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莉甜甜地笑了,她往后退了退,免得被手杖打到。给格温多林·卡尔迪克特夫人当陪护不是件容易的事,工作中会遇上许多不喜欢的活儿,但若被问到最讨厌的,她肯定会毫不犹豫地说是为格温多林夫人修剪脚指甲。这活儿每周一次,却让桃莉和格温多林夫人心里都颇为恼火。但对桃莉来说,这是生活中必要的折磨,她会毫无怨言地做好——当然了,当着格温多林夫人的面她自然要表现得心甘情愿,不过,和基蒂那些女孩儿们一起在客厅闲聊的时候,她会浓墨重彩手舞足蹈地描述她给老夫人修剪趾甲那一幕。女孩们被逗得哈哈大笑,有的人眼泪都笑出来了,只好求她赶紧停下。

“修剪好了,”桃莉把锉刀插进保护套里,然后拍了拍满是灰尘的双手,“简直完美。”

“哼。”格温多林夫人用手掌抚了抚头巾,却忘了手里还夹着一支快要熄灭的香烟,烟灰落了她一头。她今天穿了一身紫色雪纺绸衣裳,肥胖的身躯看上去如同一片紫色的大海。桃莉捧起她小巧的双脚——指甲已经修剪好并用锉刀打磨过了——让她检查是否满意。她俯过身子看了一眼:“马马虎虎吧!”然后又开始喋喋不休地怀念美好的旧时代,那时候像她这样身份高贵的夫人只要一点头一招手,善解人意的女仆们就能心领神会。

桃莉笑了笑,转身去拿报纸。离开考文垂已两年有余,对她来说,今年的境况已经比去年好太多了。刚来伦敦的时候,她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黄毛丫头,吉米帮她租了一个小房间,位置比他自己的房间好——说到这件事的时候,吉米不好意思地咧嘴一笑——还帮她找了一份卖衣服的工作。后来,战争爆发了,吉米也去了战场。“大家都想知道前线的消息,总得有人来告诉他们吧!”动身去法国之前,他们坐在蛇湖湖畔,吉米往湖里放纸船,桃莉闷闷不乐地抽着烟。来到伦敦的第一年,最让桃莉觉得兴奋的就是看见了一位穿着打扮非常精致的女士——当时,那位女士正在往邦德街走,刚好路过桃莉工作的约翰·刘易斯百货公司。除此之外,就是每天吃过晚餐后,和怀特太太公寓里的其他年轻女房客在客厅里聊天。她们惊讶地睁大双眼,乞求桃莉再讲一遍她离开家时,父亲吼骂她让她以后再也别回家的故事。那时,家里的大门在身后慢慢关上,桃莉把围巾甩在肩后,头也不回地走向车站。每次讲起这段经历,桃莉都觉得很有趣,同时也觉得自己很勇敢。客厅闲聊散场之后,桃莉一个人躺在逼仄黑暗的房间里那张窄窄的床上,却忍不住瑟瑟发抖,不知是因为回忆还是因为伦敦的寒冷。

丢掉在约翰·刘易斯百货公司当售货员的工作后,桃莉的处境有些艰难。这事其实根本不怪她——怪有些顾客不喜欢听实话,不愿承认短裙不适合自己罢了。最后,还是凯特琳的父亲鲁弗斯医生把她从水深火热中拯救出来。听说桃莉失业后,鲁弗斯医生向她抛出了橄榄枝,说自己有位朋友想给姨妈找个陪护。“是位老态龙钟的夫人。”在萨沃耶酒店吃午餐的时候鲁弗斯医生跟桃莉介绍。他每个月都会来伦敦,每次来都会带桃莉出去吃顿饭,他们吃饭的时候,鲁弗斯医生的妻子和凯特琳都在忙着购物。“她性子非常古怪,是位很孤单的老人。自从她妹妹结婚成家搬出老宅以后,她一直这样子。你能跟她相处好吗?”

