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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妈妈在柴火堆里找到龙蛋的故事。”

“还有她跑去参加马戏团的事。”

“你们记得吗?”艾莉丝突然说道,“还记得我们的马戏团吗?”

“是我的马戏团。”黛芙妮接着说道,她握着酒杯,整个人显得容光焕发,“噢,是你的,”艾莉丝插嘴道,“不过那还不是因为——”

“那是因为我得了麻疹,镇上来马戏团的时候没法去看。”黛芙妮陷入回忆之中,高兴地笑起来,“妈妈让爸爸在草地里搭起帐篷,让你们所有人去扮小丑。还记得吗?洛瑞尔扮演狮子,妈妈表演走绳索。”

“妈妈的表演真不错,”艾莉丝说道,“几乎没怎么从绳子上跌下来——她肯定练习了好几个星期。”

“她讲的故事或许是真的,她说不定真的在马戏团待过。”洛丝说道,“我快要对妈妈的故事信以为真了。”

黛芙妮赞同地叹了一口气:“有这样的母亲是我们的幸运,不是吗?她那么爱玩,就像个还没长大的孩子一样,一点儿也不像别人家无聊又苍老的母亲。以前,我把学校里的朋友带回家的时候都特别自豪。”

“你?自豪?”艾莉丝故作惊讶,“可真是看不出来啊——”

“我们还是接着谈母亲的生日聚会吧!”洛丝拍拍手,生怕这场斗嘴变成了争吵,“我负责烤蛋糕,母亲最爱的维多利亚海绵蛋糕——”

“你们记得吗?”黛芙妮的声音里透着一股子愉悦,“那把刀,系着丝带的那把——”

“红丝带。”艾莉丝补充道。

“刀柄还是骨头做的呢。母亲以前最喜欢用那把刀了,每次过生日的时候都要用它切蛋糕。”

“母亲说过,这把刀有魔力,能够实现人们的愿望。”

“你们知道吗,好长一段时间我都信以为真了呢。”黛芙妮把下巴搁在手背上,轻轻叹了口气,“不知道那把蛋糕刀去哪儿了。”

“弄丢了呗,”艾莉丝说,“我记得有一年我没见着那把刀,跑去问妈妈的时候她说弄丢了。”

“家里不见了好多笔和针,那把刀肯定跟它们一起逍遥去了。”洛瑞尔飞快说道,她清了清喉咙,“我渴死了,再喝点吧!你们呢?”

“要是能找到那把刀就太好了!”穿过客厅的时候她听见有人在说。

“对呀,那样我们可以用它来切开母亲的生日蛋糕……”

洛瑞尔走进厨房,妹妹们兴奋的讨论声被抛在身后。“它会去哪儿呢?”黛芙妮的声音非常激动。

洛瑞尔扭开电灯开关,屋子瞬间活了过来,就像一个忠实的老管家,即便早就过了合约期,还是一如既往地在此守候。厨房里空无一人,在昏暗的日光灯的照耀下,屋子比洛瑞尔记忆中凄凉了许多。地砖的接缝处灰扑扑的,茶叶罐的盖子上蒙了一层油腻腻的灰,仿佛是母亲逐渐暗淡下去的目光——这个联想让洛瑞尔心里很不舒服。她应该雇个清洁工的——她为什么早没想到呢?自责的同时她又想到,自己为什么要离家那么远?应该常回家看看,亲手打扫房间的。

厨房里的冰箱看上去还比较新。原来那台老开尔文冰箱鞠躬尽瘁,终于退出尼克森家舞台的时候,洛瑞尔打电话从伦敦订了一台新的节能冰箱——还可以做冰块呢,母亲以前从未用过这种功能。

洛瑞尔找到自己带回来的夏布利酒,关上冰箱门——劲儿有点大,冰箱门上的磁铁掉下来,后面压着的剪报飘到冰箱底下的地板上。洛瑞尔有些丧气,她趴在地上,在灰尘堆里摸索着。剪报都出自《萨德伯里纪事报》,上面有艾莉丝穿着灰色花呢外套和黑色紧身衬衣站在学校前面的照片,看上去相当有校长范儿。这张照片丢了可不得了,洛瑞尔于是又找了个地方把它贴上——这事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尼克森家的冰箱可是个重要的地方,所有想引起家人注意的东西,照片、贺卡、奖状、提到尼克森家的文章报道等,都贴在白色的冰箱门上。大大小小的磁铁后面贴着五花八门的东西,看上去一片凌乱,家里有人曾建议把这些磁铁都拿去卖废品。

不知为何,洛瑞尔忽然想起1961年夏日里的一天早晨。那时,离格里的生日还有一个月,一家七口人围坐在餐桌边吃早餐。女孩儿们用勺子在黄油面包上涂草莓酱,父亲在用当地的报纸做剪报。那天的报纸上有桃乐茜的获奖照片,她举着红花菜豆,笑容满面。大家吃完饭后,父亲把剪报贴在冰箱上。

“你没事吧?”洛瑞尔转过头,看见洛丝站在门口。

“没事,怎么了?”

