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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晚她还住在小时候睡过的房间,床单都是新的。小时候,四姐妹年龄不同,家里一共为她们准备了两间房。她的行李箱已经在房间里了,肯定是洛丝搬过来的。洛瑞尔没有动手整理行李,她打开窗户,坐在窗边上。

洛瑞尔一手夹着香烟,另一只手从书里翻出那两张剪报。她没看地方报纸的报道,而是直接拿起那份讣告。她匆匆扫了一眼标题,在字里行间寻找自己想要的信息。

正文第三排,那个名字跃入洛瑞尔眼中。

薇薇安。

洛瑞尔回过头把整个句子读完:1938年,詹金斯与薇薇安·隆美尔小姐结为夫妇。隆美尔小姐出生于澳大利亚昆士兰,由住在英格兰牛津郡的舅舅抚养长大。几段话过后,洛瑞尔又发现了如下的内容:1941年,薇薇安·詹金斯在诺丁山的一次空袭中遇难。

洛瑞尔猛吸了一口烟,她的手指不住地颤抖着。

当然了,世界上可能有两个薇薇安,而且都是澳大利亚人。死在洛瑞尔家门口的那个男人不可能是妈妈朋友的丈夫。但这显然说不过去,不是吗?

如果母亲认识薇薇安·詹金斯,那她肯定也认识薇薇安的丈夫亨利·詹金斯。“你好,桃乐茜,好久不见。”那个男人这样说道,然后母亲脸上浮现出深深的恐惧。

房门开了,洛丝走进来。“感觉好些了吗?”她闻见烟味,皱了皱鼻子。

“还好。”洛瑞尔说着,挥了挥手中的香烟,把它扔出窗外,“别告诉爸爸妈妈——我可不想被他们禁足。”

“我会帮你保密的。”洛丝走近一些,拿出一本袖珍的书。“这书很破了。”

说它破算是客气了。书的封面已经要脱落了,准确说来,是用线缝在一起的。封面下是绿色的布纹纸,上面污渍斑斑,还有淡淡的烟味,可能被煤烟熏过。洛瑞尔小心翻到扉页,上面用黑色的墨水写着:送给桃乐茜,真正的朋友是黑暗里的一束光。薇薇安。

“这本书对母亲肯定很重要,”洛丝说,“它没和其他书一起放在书架上,而是放在母亲的储物箱里。这些年来,母亲一直把它放在那里。”

“你翻了妈妈的储物箱?”母亲对隐私问题历来看得很重。

洛丝脸红了。“别那样看着我,洛瑞尔,我又没用锉刀把箱子撬开。是母亲叫我帮她拿这本书的,那是几个月前,她还没住院的时候。”

“她把钥匙给你了?”

“嗯,不情不愿地给我了,还是我发现她想自己爬梯子上去之后才给我的。”

“妈妈才不会呢。”

“她真的想自己爬上去。”

“她真是不要命了。”

“她跟你一样,洛瑞尔。”

洛丝这话没什么恶意,但却刺痛了洛瑞尔。回忆涌上心头——那天晚上,她告诉爸爸妈妈自己要去皇家中央演讲和戏剧学院念书。他们惊讶而又闷闷不乐。洛瑞尔背着他们参加学校面试让他们十分受伤,他们坚持认为,洛瑞尔太小,还不能离开家里,而且洛瑞尔还没完成学业,还没拿到A级证书。父亲母亲还有洛瑞尔坐在厨房的桌子边,他们用冷静得有些夸张的语气轮流跟洛瑞尔讲道理,洛瑞尔满脸不耐烦。父亲和母亲终于停下来的时候,她开口说道:“我还是要去。”她阴沉的语调中藏着那些迷茫而叛逆的青少年特有的愤愤不平,“你们怎么说都没用,我是不会改变主意的。”

“你还太小,洛瑞尔,你根本不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母亲说道,“人是会变的,长大后会作出更明智的决定,妈妈了解你,洛瑞尔——”

“你不了解我。”

“我知道你很任性,我也知道你很固执,你想与众不同,你脑子里全是梦想,就像我年轻时候那样——”

“我跟你一点儿都不一样,”洛瑞尔说道,她尖锐的语言像一把利刃,刺入母亲本就摇摇欲坠的冷静当中,“我不会做你做过的那些事。”

“够了!”史蒂芬·尼克森伸出双臂抱着妻子。他冲洛瑞尔挥挥手,让她赶紧上楼睡觉。同时也警告她,这场谈话远没有结束。

洛瑞尔躺在床上,生了好几个小时的闷气。她不确定妹妹们究竟在哪儿,只知道她们被安置在别处,免得打扰到被禁足的洛瑞尔。这是她记忆里第一次和父母争吵,这让她既兴奋又受伤。生活好像再也回不到以前那样了。