“能。”桃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香槟鸡尾酒上,这还是她第一次喝这种酒呢,虽然有点晕乎乎的,但还是很开心。“我觉得没问题,能有什么问题?”鲁弗斯医生对桃莉的回答很满意。他为桃莉写了推荐信,又跟自己的朋友打了招呼,还亲自开车带她过去面试。面试那天,他们开车在肯辛顿的街道上绕来绕去,鲁弗斯医生跟桃莉介绍说,战争爆发后,老人的外甥本打算离开伦敦,带着姨妈和自己一家人回乡下过太平日子,可他姨妈却死活不同意。那个老顽固——你可得注意她这脾气——就要在这里扎根,还威胁说外甥要是再不离开她家就打电话叫律师了。

如今,桃莉来格温多林夫人家已经有十个月了。在这十个月当中,老太太又把“黄鼠狼外甥”的故事讲了无数遍,桃莉听得耳朵都快起茧子了。格温多林夫人喜欢念叨别人对自己不好的地方,她称自己的外甥是“黄鼠狼”,想“不顾她本人的意愿”让她搬出祖屋,但老太太坚持要留在这里,“这里有我幸福的回忆,是我和亨尼·佩妮一起长大的地方。想让我搬出去,除非我死了——哼,就算我死了,他要是敢把我搬出祖屋,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他的。”桃莉为格温多林夫人的固执感到非常震撼,毕竟,正是因为这份固执,桃莉才有机会住进这栋位于坎普顿丛林的华美大宅。

老太太住在坎普顿丛林7号,地上有三层,地下还有一层。房子的外表十分经典:白色的泥灰和整体的黑色色调对比鲜明。房子前面有一个小花园,将房子与路边的嘈杂隔开。房子内部的装饰也十分漂亮,墙上贴着威廉·莫里斯牌壁纸,大气华丽的家具上结了一层神圣的灰——那是几代人才能留下的痕迹。置物架上摆满了珍贵的水晶、银器和瓷器,看上去沉甸甸的。这栋房子和怀特太太在雷灵顿的公寓比起来,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在雷灵顿公寓,桃莉住的是原来的贮藏室,狭小逼仄的屋子里总有股咸牛肉炖土豆泥的味儿,挥之不散。而且,那么间屋子竟然要花掉桃莉半个星期的工资。踏进格温多林夫人家的那一刻,桃莉就下定决心,不论这份工作要付出什么代价,不论会有多辛苦,都要住进这栋房子里。

桃莉如愿以偿。房子很棒,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格温多林夫人了。鲁弗斯医生对她的评价没错,她性子的确很古怪。此外,医生还忘了告诉她,老太太此前已经独居了三十年。三十年的孤独生活酿成了可怕的结果,来这工作的头六个月,桃莉始终觉得,老太太随时会把她送到胶水厂里做成胶水。现在,她对老太太的了解更深了些,她的脾气的确很坏,不过她就是这样的人。近来,桃莉有了新发现——老太太对自己喜欢的事物总是表现得淡淡的,这让桃莉工作起来更加得心应手。

“我给您念念今天的头条新闻好吗?”桃莉坐在床尾,开心地问道。

“随便你吧!”格温多林夫人虚弱地耸耸肩,两只湿润的手掌搭在肥肥的肚子上,“反正我无所谓。”

桃莉打开最新一期的《淑女报》,翻到社会板块。她清了清喉咙,用敬畏的语调朗读那些好似生活在梦境里的人们的近况。桃莉以前从不知道还有这样一个世界——噢,她看见了考文垂郊外华美的别墅,偶尔还能听到神父语气严肃地谈论上流社会人家定制的新物件。心情好的时候,格温多林夫人会跟桃莉讲自己的故事。以前,她经常和妹妹佩妮在皇家咖啡厅闲聊,她们还在伦敦的布鲁姆茨伯里区住过一段日子。有一个雕塑家,同时爱上了她们姐妹俩——她们在他面前摆好姿势,让他创作。桃莉天马行空的脑子里怎么也想象不出这样的生活,因为这样的日子简直不可思议。桃莉读到今日最佳新闻和最夺人眼球新闻的时候,格温多林夫人从缎面枕头上抬起头来,假装不感兴趣,其实聚精会神地听着每一个字——她总爱这样。不过,她是个好奇心很重的人,她装不了多长时间的。

“噢,亲爱的,听上去霍斯奎思勋爵和勋爵夫人不太对劲啊!”

“他们离婚了,是吗?”老太太抽了抽鼻子。

“看样子是的——勋爵夫人又和那个画家出去约会了。”

“这一点儿都不稀奇。那个女人一点判断力都没有,被自己的一腔热情冲昏了头脑,跟她母亲一模一样。”说到“热情”这个词时,格温多林夫人的上唇微微噘起——她说的是“任情”,噢,这发音真优雅。桃莉一人独处的时候最爱模仿她的发音了。

“你刚才说她又跟谁出去约会了?”

