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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乐茜·尼克森看到格林埃克斯农场的第一眼,就认定今后要在这里生活。她此行原本不是为了找房子。战争才结束几年,他们根本没钱买房子,好在婆婆同意把自己的房子租一间给他们——当然,他们要为此付出许多,老太太可不是个慈善家。那天,桃乐茜和史蒂芬只是想出来野餐而已。

那是七月中旬一个难得的空闲日子,更难得的是,史蒂芬的妈妈竟然答应帮忙照顾还是婴儿的洛瑞尔。天刚破晓的时候他们就醒了,莫里斯小汽车的后座上放着篮子和毯子。他们驾车一路向西,看见哪条喜欢的乡村小路就开上去,不管它最终通向何方。桃乐茜的手放在史蒂芬腿上,史蒂芬的胳膊搂着桃乐茜的肩膀,温暖的气息从敞开的车窗中飘进来。他们一直这样好一阵子了,要不是轮胎漏气他们还会继续下去。

可惜轮胎破了。他们只好放慢车速,把车停在路边检查。很常见的情况:一根可恶的钉子扎在了轮胎上。

那时候尚年轻的他们正沐浴在爱河中,能够一起共度的空闲时间不多,所以即便轮胎破了,他们也没浪费这一天的好时光。丈夫开始修理轮胎,桃乐茜在芳草萋萋的山丘上漫步,想找块平地铺野餐垫子。就在这时,她爬上山顶看见了格林埃克斯农场的农舍。

这些事情可不是洛瑞尔的胡思乱想,尼克森家的孩子们对格林埃克斯农场的故事都耳熟能详。桃乐茜敲响农舍大门时,狐疑的老农夫费解地挠了挠头。他转身倒茶的时候,鸟儿就在客厅的壁炉边上筑巢。地板的破洞上架着木板,看上去像是窄窄的桥。最重要的是,家里没人觉得母亲突然下定决心要在这里安家有任何不妥。

桃乐茜向大家解释了很多次——这栋房子在召唤自己,她听见了它的召唤,发现彼此竟然非常合拍。格林埃克斯农场就像一位傲慢的老妇人,有些憔悴,有些古怪——但大家最终都会变成这样子,不是吗?桃乐茜看得出来,这股子颓败中,依稀可见往日的骄傲和尊严。这是栋骄傲而孤单的房子,它能从孩子们的笑声、家庭的爱意以及炉子上迷迭香烤羊肉的香味中汲取能量。它心怀善意和忠贞,也愿意着眼未来,而不是一味沉溺于过往,它迎接新家庭的到来,与之一起成长,欣然接纳新的习俗。洛瑞尔现在明白了,母亲口中说的房子,其实说的是自己,而她之前似乎从未明白这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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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瑞尔在门口的垫子上把鞋擦干净才走进屋里。地板发出熟悉的吱嘎声,家具也都照原样摆放着,但整个房子的感觉还是不一样了。屋内空气混浊,有种平时没有的气味。洛瑞尔知道,这是陈旧的味道。当然了,这并不奇怪,毕竟自从桃乐茜住院后,房子就一直空着。洛丝平时要照看孙子孙女,得空的时候才会来这边打理。她的丈夫菲尔也会做些力所能及的事,但没人居住的空房子还是一天天破败下去。这种感觉让人心神不宁,洛瑞尔竭力忍着没打寒战。她在心中慨叹,一个人的存在是多么容易被抹去痕迹啊,文明也会轻易地让步于荒芜。

洛瑞尔告诫自己不要这么阴郁,然后像往常那样把行李放在大厅的桌子下面。她径直走进厨房。她在那儿做过家庭作业,玩过橡皮膏,也曾在那儿伤心哭泣。厨房也是每个人回家后先去的地方,洛丝和艾莉丝已经在那儿了。

洛丝扭开冰箱旁的电灯开关,电线发出嗡嗡的杂音。洛丝开心地搓着手:“我来煮些茶喝吧?”

“就不能做点其他好吃的吗?”艾莉丝说着,把脚从船形高跟鞋中伸出来,前前后后扭动着穿着黑袜子的脚指头,像个不耐烦的芭蕾舞者。

“我带了酒。”洛瑞尔说。

“也行,那就别煮茶了。”

洛瑞尔从行李箱中拿出一瓶酒,艾莉丝去橱柜上找酒杯。“洛丝,你要一起喝点儿吗?”她取下一只杯子,猫眼石眼镜后的双眼闪着狡黠的光。艾莉丝的眼睛和短发一样都是深灰色。

“噢,”洛丝焦虑地盯着手表,来来回回看了好几遍,“天哪,我都没发现,才过五点,还早呢。”

“过来吧,亲爱的洛丝,”洛瑞尔把手伸进装着黏糊糊餐具的抽屉里,想找个开瓶器。“红酒富含抗老化剂,你懂的。”她找到开瓶器,手指上也粘了一层黏糊糊的东西,“有利于健康。”

“嗯……那好吧!”