她躺在黑暗中,一动不动。门忽然打开,有人轻手轻脚地朝她走来。那人坐在床边的时候,洛瑞尔明显感到床尾往下沉了沉。然后,她听见妈妈的声音。她在哭泣。洛瑞尔知道,妈妈的眼泪是为自己而流。她想伸出双臂抱着妈妈的脖子,不让她离开。

“抱歉和你吵架。”桃乐茜说道。月光透过窗户,照亮了她的面庞。“事情发展到今天这步也真是滑稽,我从没想过会和自己的女儿吵架。年轻的时候,我也挣扎徘徊过——我总觉得自己和父母不一样。当然了,我爱他们,但是我不知道他们是否了解我。我觉得自己什么都懂,所以他们说什么我都不听。”

洛瑞尔露出浅浅的笑容,虽然还不知道母亲这次谈话目的何在,但心里却不再像滚烫的熔岩一般焦灼了,她很开心。

“我们俩很像,”母亲继续说道,“或许,这就是为什么我担心你会犯和我同样的错误吧!”

“可我并没有犯错。”洛瑞尔坐起来,靠在枕头上。“你难道不明白吗?我想当演员——对我这样的人来说,戏剧学院才是最好的归宿。”

“洛瑞尔——”

“想象一下你只有十七岁,妈妈,未来在等着你。你还能有比伦敦更想去的地方吗?”洛瑞尔错了,母亲对伦敦从来没有任何兴趣。

母女之间出现短暂的沉默,画眉鸟在窗外呼朋引伴地歌唱着。“没有。”桃乐茜说道,她的语气温柔又略带点悲伤,她伸手去抚摸洛瑞尔的发梢,“伦敦是个好地方。”

如今的洛瑞尔猛然意识到,当时的自己还是太自以为是了。她根本没想过母亲十七岁时是什么模样,不知道什么才是她真正想要的,她究竟犯了什么大错,所以才如此焦虑,不想让女儿重蹈自己的覆辙。

*?*?*

洛瑞尔拿起洛丝送来的那本书,声音不由得有些颤抖:“看到妈妈以前的东西感觉有点奇怪,你觉得呢?”

“什么以前?”

“在生下我们之前,在她来到这里之前,那时她还不是我们的母亲。你想象一下,她收到这本书的时候,她和薇薇安拍下那张照片的时候,她根本不知道会有我们的存在呢。”

“怪不得照片中的妈妈如此耀眼。”

洛瑞尔没有笑。“你想过关于妈妈的事情吗,洛丝?”

“妈妈的事?当然了——”

“不是妈妈的事,我的意思是——照片中那个年轻女人的故事。那时候的她还不是我们的妈妈,我们对她那时候的生活一无所知。你想过她的事吗?她想要什么?她有什么想法——”洛瑞尔偷偷看了妹妹一眼,“她有什么秘密?”

洛丝脸上露出不解的笑容,洛瑞尔摇了摇头,“你别介意,我今天晚上有些伤感。我想,可能是重回老家的缘故,这旧房子让人感伤。”她努力挤出欢快的表情,“你还记得艾莉丝打呼噜的声音吗?”洛丝笑起来,“比爸爸的鼾声都大,是吧?不知道她现在是不是还这样子。”

“很快就知道了,你要上床睡觉了吗?”

“我想在她们来之前先去洗个澡,我的镜子被黛芙妮抢去了。”她压低嗓音,抬起一边的眼皮,“她是不是……”

“好像是的。”洛丝做了个鬼脸,那样子好像是在说,“人真奇怪。”然后走出去,把门关上了。洛丝的脚步声逐渐远去,洛瑞尔脸上的笑容也慢慢消失了。她转过头凝视着夜空。墙后传来浴室门的吱嘎声,然后水管开始哗哗作响。五十年前,洛瑞尔告诉天上的星星,母亲杀人了。她说这是正当防卫,但我看见了事情的真相。她举起刀,然后用力挥下,那个男人身子往后一倾,倒在了地上。青草被压倒一片,紫罗兰开得正盛。母亲认识那个男人,她很害怕。我不知道这为什么。

洛瑞尔突然醒悟过来,自己人生中的空白,所有的失去和悲伤,每个黑夜里的噩梦,每个无法开解的郁结,都笼罩在这个无解的谜团的阴影下。这个谜团从她十六岁的时候就存在了,那就是——母亲不曾言说的秘密。

“你是谁,桃乐茜?”洛瑞尔在心中问道,“在成为我们的妈妈之前你到底是谁?”

