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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瑞尔咬了咬腮帮子,回想着那一道银光。“她拿着蛋糕刀。”

“你认识那把刀?”

“每个值得庆贺的重要时刻,我们家都会用那把刀来切蛋糕,刀柄上还系着一条红丝带。”

警察的动作没有任何变化,他略微停顿了一下,然后继续问:“之后发生了什么?”

洛瑞尔早就准备好了:“然后那个男人攻击了我的母亲和弟弟。”

洛瑞尔说,那人跌跌撞撞地冲向弟弟——说到这儿,她心里忽然浮上一丝疑虑,就像一缕阳光模糊了照片的细节。她踌躇了一会儿,盯着膝盖上的伤口,想搞清楚自己内心真实的想法。之后,她继续往下说。男人伸手去夺格里——她记得很清楚——他伸出双手,想从母亲手里夺过弟弟;母亲转身把格里放到一旁,男人去抢母亲手里的刀,两人随后便争抢起来……

“之后呢?”年轻警察不停地在笔记本上写着,把洛瑞尔说的每句话都记了下来。问话的警察声音很大,洛瑞尔觉得很热,房间里的温度似乎升高了,她不明白父亲为何不把窗户打开。

“之后呢?”

洛瑞尔吞了吞口水,她的嗓子很干。“之后母亲就把刀往下一挥。”

房间里一片寂静,只听见笔尖飞快地划过纸张的沙沙声。洛瑞尔心里的画面清晰起来:那个可怕的男人面庞微黑,双手很大,他抓着妈妈,想要伤害她,然后对弟弟不利——

“然后那个男人就直接倒下了吗?”

窗户边的年轻警察停下笔,拿着笔记本看着洛瑞尔。

“当时那个男人是直接倒在地上了吗?”

洛瑞尔犹犹豫豫地点点头:“应该是。”

“应该?”

“其余的事我都不记得了——我当时晕倒了,后来才在树屋里醒过来。”

“你是什么时候醒来的?”

“就在刚才,然后我就到这儿来了。”

年长的警察慢慢吸了一口气,然后又吐了出来。“你还记得其他和案件有关的事情吗?你有没有看见或听见什么?”他用手摸了摸自己光秃秃的脑袋。他的双眼是非常纯粹的浅蓝色,几乎要成灰色了。“慢慢想,即便是细节也可能会有重要价值。”自己是不是遗忘了什么?自己当时有没有看见或听见什么?洛瑞尔仔细地回想。她觉得应该没有。不,她确定这就是事情的真相。

“一点儿也想不起来了吗?”

她回答“是的”。爸爸的双手插在兜里,双眼凝视着某处。

两位警官交换了一下眼神,年长的警官轻轻点了点头,年轻的那个随即合上记事本。询问就此结束。

*?*?*

洛瑞尔坐在卧室的窗台上,一点一点咬着大拇指的指甲。格林埃克斯农场的大门外站着三个男人,他们并没有过多交谈,只有较为年长的那位警官在说着什么,父亲指着逐渐暗下去的地平线一一作答。看上去,他们像是在谈农作物的种植方法、当季的温度,或者萨福克郡土地的历史沿革。但洛瑞尔觉得,他们谈论的不可能是那些。

一辆厢式货车缓缓驶向车道,年轻警察穿过宽敞的草地,打着手势让车往农舍这边开。洛瑞尔看见从驾驶座走下来一个男人,车厢后面抬出来一副担架。担架被抬进花园里,再抬出来的时候那条白色的床单在风中飘忽飞扬。床单被鲜血染成了近乎黑色,不复记忆中的洁白。他们把担架抬进车厢,之后货车就开走了。警察也离开了,爸爸独自一人走进屋子。洛瑞尔隔着楼板听见前门关上的声音,还有靴子踩在地上的声音。一声,两声,这脚步声温柔地靠近坐在客厅的母亲。洛瑞尔拉上窗帘,用后背抵住窗户。警察已经走了,她把真相告诉他们了。她描述了自己内心的一切,她觉得这就是事实。为什么,她为什么会认为这就是事实?这太奇怪,太不可思议了。

洛瑞尔蜷着身体躺在床上,把双手夹在两膝中间,像祈祷一样紧紧合拢。闭上眼,那道银光和白色的床单,还有那个男人说出母亲的名字时她恐惧的脸……这一切不断地在洛瑞尔眼前闪现,她只好睁开眼。