洛瑞尔拔出酒瓶上的软木塞,开始倒酒。她习惯性地将杯子摆成一条直线,这样每杯酒的量才会差不多——这个动作还跟小时候姊妹间分东西一样。意识到这一点,洛瑞尔忍不住笑起来。不论如何,艾莉丝肯定乐于看到这样。兄弟姊妹间最容易因为是否公平引起争端,排行中间的孩子尤其看重公平。“别数了,我的小花骨朵们,”母亲过去常这样说,“样样都想比别人多的女孩儿可不招人喜欢。”

“一点儿就好,洛儿,”洛丝谨慎地说,“我不想黛芙妮回来的时候看见我醉醺醺的样子。”

“这么说你是有她的消息啰?”洛瑞尔将斟得最满的那只酒杯递给艾莉丝,“就在我们离开医院前。我没跟你们说吗?天哪,我的记性越来越差了。她打电话说,要是不堵车的话,六点钟就到家了。”

“那我们该准备晚餐了。”艾莉丝打开食物储藏柜,跪在凳子上检查食物的保质期,“要是让你们俩来弄的话,又只有烤面包和茶。”

“我来给你搭把手。”洛丝说。

“不用了,”艾莉丝没有回头,嘴里嚷嚷着撵走洛丝,“没这个必要。”

洛丝朝洛瑞尔看去,大姐递过来一杯酒,用手指了指房门。这种无谓的争吵实在没必要。艾莉丝喜欢做饭,其他姊妹也乐见其成,这已经成了尼克森家家庭的一贯信条,也是姊妹们之间互相促成的小善意。

“好吧,既然你执意如此。”洛瑞尔说着,又往自己杯子里加了一点比诺葡萄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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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丝上楼去看黛芙妮的房间有没有收拾好,洛瑞尔则端着酒杯走到门外。早些时候下了一场雨,此刻空气十分清新,洛瑞尔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气。园子里的秋千吸引了她的目光,她坐上去,用脚后跟推着它慢慢地晃动起来。这架秋千是母亲八十大寿的时候,她和妹妹们送的礼物。桃乐茜见着它的第一眼就决定要把它安在那棵枝繁叶茂的老橡树下。园子里其他地方景致更美,但没人把这话告诉母亲。在外人看来,老橡树下不过是一片空荡荡的草地,但尼克森家的人都明白,那儿的空旷别有深意——离老橡树不远的地方青草繁茂,父亲在那儿摔了一跤,长眠于斯。

回忆是个狡猾的东西。在酒精的作用下,洛瑞尔的回忆又把她拉回那个下午。那时,她还是一个莽撞的少女,抬手遮着太阳,放眼空旷的草地,期待看见父亲结束一天的劳作从地里归来的身影。她会冲下山丘,挽着父亲的胳膊,跟他一起回农舍。记忆中有她昂着脑袋望着父亲走过草坪的样子,有父亲停下脚步眺望夕阳,欣赏余晖给云朵镶上粉色裙摆的场景。这时候,父亲往往会说,晚霞照天边,明天是个大晴天。不过,记忆中还有父亲僵直着身子,大口喘气的画面,有他用手捂着胸口,然后跌倒在地上的场景。

但事实并非这样。父亲过世的时候洛瑞尔还在世界另一头,那时候她已经五十六岁,早就不是那个十六岁的少女。她当时盛装打扮,准备出席洛杉矶的一个颁奖典礼,心中还暗自揣测,典礼上是不是只有自己没有涂脂抹粉,疯狂在脸上注射肉毒杆菌。她一点都没预见到父亲的死亡,直到艾莉丝给她打电话留言,她才知道这件事。

十六岁那年,一个阳光晴好的午后,在洛瑞尔眼前倒地死亡的男子另有其人。

洛瑞尔划燃火柴,把烟点上,随后胡乱把火柴盒塞回口袋里,皱着眉头望着远方的地平线。农舍和花园在夕阳里闪着光芒,但草地外面,靠近树丛的田野上却是一片阴影。她的目光逐渐往上移,扫过秋千椅上熟铁制成的遮檐,看见葱郁的树叶中偶尔露出的树屋的底部。梯子还在原来的地方,木头制成的梯级被钉在树干上,有几处已经歪了。不知是谁,在最后一级梯子上挂了一串亮晶晶的珠子,有粉色的,还有紫色的。可能是洛丝的小孙子或孙女吧,洛瑞尔想。