7 1938年,考文垂开往伦敦的火车

十七岁那年,桃莉·史密森确信自己是被拐卖到史密森家的,那时自己还是襁褓之中不谙世事的婴儿。唯有如此,事情才解释得通。那是个周六,上午十一点的时候,桃莉发现了这个秘密。当时,她正盯着父亲看。父亲用手指转动铅笔,嘴里轻轻念叨着什么,下唇微微动着。然后,他在小小的黑色分类账簿上记下全家到车站需要付给司机的车费和行李费。送人要三先令五便士,送行李还得再加三便士。在伯恩茅斯的大部分时间,父亲都要与这本账簿为伴。回到考文垂之后,他还会糟蹋一个美好的夜晚,把所有家庭成员召集到一起,分析账单明细。父亲会把这次旅行的开销做成表格,还会将今年的花销和去年作对比——要是他们有“耳福”的话,父亲还会扯出十年前的账单。家人看过账单之后纷纷不情不愿地表态,下次会节约点。年假过后,父亲就会回到H.G.沃克自行车有限公司,继续当会计,兢兢业业开始新一年的工作。

桃莉的母亲坐在车厢的角落里,焦躁地用棉布手绢揉着鼻子。她小心翼翼地把大半张手绢都攥在手心里,偷偷抬眼看一下自己的丈夫,看见他仍在对着账本皱眉头,自己没有打搅到他才放下心来。在他们家,也只有贾妮思·史密森有这个本事,每年都能在暑假开始的前一天夜里准时感冒。她这个记录着实令人钦佩,要不是她时不时的喷嚏声,桃莉真想向她这持之以恒的习惯致敬。母亲的喷嚏声也是温顺而恭谨的,但这声音敲打着桃莉的耳膜,父亲尖尖的铅笔划过账本的声音都被喷嚏声盖住了。每年,家里人都要去海边待两个星期度假,但对贾妮思来说,每一年的海边假日都是一样的:小心翼翼地伺候丈夫,挑剔桃莉的泳衣款式,担心卡斯波特和坏孩子交朋友。

可怜的卡斯波特。他一直是个开朗的孩子,整天都能听见他咯咯的笑声,看见他黏人的笑容。只要桃莉一离开房间,他就会放声大哭,那声音真让人不忍。卡斯波特逐渐长大,人们也愈发清楚,这个开朗的孩子终将和自己的命运相撞,成为和父亲阿瑟·史密森先生一样的人。这昭示了一个令人悲伤的事实:虽然他们彼此深爱,但桃莉和卡斯波特之间不可能有血缘关系。自己的亲生父母究竟是谁?她又是怎么混进这个寒酸窘迫的小家庭的?桃莉一直回避着这个问题。

他们会不会是马戏团的演员?难道是一对表演高空走钢丝的夫妇?桃莉看着自己修长的双腿,觉得这很有可能。她对运动一向很在行,体育老师安东尼先生很重视她,每年都把她选进第一支曲棍球队。在凯特琳家,她们用留声机播放路易斯·阿姆斯特朗的爵士乐,在地毯上翩翩起舞,桃莉觉得自己是个优秀的舞蹈家。想到这儿,火车上的桃莉双腿交叉,理了理裙子,举止中有种浑然天成的优雅——她怎么可能是史密森家的孩子?

“我可以在车站买糖果吗,父亲?”

“糖果?”

“车站的小店里有卖的。”

“我不清楚哪儿有,卡斯波特。”

“可父亲——”

“我们得考虑预算。”

“妈妈,你说过的——”

“住嘴,卡斯波特,听你父亲的。”

桃莉扭过头去看窗外一闪而过的田野。马戏团的演员,听上去倒是挺靠谱的。那个大帐篷笼罩下的世界里金光闪闪,还有不眠的夜晚,它沐浴在公众的惊叹和人群的狂喜中,充满魔力、激情和浪漫——对,这才是马戏团的样子。

桃莉身世离奇,怪不得她一有引人注目的举止,父母就会发出严厉的警告。“大家都看着你,桃莉。”衣裙太短,笑声太大,口红太艳,这些都会引来母亲的训诫。“你这样太出风头了,你父亲对这种事情的看法你是知道的。”桃莉当然知道。父亲总爱说那句,“有其父必有其子。”由此看来,他一定一直生活在恐惧当中,所以才在来历不明的女儿周围隔起广袤的土地,害怕终有一天她亲生父母高贵优雅的血统会像腐烂的水果一样通过大地的皮肤肌理,渗透到她身上。

