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吗?”他抬起一边肩膀,然后又落下。虽然洛瑞尔的答案并没有让他失望,但他仿佛吃了个大败仗。“有这么回事吗?只要有点儿关系的事你都可以说说。”

洛瑞尔能说什么?把真相告诉他吗?不。不管她心里有多想倾诉,有些事情还是不能告诉小弟。起码,不能在他去大学的前一晚,不能在一栋四层建筑的楼顶告诉他。“我什么也想不起来,格里。”

格里没有追问,但也没有显露出不相信洛瑞尔的迹象。过了一会儿,他接着跟洛瑞尔介绍星星、黑洞,还有宇宙的起源。洛瑞尔心里疼爱并疼痛着,竟有些微微的后悔。她不敢看向格里,因为他眼里的东西让洛瑞尔忍不住想起他还是个漂亮小婴儿的时候。妈妈把他放在紫藤花架下的碎石路上,洛瑞尔想起这幅画面就忍不住难过。

第二天,格里动身去剑桥。大学期间,他依旧获奖无数,是个用自己的想法颠覆人们习以为常的认知的优等生。姐弟俩偶尔会相约见面,空的时候还会相互写信——洛瑞尔用潦草的字迹告诉他后台发生的趣事,格里的信则是写在咖啡厅的餐巾背后,字迹越来越难以辨认。尽管如此,姐弟俩都知道,他们再也回不到过去了。有一扇门,洛瑞尔原本不知道它开着,如今却悄然紧闭。不知道格里是不是也意识到,那天晚上,在洛瑞尔公寓的屋顶上,姐弟俩之间的感情出现了一道裂缝。洛瑞尔后悔没把事实告诉他,但已经晚了。她以为自己的做法是对的,是在保护他,但现在她心里也一片茫然。

“到了,夏洛特街酒店,十二英镑。”

“谢谢。”洛瑞尔把手机放进手提包,递给司机一张十英镑、一张五英镑的钞票。直到现在她才意识到,格里也许是除了母亲之外唯一一个她可以一起谈论这件事的人。那天他也在现场,姐弟俩被捆绑在一起,终身都无法摆脱那天看见的事情。

洛瑞尔打开车门,差点撞到自己的经纪人克莱尔。她打着伞在马路上走来走去。“天哪,克莱尔,你吓死我了。”

“我的服务周到吧?怎么样?你还好吗?”

“还好。”

她们互吻了脸颊,然后匆匆走进干净温暖的酒店。“剧组还在准备,”克莱尔把伞面上的水珠抖落干净,“灯光什么的还没弄好,我们在餐厅等一会儿。你要喝点东西吗?茶还是咖啡?”

“杜松子酒如何?”

克莱尔微微皱了皱眉。“你不能喝酒,之前你老这样,现在我得管管你了。要是记者胆敢偏离今天的采访主题,我一定会好好教训他。”

“好主意。”

“我脾气可不好。”

“我知道。”

服务员刚把茶端上来,一个梳着马尾辫,穿着衬衣的年轻女孩就走到桌边,告诉她们,所有员工都准备好了,采访随时可以开始。克莱尔挥手把服务员叫过来,让她把茶送到楼上。然后,她们乘电梯前往酒店房间。

“准备好了吗?”电梯门自动关上后,克莱尔问道。

“准备好了。”洛瑞尔努力让自己相信,的确准备好了。

房间还是上次采访的那间——连续花一周的时间录制一场谈话显然不可能,所以分期录制时要考虑画面连续性的问题。洛瑞尔也听从导演的安排,带来了上次穿的那件宽松衬衣。

制片人在门边等她们,服装经理把洛瑞尔领进套房,那里已经摆好了熨斗。洛瑞尔心里忽然一紧,克莱尔可能从她脸上看出了些什么,她关切地问道:“需要我陪你一起进去吗?”

“不用了。”洛瑞尔整理好心情,强迫自己摆脱关于妈妈和格里的念头,以及隐藏在过去的阴暗秘密。“自己穿衣服还是没问题的。”

*?*?*

看见洛瑞尔,记者脸上堆满了笑容。“叫我米奇就好。”他安排洛瑞尔坐在塑料模特儿旁的扶手椅上。“非常高兴能再次采访您,”他一边说着,一边用双手紧紧握着洛瑞尔的手,“片子成形我们都很激动,我看了上星期拍摄的镜头,非常棒。您的片段绝对会成为整个系列中的亮点。”

“太好了。”

“今天的采访内容不多,只有一些零散的问题要问您,这样我们把片子剪辑在一起的时候才不会有遗漏。您对此有什么问题吗?”