洛瑞尔的身体忽然变得僵直——男人叫出了母亲的名字。

她并没有告诉警察这一点。当时,警察问她还记不记得别的事情,有没有看见或听见什么,她回答没有,什么都不记得,什么都没看见没听见。但她听见了——这才是事实。

门忽然开了,洛瑞尔飞快地坐起来,以为是那位年长的警察回来带她去问话。但进来的人是她的父亲,父亲说他要去邻居家把妹妹们接回来。小婴儿格里已经睡着了,母亲也去休息了。父亲在门口犹豫了一会儿,用手叩着门框。再次开口的时候,他的声音已经嘶哑了。

“今天下午的事情太令人震惊,太可怕了。”

洛瑞尔咬着嘴唇。她没发现,自己已经快哭出声了。

“你母亲是个勇敢的女人。”

洛瑞尔点点头。

“她是这场事故的幸存者,你也是。你在警察面前表现得很好。”

热泪滚滚而下,刺得脸颊疼。洛瑞尔含糊地说道:“谢谢你,爸爸。”

“警察说他可能是报纸上报道过的那个男人——他一直在小溪边犯事。描述都很吻合,不会有人再来打扰你母亲了。”

洛瑞尔也是这样想的。她第一眼看到那个男人的时候就怀疑他是不是报纸上说的那个人了,她忽然感到轻松了些。

“听我说,洛瑞尔。”父亲把手插进兜里,身子微微有些摇晃,“我和你母亲商量过了,我们觉得还是不把这件事告诉妹妹和弟弟比较好。没有这个必要,他们还太小,理解不了这件事。要是我能选择,我宁愿事情发生时你在一百英里外的地方——但没办法,事实上你就在这里。”

“对不起。”

“没什么对不起的,这不是你的错。你帮助警察找出了真相,也帮助了你母亲,现在一切都结束了。有个坏人来到我们家,但现在一切都恢复了正常,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父亲并没有在问她,但他这话听上去很像一个问句。洛瑞尔于是回答说:“会的,爸爸,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父亲一边的嘴角动了动,勉强扯出一个微笑。“你是个好女孩儿,洛瑞尔,我现在要去接你的妹妹们。今天发生的一切都只有我们三人知道,好吗?这才是我的好女儿。”

*?*?*

他们三人都信守诺言。那天下午发生的事成了尼克森家族史上一件秘而不宣的要事。他们以为,年幼的妹妹们无从得知此事,唯一的目击者格里还太小,根本不会记得。但后来才知道,他们猜错了。

妹妹们都意识到,家里发生了不同寻常的事情——她们突然被带离生日聚会的现场,被安排在邻居家崭新的电视机前看节目;父亲和母亲一连好几个星期都面色阴沉,还有两位警察定期来访,他们关着门低声严肃地交谈。父亲告诉她们,格里生日那天,牧场上死了一个可怜的流浪汉,于是所有的事情都解释得通了。虽然这种事情令人唏嘘,但却经常发生。

与此同时,洛瑞尔咬指甲的习惯愈发严重了。警察调查了好几个星期才得出结论——男人的年龄和相貌都与报纸上那个野餐侵扰者相符。警察说,那人迟早会干出暴力事件来。洛瑞尔的证词证明,她的母亲是正当防卫。男人入室盗窃未遂,受害者有幸逃过一劫。报纸上也没有披露更多的细节。所幸那个年代自主决定权还是常态,一位绅士的决定可以令头版头条的新闻撤到第三版。幕布落下,这个故事就此结束。

尼克森家的生活逐步回归正轨。洛瑞尔变得很安静,她觉得自己与家人离得越来越远,为此感到十分焦虑。那件事一直在她心头盘旋——她在调查中扮演的角色,她告诉警察的事情,还有那些她没告诉警察的事情……都让她诚惶诚恐,有时甚至无法呼吸。无论她走到格林埃克斯农场哪个角落,无论是在屋里还是在园子里,她都感觉自己被那天看见和所做的一切包围裹挟着。回忆无处不在,她无处可逃,而这一切的源头竟然是个谜。

后来,她参加并通过了皇家中央演讲和戏剧学院的面试。父母苦苦哀求,希望她留在家里;希望她推迟一年入学,好完成一级水平的学业;希望她想想妹妹们,想想最爱她的小弟。但她没有理会,只是打包好自己的行李,收拾好所有的零碎物品,把所有人都抛在身后。她的人生即刻变了方向,如同突如其来的暴风雨中来回打转的风向标。