十六岁那年,洛瑞尔动作迟缓地从树屋上爬下来。

她深吸了一口烟,陷入了回忆中。那天,她在树屋里醒来,脑子里立刻回想起那个男人,想起那把刀,还有母亲恐惧的脸。之后,她哆哆嗦嗦地沿着梯子往下爬。

回到地面的时候,她呆呆地站着,双手紧握梯子上最后一级横木,额头靠在粗糙的树干上。那一刻非常安静,洛瑞尔觉得很安全,就是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该去哪儿,该干什么。荒唐的是,那一刻她还想着要去小溪边,加入妹妹们和弟弟的游戏当中,听父亲吹黑管,看他脸上迷茫的笑容……

或许就是在那一刻,洛瑞尔意识到自己或许再也听不见他们的声音了。

她目光涣散,光着脚丫踩在滚烫的石径上,朝屋里走去。她的目光飘到道路两边,看见花园的苗圃上似乎放着什么又大又白的东西——园子里本来没有那东西的。但她只是低下头,收回目光,走得更快了。她满心都是孩子般的渴望,希望自己什么都没看见,跨过门槛回到家里,一切都跟往常一样。

她并没有表现出内心的震惊,相反,她整个人都陷入了一种不寻常的镇静当中,好像身上穿了一件宽大的魔法斗篷,离这现实世界远远的。她就像童话书里走出来的人一样,想去寻找一个可以让自己沉睡的城堡。进屋之前,她把呼啦圈从地上捡起来。

房间里安静得令人诧异。太阳已经落到了屋后,入门处的前厅一片黑暗。她站在敞开的门廊边,等双眼适应屋里的光线。屋里传来爆裂声,好像是排水管突然冷却下来。这声音成了记忆里那个夏天的标志——那年夏天,黄昏漫长,令人倍感温暖,还有飞蛾围绕着台灯不停地扑闪。

她顺着铺了地毯的楼梯往上看,发现妹妹们都不在家。大厅里的钟嘀嘀嗒嗒地走着,她陷入短暂的错乱当中,以为大家都走了——妈妈,爸爸,还有小弟——就剩她一人和白色床单下盖着的东西。这个念头让她后背感到一阵寒意。尔后,客厅里传来一阵响动,她转过头,看见父亲站在没点火的壁炉边,一只手放在身边,一只手捏成拳头搁在木头的壁炉架上,整个人显得非常僵硬。“上帝保佑,我妻子有幸活了下来。”他说。

屋里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他应该坐在门廊的某个位置,洛瑞尔看不见他。“我理解你的感受,尼克森先生,同时我希望你也能够理解,这是我们的工作。”屋里的灯把敞开的门廊照得亮堂堂的,洛瑞尔踮着脚走到灯后面。母亲坐在扶手椅上,怀里抱着熟睡的小弟。洛瑞尔看见他天使般可爱的侧脸,他靠在母亲的肩上,肥嘟嘟的小脸儿都被挤得扁平了。

除了爸爸和妈妈,房间里还有两人——沙发上坐着一个秃头的男人,窗户边有一个年轻男子拿笔在记着什么。洛瑞尔意识到,他们可能是警察。他们当然是警察了,这里刚发生了那么可怕的事情,阳光灿烂的花园里还有一具白被单裹着的尸体。

年纪较大的警察问:“你知道他是谁吗,尼克森太太?你之前见过他吗?有没有这种可能——你们曾有过一面之缘,哪怕只是远远地看了一眼?”

母亲没有回答,或者说,没人听清了她的话。她对着小儿子的后脑勺小声说着什么,嘴唇轻轻地嚅动着。爸爸大声替母亲说:“不认识,之前已经告诉过你们了,我妻子从来没见过这个人。如果你是在问我的话,我觉得他可能是报纸上说的那个专门骚扰野餐者的人。”

“所有的线索我们都会排查,尼克森先生,请你相信这一点。但此刻你家的花园里摆着一具尸体,而你太太是唯一的目击者。”

爸爸发怒了:“那个男人攻击我的妻子,她不过是自卫而已。”

“你目击了这个过程吗,尼克森先生?”