“没问题。”洛瑞尔最喜欢捕捉生活中的遗漏了,不过,她脚上做过血管手术的事可不能在电视上说。

几分钟之后,洛瑞尔化好妆,麦克风也已备好。洛瑞尔坐在扶手椅中等待着。终于,灯光亮起,一位助理对比现场和上次拍摄时的场景。所有人都沉默不语,有人在洛瑞尔面前放了一块场记板。“咔”的一声,拍摄开始。

“已经开始了。”摄影师说道。

“尼克森女士,”米奇开始提问,“我们之前谈论了你演艺生涯中的起起落落,但观众想知道的是,偶像是怎么炼成的——你能跟我们谈谈你的童年吗?”

采访脚本还真是直接,不过洛瑞尔心里早就打好了草稿。很久以前,乡下的一栋农舍里住着一个女孩儿,她有个幸福的家庭,有几个妹妹和一个弟弟。父母恩爱,对孩子们也十分宠爱。女孩的童年时期过得一帆风顺,她天天和妹妹们玩过家家游戏,生活充满了阳光。20世纪50年代过去,60年代开始。女孩儿来到灯红酒绿的伦敦,刚好赶上了文化改革的浪潮。蒙幸运女神垂青(在采访中显露感恩之心非常有必要),加上自己不轻言放弃(只有那些巧舌如簧的人才会将所有的好运归功于机会),从戏剧学院毕业之后,一直有工作做。

“你的童年生活听上去就像田园牧歌一样。”

“的确如此。”

“堪称完美。”

“世界上没有完美的家庭。”洛瑞尔觉得嘴唇有些干。

“是童年时期的经历让你成为一名演员的吗?”

“我觉得是这样的,我们如今的模样都源自之前的经历——那些无所不知的哲人们不就是这样说的吗?”

米奇笑了笑,在膝头的笔记本上飞快地记下了什么。笔尖在纸张上划过,洛瑞尔忽然被这一幕勾起了回忆——那时她才十六岁,坐在格林埃克斯农场的客厅里,警察把她说的每一个字都记录下来。

“你说你有四个弟弟妹妹,那你们会不会为了得到父母的关注而相互争吵打闹呢?所以你才想方设法,想获得人们的注意?”

洛瑞尔想喝点水。她在人群中寻找克莱尔的身影,然而她并不在现场。“不会,四个妹妹和小弟教会我如何隐藏自己。”的确,她很擅长隐藏自己。那年的家庭聚会,所有人都出门野餐,她却一个人躲了起来。

“作为一名演员,你应该没什么机会隐藏自己吧?”

“表演不是吸引人们的注意,也不是表现自己,相反,它与观察有关。”以前曾有人在后台门口这样对她说过。那时,一场电影刚刚落幕,人们还沉浸在情节中难以自拔。洛瑞尔正准备离开剧院的时候,那个男人拦下她,告诉她自己非常喜欢这部电影。“你在观察方面很有天赋,”他说,“你的耳朵、眼睛,还有心,都在观察周围的事物。”这话听上去似曾相识,可能出自某部戏剧或其他文学作品,但洛瑞尔却想不起来确切的出处。

米奇抬起头:“你是一个善于观察的人吗?”

现在想起来,站在后台门口的那个男人真是奇怪。这句她找不到出处的话听上去那么熟悉,却那么晦涩难懂,几乎令洛瑞尔抓狂。即便此刻回想起来,它的魔力也令洛瑞尔脑中一片混乱。她觉得有些口渴,克莱尔就站在门边的暗影里。

“尼克森女士?”

“嗯?”

“你觉得自己是个善于观察的人吗?”

“噢,是的,的确如此。”她可以躲在树屋里,克制住自己不发出任何声音。洛瑞尔心里怦怦直跳,屋里太暖和了,所有人都注视着她,还有灯光——

“尼克森女士,你之前提到过,你的母亲是位十分坚强的女性。她经历了第二次世界大战,在大轰炸中失去了家人,但她还是毅然开始了新生活。你觉得自己有没有遗传到母亲的坚强?这是否就是你在弱肉强食的演艺圈中突出重围有一番成就的根本原因?”

