说：“和你比起来，他才是个真正的男人。所以，我们之间没什么可说的了，再见。”
屏幕重新变得漆黑，男人和女人的影像都消失了。杨平许久没有回过神来，仿佛刚才发生的一切都只是幻觉，然后，他的耳边开始反反复复响起兰叶最后说的话：“和你比起来，他才是个真正的男人。”
这句话提醒了他点什么。他手忙脚乱的翻出了前些日子的旧报纸，在一片油渍的背后发现了那男人的照片。那个一个月内三次挑战成功的“真男人”，就是死在这家伙手下的。难怪刚才觉得他眼熟呢。真男人，真男人。杨平不自禁的升起一股自卑感，但更多的，是一种被抛弃后的愤怒和怨怼。他甚至无比软弱的掉下了眼泪，虽然极力试图控制，但这种不男人的生理反应还是无法阻止的发生了。就如同兰叶的离开无法阻止，眼泪也无法阻止。
杨平把门外自动售货机里的啤酒一掏而空，然后把自己关在了屋子里。三天后的清晨，他看着满地的啤酒罐，叹了口气，决定找郭威聊聊去。没想到还没把自己收拾停当，郭威竟然自己打上门来了。
郭威不认识似的看着杨平，问：“你怎么开始做酒鬼了？瞧你那眼睛比兔子还兔子。”
但杨平却更为诧异的看着郭威：“你怎么出门了？今天空气净化了？天，还打扮得那么人模狗样？”
郭威哈哈大笑：“我把那家伙给做掉了！”
“哪个家伙？”
“还有哪个？把我害成这样的那个！”
郭威过去本不是这样。他也曾经西装革履、风度翩翩，经营着一个颇具规模的娱乐公司，但后来被人陷害作假账，公司就此被查封，人也变成了现在这副不死不活的鬼样子。但尽管如此，他过去的关系并没有丢掉，而且始终都牢牢记得那个陷害他的人。
“你杀人了？”杨平很紧张。
“我杀了，但你放心，不会有事的。我打听到他参加了那个游戏，于是想办法和他分在同一组，把他挤了下去。”
不用问，杨平就知道他说的是“是男人就下一百层”。眼下的郭威神采奕奕，不服昔日的惫懒模样，显然情绪相当高昂。
“你也去试试吧，哈哈！这的确是调整心情的良方啊。”郭威声音响亮的说。“我要开始新的生活了！”
郭威走后，杨平的脑子里乱糟糟的，总在想着某些事情。杀了他，杀了他，这个声音始终在诱惑着他。
晚间无聊的时候，他打开电视，正看见那杀死“真男人”的胖子在其中露面。胖子声如洪钟，向观众宣布，他随时恭候挑战者，主持人在一旁不停的聒噪：“你是男人吗？你有足够的勇气吗？来向真正的男人挑战吧！请拨打屏幕下方的电话报名……”
杨平静静的坐了一会儿，然后拿起了电话。
真正开始从第一百层往下跳的时候，杨平才感到有些后悔。由于此前没有经验，他并不适应反重力衣带来的超强弹跳，而毫不留情的迅速上升的金属板，更是令他感到窒息般的紧张。
胖子的确是老手，冷静的观察，灵敏的判断，与他的庞大身躯极不相称的快速移动，轻松的避开了几处关卡，很快下落到了十五层，此时杨平还在五层左右痛苦的挣扎着。他跳到了一个带有弹簧的板子上，不知道该如何借力，结果被毫无必要的弹到了尖刺上。反重力衣的强度设计只允许被尖刺扎有限的次数，否则就会破裂。
看上去，不用指望去挤掉胖子了，连追都追不上呢。杨平沮丧的想。
没想到，胖子突然放缓了速度。他悠闲的站立在一块平板上，冲着杨平挑衅的招招手，似乎丝毫也没有把对手放在眼里。
杨平在一瞬间怒气勃发，他明白这是对手向他的宣战。他一咬牙，纵身向着胖子所在的位置跳了下去。虽然反重力衣抵消了一部分重力加速度，他仍然摔得头晕眼花，只觉得四肢一阵剧烈的疼痛。
胖子嘿嘿冷笑了一声，对他说：“来吧，试试看你能不能跟上我。”
说完，他跃向了一块带有活门的板子，利用活门滑到了下方，又借助着履带的助推跳到了另一块安全的平板。一气呵成的动作，令杨平有些眼花。他心一横，决心无论如何跟着胖子的行动去做，这样不至于被拉得太远。
胖子好像没有注意到杨平的策略，只顾自己闷头往下跳，到了四十五层的时候，杨平和他的距离已经很近了。胖子又踩上了一块弹簧，身躯向右边摆动了一下，杨平也向那弹簧跳了过去，意图效仿。
但没想到，胖子只是上半身向右倾斜了一下，脚却在向左边用力。杨平下落到半空，正看见胖子硕大的身体如一块山崩的岩石向他飞来。他躲闪不及，被撞得横飞出去，重重的跌在一排尖刺上。这一下扎得沉重之极，他知道，反重力衣已经提前破裂，几根钢针已经扎入了他的腰部。
胖子却借助冲撞的力量又回到了原地。他看着杨平身下渗出的鲜血，哈哈大笑，轻飘飘的跳了过来，显然打算压在杨平身上。
杨平忍住腰间的剧痛，一动也不动，待到胖子靠近了他时，猛然奋起全身之力，跳起来抱住了胖子的身体。在胖子声嘶力竭的惨叫声中，失去反重力的杨平如同一块秤砣，带着胖子向深渊坠下。
那一刻电视机前的所有观众都发出或惊恐或惋惜的叹息声，为这场两败俱伤的拼争。郭威此时也静静的看着，微微摇了摇头，手里无意识的玩弄着公安局人口管理处的通行卡。
“效果不错，”郭威自言自语的说，“起到了预期效果。看来是开始大力推广的时候了。”他的嘴角带着嘲弄的微笑，眼睛却亮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