*?*?*

洛瑞尔将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天空中,一对白嘴鸦低低掠过父亲的草地。天空中那个巨大的开关关上了,大地逐渐陷入黑暗之中。演员都有自己最爱的词语,“黄昏”是洛瑞尔的最爱之一。它的发音那么美,似乎饱含着昏黄的天色,以及被包围的无助感觉。此外,这个词如此接近光芒,它的光辉也在其中逐渐消磨殆尽了。

黄昏让她想起自己的童年时代,想起去伦敦之前的生活。这个时候,父亲应该刚刚结束一天的劳作,从农场回到家里;母亲在炉子旁帮格里洗澡,艾莉丝在楼上表演模仿秀,姊妹们在一旁笑作一团——讽刺的是,如今的艾莉丝已是学校校长,成了孩子们最爱模仿的对象。灯光亮起的时候,屋里的场景又变了:房间里弥漫着一股肥皂味儿,宽大的橡木桌子早已收拾好,晚餐就在桌上等待着孩子们。即便现在,洛瑞尔也能不自觉地察觉出昼夜的交替,这是她最想家的时候。远方的草地里有东西在移动——爸爸在世时每天都要经过那条小路,洛瑞尔一阵紧张,但随后发现那只是一辆小汽车。车子是白色的——她看得愈发清楚了——沿着车道蜿蜒前行。她站在那儿,将酒杯里最后几滴酒倒了出去。天气微凉,洛瑞尔双手抱胸,慢慢朝大门走去。司机起劲儿地闪了闪车灯——如此活泼只会是黛芙妮。洛瑞尔朝她挥了挥手。

6

晚餐的时候,洛瑞尔一直在观察自己最小的妹妹黛芙妮。她的脸庞显然被照顾得很好,愈发迷人了。要是姐姐们问起来的话,黛芙妮肯定会说,自己用了“一种新的润肤膏”。洛瑞尔不想听别人撒谎,因此也就按捺下问她的想法。晚餐过程中,黛芙妮一边用手拨弄着金色的鬈发,一边给大家讲她在《洛杉矶早餐秀》那档节目里的见闻——每天早上,她都在节目中播报天气,顺道和一个叫奇普的新闻播报员调情。洛瑞尔一边听她讲,一边漫不经心地点头。黛芙妮喋喋不休地讲着,连喘气的时间都不留给大家。最后,她终于止住话头,洛丝和洛瑞尔赶紧换了个话题。

“你先喝。”洛瑞尔和洛丝碰杯,不料却看见自己的酒杯又空了。

“我正想说来着,是不是该讨论一下母亲生日的安排了?”

“我觉得也是。”艾莉丝说。

“我有个主意。”黛芙妮说。

“当然——”

“显然——”

“我们——”

“我——”

四姊妹七嘴八舌地说着,一时乱作一团。

“你怎么看,洛丝?”洛瑞尔问道。

从小到大,洛丝总是在姊妹们的层层压力中挣扎徘徊,她咳了一声:“我觉得,很遗憾生日聚会只能安排在医院。而且,我们应该想办法让这次生日聚会特别一点——你们都知道,母亲一向很看重生日。”

“这也是我要说的。”黛芙妮用婴儿般粉嫩的双手捂着嘴,轻轻打了个嗝儿,“不管怎么说,这可能是母亲最后一次过生日了。”

沉默在姊妹们当中蔓延,房间里一片沉寂,只听得见瑞士挂钟突兀的嘀嗒声。艾莉丝带着哭腔说道:“你太……太残忍了,不是吗?”她用手抚着自己铁灰色的短发,“自从你搬到美国之后就变了。”

“我的意思是——”

“我们都明白你的意思。”

“但这是事实。”

“但你不用说得这么直接。”

洛瑞尔看了看围坐在餐桌边的妹妹们。艾莉丝怒气冲冲,黛芙妮委屈地眨着蓝色的眼睛,洛丝焦虑地用手绕着自己的辫子,头发都快被她绕断了。大家似乎都还是小时候的样子。洛瑞尔冲着酒杯叹了口气:“或许,我们可以给妈妈带些她最喜欢的东西——比如爸爸收藏的录音带。你是这个意思吧,洛丝?”

“是的,”洛丝满怀感激又略带紧张地答道,“这主意太棒了。我们还可以给她讲故事——就是她曾经给我们讲的那些故事。”

“花园底下有扇门通往精灵世界的故事就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