答案很简单,洛瑞尔之前已经回答过无数遍,可现在她就是无法说出那句话。她觉得自己像一条受惊的鱼,想说的话都化成木屑堵在嘴里。她的思绪四处飘荡,想起了坎普顿丛林那栋房子,想起了躺在病床上苍老疲倦的母亲。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秒漫长成了一年。摄影师站直身子,助手们纷纷交头接耳,但洛瑞尔好像被刺眼的灯光困住了一般,看不见人们探询的目光。母亲的身影出现在眼前,她还是照片中年轻的模样。1941年,母亲离开伦敦,她在逃避一些往事,寻找人生的第二次机会。

有人碰了碰她的膝盖,是那名叫米奇的年轻记者。他满脸焦虑地问洛瑞尔是否需要休息,要不要喝杯水,出去呼吸下新鲜空气?他能为她做些什么?

洛瑞尔用尽力气点点头。“水,”她说道,“请给我一杯水。”

克莱尔来到她身边:“怎么了?”

“没事,房间里有点热。”

“洛瑞尔·尼克森,我是你的经纪人,更重要的是,我还是你的老朋友。到底怎么了?”

“我母亲,”洛瑞尔的嘴唇快要颤抖了,她赶紧闭紧双唇,“她的情况不太好。”

“噢,亲爱的。”克莱尔抓住洛瑞尔的手。

“她快死了,克莱尔。”

“我该怎么帮你?”

洛瑞尔闭上眼。她需要答案,需要真相,她要确信,自己幸福的家庭和快乐的童年并不是一个谎言。“时间,”她终于开口了,“我需要时间,可我没有多少时间了。”

克莱尔握紧她的手:“你还有时间。”

“可电影——”

“别想什么电影了,我会处理的。”

米奇端来一杯水,洛瑞尔喝水的时候他在一旁焦急地转来转去。

克莱尔问道:“好些了吗?”看到洛瑞尔点了点头,她转向米奇,“抱歉,今天只能再问一个问题了,尼克森女士还有其他事情需要处理。”

“没问题,”米奇吞了口口水,“希望我没有……我并不想冒犯尼克森女士——”

“别傻了,不关你的事。”克莱尔笑了笑,脸上却如同北极的冬天一样冰冷,“我们继续吧!可以吗?”

洛瑞尔放下杯子,调节好心情。心头的包袱终于卸下,脑子里的思绪变得清晰:二战中,炸弹如雨点一般落向伦敦,房子在轰炸中化为废墟。一些胆子较大的居民把房子修好,胆战心惊地凑合着住。晚上,大家在漏雨的屋里挤作一团,一边盼着能吃上个橘子,一边诅咒着希特勒,希望灾难赶紧结束。有些人以前从来不知道自己可以这般勇敢,还有些人经历了之前想都没想过的恐惧,洛瑞尔的母亲就是其中一员。她和邻居及朋友们住在一起,用配给券换取鸡蛋等物品,偶尔换到一双袜子,就能开心好长时间。在战争中,母亲的命运和薇薇安还有亨利·詹金斯产生了交集。这两个人,一个是她终将失去的朋友,一个终将死在她手中。

他们三人之间一定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情,否则事情不会像今天这样费解。真相应该非常惊人,所以才能解释母亲所做的一切。洛瑞尔想在剩余不多的时间里找出事情的真相,她或许不会喜欢这个真相,但她想抓住这个机会——不,她必须抓住这个机会。

“最后一个问题,尼克森女士。”米奇说道,“上周我们谈到了你的母亲桃乐茜女士。你说她是一位非常坚强的女性——她经历了第二次世界大战,在考文垂大轰炸中失去了所有的家人,后来,她嫁给你的父亲,开始了新生活。你觉得自己遗传到母亲的坚韧品质了吗?你能够在复杂的演艺圈中突出重围,并取得自己的辉煌事业,是否就是因为母亲传给你的坚韧精神?”

这次,洛瑞尔准备好了,她轻轻松松地说出了答案,根本不需要工作人员在一旁提白。“我母亲是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幸存者,如今,她仍是生活的幸存者。我哪怕有她一半的勇气就实属幸运了。”

第二部 桃?莉

11 1940年12月,伦敦

“下手太重了,笨丫头,你使的劲儿太大了!”老妇拿起手杖朝桃莉敲去,“难道要我提醒你吗?我是位夫人,不是犁地的马,你也不是在给我钉马蹄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