格温多林夫人抬头望着波尔多式屋顶上的圆形徽饰:“我敢保证,莱昂内尔·鲁弗斯介绍你过来的时候没告诉我你反应有点慢,也许我自己也不算是很聪明的女人,但我也不能容忍一个白痴。你是白痴吗,史密森小姐?”

“我希望自己不是,格温多林夫人。”

“哼,”格温多林夫人的语气听上去像是要作最后的总结陈词了,“霍斯奎思夫人的母亲普鲁登丝·黛儿夫人是个话特别多的讨厌鬼,她老是在我们耳边唠叨女性投票权的事,大家都受不了她。亨尼·佩妮模仿她的样子可滑稽了——心情好的时候,佩妮是个非常能逗乐子的人。最后,普鲁登丝夫人把大家的耐心都消磨干净了,社团里没人愿意跟她多待一分钟。做人可以自私,可以粗鲁、大胆或是邪恶,但桃乐茜你要记住,做人绝不可以无趣。过了一段时间,她突然消失了。”

“消失了?”

格温多林夫人懒洋洋又夸张地抖了抖手腕,烟灰就像魔法粉末一样纷纷撒落。“她上了一艘船,至于是去了印度、坦桑尼亚,还是新西兰,就只有上帝才知道了。”她的嘴像鳟鱼一样瘪着,像是在嚼东西,不知道是牙缝中残留的午餐还是她不为人知的那点儿智慧。最后,她狡黠地笑了笑,补充说:“那只可怜的金丝雀告诉我,她在一个叫桑给巴尔的可怕地方和一个当地人勾搭上了。”

“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格温多林夫人果决地吸了口烟,双眼眯成了一条缝。作为一个三十年来从未踏出闺阁的妇道人家,她知道的还真多。《淑女报》上提到的人很少有她不认识的,而且她很喜欢干涉周围人的生活,就连凯特琳·鲁弗斯选丈夫都经过了她的首肯。凯特琳的丈夫岁数有些大,人虽然有些蠢,但是非常有钱。结婚后的凯特琳变得十分讨厌,她常常跟人抱怨婚姻是件多令人厌烦的事,一说就是好几个钟头。“桃莉,你不知道,结婚的感觉太糟了。”与此同时,她家里贴着商店里最贵的墙纸。桃莉见过她丈夫一两次,最后得出结论——要过上这种精致的生活肯定有更好的法子,不一定非要嫁给一个既好赌又喜欢在客厅的窗帘后面非礼女仆,还觉得自己的做法无可厚非的老男人。

格温多林夫人不耐烦地拍拍手,示意桃莉继续往下念,桃莉立马会意。“噢——有一条让人高兴的新闻,唐菲勋爵和伊娃·黑斯廷斯小姐订婚了。”

“订婚有什么好高兴的。”

“是没有什么可高兴的,夫人。”这个话题不宜多谈。

“黑斯廷斯小姐这种笨女孩儿能够攀上男人的高枝儿倒也不错。但你得记住,桃乐茜——男人生性爱追逐那些明亮耀眼的东西,可他们一旦得到又如何?追上了乐趣和游戏就结束了——女人的乐趣,男人的游戏。”她扭了扭手腕,“继续读,看看还讲了什么?”

“这周六晚上会举行庆祝酒会。”

格温多林夫人轻声嘟囔着:“是在唐菲公馆吗?那是个好地方,亨尼·佩妮和我曾去那儿参加过一次盛大的舞会。舞会结束的时候,所有人都脱掉鞋子,在喷泉里跳舞……是在唐菲公馆里办酒会吧?”

“不是,”桃莉浏览了一下订婚公告,“应该不是,客人们被邀请去400俱乐部。”

“夜店!”格温多林夫人开始愤愤不平地数落那地方有多不入流,桃莉在一边神游天外。她只去过400俱乐部一次,是和基蒂还有她认识的几个当兵的朋友。俱乐部就在莱斯特广场的一间地下室里,旁边的地面上以前是阿罕布拉剧院。俱乐部的墙上挂着丝绸,奢华的长沙发边烛光摇曳,天鹅绒窗帘像酒一样泼洒在猩红色的地毯上。暗红色的灯光笼罩一切,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味道。