桃莉从衣兜里掏出一块薄荷糖,趁大家不注意偷偷塞到嘴里,然后扭过头对着车窗。阿瑟·史密森和贾妮思·史密森夫妇是怎么把她偷来的至今仍然是个谜,毕竟他们俩都不是爱小偷小摸的人。真是难以想象他们会蹑手蹑脚地走到一个无人看护的婴儿车附近,掳走熟睡的小婴儿。偷窃的人不外乎是出于需要或贪婪两种目的,他们迫切渴望某种东西。阿瑟·史密森和他们不一样,他认为“渴望”这个词即便不能从英国人的灵魂中删掉,也应该从字典中剔除,真的“渴望”到心痒难耐的时候也要尽量压制。想去马戏团?他觉得没这个必要。

当然,事情还有另外一种可能——桃莉嘴里的薄荷糖裂成了两半——史密森夫妇可能是在家门口发现了被遗弃的自己,他们把她带回家是出于责任而非贪欲。

桃莉靠在车厢座椅上,闭上双眼,心里却想得一清二楚:马戏团有人怀孕了,团长非常不满,威胁说要赶走他们,然后马戏团的人搭乘火车来到考文垂。那对年轻的父母非常坚强,他们满怀希望和爱,抚养着他们的孩子。但好景不长,失去工作的他们连买食物的钱都没有——走钢丝的活儿可不是随时都有的——最后陷入了无奈的绝望。一天晚上,路过考文垂市中心的时候,他们的孩子已经虚弱得发不出声音了。这时候,面前刚好出现一栋房子。房子前面的台阶比其他人家都干净,屋里亮着灯,贾妮思·史密森做的烤肉的香味从门缝中飘出来。这对夫妻忽然间知道该怎么做了。

“我站不稳,站不稳!”

桃莉睁开一只眼,看见弟弟在车厢中间单腿跳着。

“快过来,卡斯波特,我们要到站了——”

“但我想上厕所!”

桃莉把眼睛闭得更紧了。桃莉相信自己与众不同,不是指那对不幸的年轻夫妇,她其实并不相信这个故事——自己的确与众不同。桃莉一直觉得自己和别人不一样,她似乎比别人更有活力。无论是她身处的这个世界,还是所谓的宿命或是命运,都为她安排好了美好未来。现在,桃莉已经找到了证据——科学的证据。凯特琳的父亲是个医生,这些事情他都懂。在凯特琳家的阳台上玩游戏的时候,鲁弗斯医生多次赞叹桃莉与别人不一样。他拿出一张张被墨水弄脏的卡片,让桃莉看着上面的墨渍,说出自己心中想到的第一件东西。“太棒了。”他叼着烟斗,嘴里发出含混的赞叹,然后轻轻摇了摇头,“真让人吃惊呢。”他脸上露出淡淡的笑容,那英俊的模样哪像是朋友的父亲。鲁弗斯医生说,桃莉的答案非常特别,最好——不,一定——要再次对她进行测试。如果不是凯特琳吃醋地瞪着她,桃莉几乎要迷迷糊糊地跟着鲁弗斯医生走进他的书房了。

特别。桃莉在心里回味着这个词。特别。她不是平庸的史密森家的一员,她也不想成为其中一员,她的生命要充满光明和惊奇。父亲和母亲总想把她困在规矩和体面的圈子当中,但桃莉想要的绝不仅止于此。或许,她应该离开家,独自去马戏团,在那大大的帐篷下试试自己的运气。

火车靠近尤斯顿,车速逐渐慢下来。伦敦的房子密密麻麻地出现在车窗当中,桃莉感到一阵兴奋的战栗。这是一个巨大的城市漩涡——沃德洛克出版社出版的《伦敦指南》中就是这样形容伦敦的,桃莉把那本书和母亲不让穿的短裤一起藏在了抽屉里。这里到处都是剧院,充斥着五光十色的夜生活和过着奢靡生活的上流人士。

桃莉还小的时候,父亲有时会去伦敦出差。他不在的那些夜晚,母亲以为桃莉睡着了,但她实际上一直望着屋外的栏杆,迫不及待地等着父亲回来。钥匙插进锁孔里发出声响,桃莉屏住呼吸,等父亲走进屋来。母亲接过他的外套,父亲身上散发出陌生地方的气息,这味道让父亲显得比以往重要多了。桃莉从没想过要去问父亲的伦敦之旅,她觉得真相不过是在拙劣模仿自己想象中的画面而已。如今,她再次凝视父亲,希望父亲能感受到自己的目光,希望能在父亲的眼中看到,他也感觉到了这座伟大城市的吸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