年长警官的语气里有一丝不耐烦,这让洛瑞尔有些惴惴不安,她往后退了一步。大家都不知道她在这儿,他们也没必要知道。她可以悄悄溜走,爬上楼梯,小心翼翼不让吱嘎作响的地板发出声音,然后蜷缩在床上。成人世界里的勾心斗角和阴谋诡计就留给大人们去思考吧,等这一切都结束,父亲和母亲自会来找她,告诉她一切都平息了——

“你当时在现场吗,尼克森先生?你是否看见了整个过程?”

洛瑞尔最终还是留在了房间内,这里灯火通明,和黑暗的大厅截然不同。屋里的人也奇奇怪怪,父亲紧张的语气和僵直的身体似乎暗含着某种重要的信息。她向来喜欢凑热闹,即便没人向她寻求帮助,她也想站出来助他们一臂之力,就像小时候害怕错过精彩的事情而不想睡觉一样。

她很震惊,她需要有人陪在身边。她控制不住自己的举动,终于还是从幕后走到了舞台正中央。“我在现场,”她说,“我看见他了。”

爸爸吃惊地抬头看着她。他匆匆忙忙地扫了妻子一眼,随后又看向洛瑞尔。再次开口说话的时候,他嗓音沙哑,语速飞快,像是动物发出的咝咝声:“洛瑞尔,别在这里添乱了。”

所有的目光都聚集在她身上,妈妈,爸爸,还有那两个警察。洛瑞尔知道,接下来的剧情至关重要。她避开父亲的目光,开口说道:“那个男人从房子后面绕过来,他想抢走小弟。”事情真是这样的吗?洛瑞尔坚信自己看到的就是这样。

爸爸皱起眉头:“洛瑞尔——”

洛瑞尔加快语速,决心也更加坚定。为什么不站出来呢?她已经不是个孩子,不用悄悄躲进自己的卧室等大人来搞定一切。她是家庭一员,她也有自己的角色要扮演,她也很重要。屋里的灯光似乎更亮了,年长警察的目光投向洛瑞尔。“他们争执起来,我看见了,那个男人动手打我母亲,然后……然后他就倒在地上了。”

似乎有一分钟左右,房间里没人开口说话。洛瑞尔看了看母亲,她没有继续对小弟轻声低语,而是抬起头看着洛瑞尔。有人泡了茶——这么多年过去了,洛瑞尔还是记得这个细节——有人泡了茶,但没人喝它。茶杯孤零零地放在房间四周的桌子上,窗台上也放着一杯。大厅里的钟嘀嗒嘀嗒地走着。

最后,坐在沙发上的秃头警察清了清嗓子,问道:“是这样的吗,洛瑞尔?”

“是的,警官。”

爸爸终于长舒了一口气,那声音听上去好像气球突然泄气一样。他指着洛瑞尔介绍说:“这是我的女儿,”他的声音中有一种颓败感,“我的大女儿。”

沙发上的警察看了看洛瑞尔,嘴上扯出一个微笑,但眼睛里却没有丝毫笑意。“洛瑞尔,你最好还是进屋坐下来,把你看见的从头到尾都告诉我们。”

5

洛瑞尔把事情如实告诉两位警察。她小心翼翼地坐在沙发另一端,父亲不情不愿地鼓励了她几句,然后她就开始回忆下午发生的一切。她将自己看到的一切都如实相告——她当时在树屋里看书,看见男人往格林埃克斯农场走之后就开始观察他。

“你当时为什么想到要观察他?他身上有什么不寻常的地方引起你的注意了吗?”从警察的语气和表情中,洛瑞尔看不出他想得到什么答案。

洛瑞尔皱了皱眉头,她焦虑地回忆着每个细节,想让大家知道自己是个有价值的目击者。是的,那个男人的确有些不寻常。虽然他没有奔跑吵闹或是有其他奇怪的举止,但他——洛瑞尔看着天花板,想找出合适的词来描述当时的感觉——他看上去用心险恶,自己被吓到了。对,用心险恶,洛瑞尔重复了一遍,为这个词的贴切感到欣慰。她也说不出个中缘由,但她当时的确有些害怕。

会不会是之后发生的事情影响了她的第一印象?让平平常常的事物看上去充满危险?

不,洛瑞尔非常确定,男人身上有某种令人恐惧的特质。

年轻警官在记事本上匆匆写下谈话记录。洛瑞尔舒了一口气,她不敢看向父亲和母亲,害怕自己一看到他们就会失掉所有的勇气。

“他是什么时候到达你家的呢?当时发生了什么?”

“他鬼鬼祟祟地转过墙角——一般情况下,来做客的人不会这样——然后我母亲就和小弟一起出去了。”

“你母亲抱着你弟弟吗?”

“是的。”

“她手里还有没有其他东西?”

“有。”

“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