“你出来好一会儿了。”洛丝皱了皱鼻子,仔细打量着洛瑞尔,“你看上去有点憔悴。”

“灯光的缘故,”洛瑞尔说道,“这种灯光下,大家看上去都苍老了不少。”她转过身去摆弄螺丝锥,这样洛丝就看不到她脸上的表情了。“你们想出办法找那把蛋糕刀了吗?”

“是的,黛芙妮和艾莉丝凑到一块儿……”

“希望这把刀真的有魔力。”

“说得对。”洛丝打开烤箱,看覆盆子酱馅饼是否烤好了。房间里一时蒸汽翻滚,空气中弥漫着香甜的水果味,洛瑞尔忍不住闭上双眼。这是母亲最拿手的点心。

她花了好几个月才鼓足勇气,去问母亲那天发生的事情。父亲和母亲希望她抛开过去往前看,他们否认了整件事情,说那些都只是洛瑞尔的幻想,从来没有发生过。但洛瑞尔知道,它的确发生过,还出现在她每晚的梦境里,房子边上的男人声声呼唤着母亲的名字——

“应该可以吃了,”洛丝满意地抽出烤盘,“没有妈妈做得好吃,我们只能将就一下了。”

去伦敦的前几天,洛瑞尔在厨房找到母亲。她直截了当地问:“那个男人为什么知道你的名字,妈妈?”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她心里一阵绞痛,她希望母亲会矢口否认,说是她听错了,那男人什么都没有说。

桃乐茜没有马上回答她的问题。她走到冰箱前,打开门清理冰箱。洛瑞尔看着母亲的背影,过了很久,她几乎已经放弃希望的时候母亲终于开口说话了。“报纸,”她说道,“警察说他肯定是看了报纸上的文章。他的挎包里有那天的报纸,所以他知道咱们家的地址。”

这理由听上去非常完美。

如此甚好。洛瑞尔一直希望这件事有个合理的解释,如今终于有了。那个男人读了报纸,看见母亲的照片,然后就找过来了。洛瑞尔脑海中有个细微的声音在问:为什么?她赶紧驱散这个念头。那是个疯子——谁知道他为什么会来找妈妈?再说,这又有什么关系呢?事情已经过去了。只要不执著于细枝末节,整件事情似乎没有任何问题,完全说得通。

本来已经尘埃落定的事情,如今又被翻了出来。而在五十年后掀开这一切的竟然是一张突然出现的老照片,以及一个陌生女人的名字。洛瑞尔脑中尘封的记忆开始一点点复苏。

烤架“砰”的一声弹回烤箱里。洛丝说道:“还是再烤五分钟吧!”

洛瑞尔将酒咕嘟咕嘟倒进杯子里,努力装作淡然的样子叫了声妹妹的名字:“洛丝。”

“嗯?”

“今天那张照片,就是你在医院里给我看的那张照片,那个送书给妈妈的女人——”

“她叫薇薇安。”

“哦。”洛瑞尔放下酒瓶,身子轻轻颤抖着,这个名字总觉得似曾相识,“妈妈以前提到过这个人吗?”

“提到过,”洛丝说道,“我找到照片之后,母亲说这是她以前的朋友。”洛瑞尔想起照片上的日期是1941年,“战争时期的朋友。”

洛丝点点头,把抹布叠成整齐的方形。“妈妈没说太多,她只说薇薇安是澳大利亚人。”

“澳大利亚人?”

“她小时候就来英国了,原因我不太清楚。”

“那她和妈妈是怎么认识的?”

“妈妈没说。”

“为什么我们从没见过她?”

“不知道。”

“这真奇怪,你觉得呢?妈妈以前从没提起过她。”洛瑞尔品了一小口酒,“这是为什么?”

烤箱定时器突然响起来。“她们可能吵架了,然后不再来往了。我可不清楚。”洛瑞尔戴上手套,“不过,你为什么这么感兴趣呢?”

“我哪有?”

“可以开饭了,”洛丝捧着装着水果馅饼的盘子,“看上去棒极了。”

“她去世了,”洛瑞尔语气忽然变得十分坚定,“薇薇安去世了。”

“你怎么知道?”

“我的意思是,”洛瑞尔吞下一口酒,又改变了主意,“她可能去世了。当时是战争时期,所以这很有可能,你说呢?”

“一切皆有可能,”洛丝用叉子戳了戳馅饼的皮,“举个例子——啊,这皮可真滑,准备好去惊艳大家了吗?”

洛瑞尔急切地想上楼去验证自己的想法:“你刚才说对了,我的确有点儿不舒服。”

“你不想吃点甜点吗?”

洛瑞尔摇摇头,走出厨房。“恐怕你得提前跟我说晚安了,明天要是还不舒服就不妙了。”

“我去给你拿退烧药和热茶好吗?”

“不用,”洛瑞尔说道,“不用了,谢谢你,洛丝。我只想——”

“怎么了?”

“那本书。”

“什么书?”

“《彼得·潘》,就是夹着照片的那本书,在你那儿吧?”

“你真奇怪,”洛丝露出一个微笑,“我去帮你把它找出来。”她无奈地摇了摇头,“晚一点可以吗?”

“当然,不用着急,我只是想休息一下。好好享用甜点吧!还有——”

“什么?”

“抱歉让你一个人去听她们争吵。”

*?*?*

澳大利亚这个词勾起了回忆。洛丝说起从母亲那儿了解的信息时,洛瑞尔脑子里灵光一闪,明白了薇薇安这个名字为何如此重要了。她想起自己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妹妹们在享受美味的甜点,四处寻找一把她们永远都找不到的蛋糕刀,洛瑞尔则跑到阁楼上,在自己的储物箱里翻找。家里每个人都有一个储物箱,桃乐茜对待储物箱一丝不苟。爸爸曾向她们吐露说,这也是战争留下的烙印——炸弹落到母亲位于考文垂的家里,她心爱的一切都化为废墟,过往岁月只余下满地碎石。她下定决心,不让自己的孩子有同样的遭遇。虽然不能帮孩子们避开每一次心痛的时刻,但她至少可以保证,孩子们想要班级合影的时候知道该去哪儿找。母亲对所有能拿在手里而且有意义的东西都有着狂热的兴趣,她集物成癖,家里人也只好听之任之。所有东西都被保存下来,什么都不扔,尼克森家的人虔诚地坚守着这种家族传统。那把蛋糕刀就是例证。

洛瑞尔的储物箱挤在破烂的水箱旁,父亲一直没能抽出时间修理它。还没看见箱子上的名字,洛瑞尔就知道这个储物箱肯定是自己的。箱子表面绑着两条黄褐色的皮带,上面的铁扣已经坏了——这就是证据。看见箱子的时候,洛瑞尔心里扑腾扑腾直跳,她知道,自己要找的东西就在里面,她十分期待。想来也是奇怪,几十年都没想起的一件东西她竟然还准确地记着位置。她知道自己要找的东西是什么,知道把它握在手里的感觉,她也知道,这件东西蕴含的情感终会浮上水面。解开皮带的时候,她脑海里浮现出上一次打开箱子时的场景。箱子闻上去有股潮湿的灰尘味道,像一款过时的古龙水,洛瑞尔记不起香水的名字,但这个味道让她想起了自己十六岁的时候。箱子里装满了纸张,有日记、照片、信件、学校报告单,还有紧身七分裤的缝纫样式图。洛瑞尔继续在箱子里翻找,她取出一沓沓纸张,飞快地浏览着。

左边的纸堆翻到一半的时候,洛瑞尔终于找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那是一本薄薄的书,看着一点儿也不讨人喜欢,但却让洛瑞尔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事情。

多年以前,有人邀请她出演《生日聚会》中的梅格一角。能在利特尔顿剧场表演是个好机会,但洛瑞尔却拒绝了。那也是她印象中唯一一次将个人生活置于演艺事业之前。表面上,她说是档期的问题;实际上,虽然档期不合适,但这并不是她拒演的真正原因。这样含糊其词很有必要——洛瑞尔不能出演这个角色,这场戏和1961年的夏天盘根错节地纠缠在一起。拿到少年时喜欢的那个男孩——想来真是讽刺,洛瑞尔已经记不得他的名字了——送的剧本后,她读了一遍又一遍。她一一记下剧本中的情节,把青春期无处发泄的愤怒和沮丧倾注到每个场景之中。之后,那个男人的身影就出现在尼克森家的车道上。整件事情剪不断理还乱,洛瑞尔根本无法思考剧本的细节,她对此有种生理上的不适。

即便现在,她回想起来浑身都感到一阵冰凉,脉搏也在加速。幸运的是,她要找的并不是这本书,而是书中夹的两篇新闻报道。第一篇是那年夏天,萨福克郡地方报纸对男人死讯的报道,第二篇是《泰晤士报》上的一篇讣告。洛瑞尔有个好朋友的爸爸每天都从伦敦带回最新的《泰晤士报》,那份讣告是洛瑞尔偷偷从上面剪下来的。“你看这个,洛瑞尔。”那天,她去雪莉家玩的时候,雪莉的父亲对她说,“这是关于那个家伙的一篇报道,就是那个死在你家附近的男人。”报道很长,里面指出男人并不是寻常的罪犯。他出现在格林埃克斯农场前,身份显赫,一度十分风光。他结过婚,但没有孩子。

光秃秃的灯泡在头顶轻轻摇晃,灯光昏暗,看不清报道的具体内容。洛瑞尔合上箱子,拿着书走下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