音乐和笑声把这儿挤得满满的,侍应生在其中往来穿梭。情侣们在狭小昏暗的舞池里摇曳身姿,一切都如梦如幻。基蒂当兵的朋友喝了太多威士忌,下身胀胀的,憋得难受。他靠在桃莉身上,满口污言秽语,说他要是能和桃莉单独在一起的话会如何如何。桃莉的目光越过他的肩膀,落在一群耀眼的年轻人身上——他们的穿着打扮更加精致,相貌也更漂亮,总之,比俱乐部里其他人高出了不止一个档次。年轻人走到红绳子那边的贵宾区,有个留着黑色长胡子的小个子男人在那儿欢迎他们。回到坎普顿丛林7号,桃莉和基蒂躲在厨房的桌子下偷喝杜松子酒和柠檬水,基蒂用权威的口吻告诉她:“那个男人叫路易吉·罗西,你不认识他?他可是400俱乐部的一把手。”

“这些新闻我都听腻了。”格温多林夫人使劲儿掐灭手里的香烟,差点打翻了旁边桌上装着咸牛肉土豆泥的饭盒。“我累了,有点儿不舒服——给我拿颗糖过来。噢,恐怕我活不了多久了。昨天晚上我连眼睛都没合上,那该死的吵闹声究竟是怎么回事?”

“可怜的夫人,”桃莉把《淑女报》放在一边,从一个大口袋里拿出硬糖,“这得怪希特勒,他的轰炸机——”

“我说的不是轰炸机,傻姑娘。我说的是她们——还有她们讨厌的笑声!”她夸张地抖了一下身子,降低了语调。

“噢,”桃莉点点头,“您在说她们呀!”

“就是她们。”格温多林夫人还没跟基蒂她们照过面,“那群在政府部门工作的女职员——她们打字的速度一定很快吧?战争部那群人究竟怎么想的?我当然知道得有地方来安置她们,不过怎么弄到我家里来了?佩罗格林来信跟我说过这件事,我觉得他脑子肯定有问题。真不敢想象,那样的人居然住到我家里,跟我祖上传下来的宝贝待在一起。”想到外甥也被这烫手山芋弄得心烦意乱,老太太差点笑起来,不过这笑容立马就被她心里的苦涩压了下去。她抓住桃莉的手腕:“桃乐茜,她们不会把男人带回来吧?”

“噢,不会的,夫人。我保证,她们不敢这样做。”

“我绝不允许她们在我的屋檐底下乱来。”

桃莉严肃地点点头。她知道,这是格温多林夫人的大忌。鲁弗斯医生跟她介绍过格温多林夫人的妹妹佩妮洛浦·卡尔迪克特——就是老太太经常提到的佩妮。姐妹俩年轻的时候好得跟一个人似的,她俩的相貌举止都很神似,好多人都以为她们是双胞胎,但姐妹俩实际上相差一岁半。她们一起去跳舞,一起去乡下过周末,两人总是形影不离。但后来,佩妮洛浦犯了一个让姐姐永远无法原谅的错误。“她坠入爱河,后来就跟那个男人结婚了。”鲁弗斯医生终于抖出了这个大包袱,他心满意足地吸着烟,“在这个过程中,格温多林夫人伤透了心。”

“好了,没事了。”桃莉安慰格温多林夫人,“不会这样的,等她们把男人带回家里的那天,战争早就结束了,她们也就从哪儿来回哪儿去了。”桃莉不知道事情会不会这样,但站在她的立场而言,她并不希望这样。到了夜晚,这栋大房子静得瘆人,基蒂和其他女孩儿还算有趣——这也是她们唯一的优点了。老太太吹毛求疵,难以伺候的时候,桃莉尤其需要跟她们在一起抱怨取乐。格温多林夫人真可怜,失去自己的灵魂伴侣一定是件很可怕的事情,桃莉不敢想象自己若是遇到这样的事情会如何。

格温多林夫人重新躺下,嘴里还喋喋不休地数落着歌舞厅及其罪恶。她讲述里面奢华堕落的行为,怀念佩妮妹妹,怨念着家里可能会发生的肮脏事。终于,她变得憔悴又疲惫,整个人就像那天从诺丁山飘过来的防空气球【14】一样无精打采。“糖拿过来了,夫人,”桃莉说道,“这块奶油硬糖真可爱,您瞧。我喂给您吃,然后您好好休息一下,好吗?”

“好吧,”老太太含混不清地说道,“但我只能睡一个小时左右,桃乐茜,三点以前叫醒我,我想跟你玩纸牌。”

“好好休息吧!”老人噘起嘴,桃莉把糖塞进她嘴里。

老太太把糖含进嘴里,桃莉走到窗户前拉上遮阳窗帘。把帘子解下来的时候,她的目光不自觉地瞟向对面的7号房子,然后她的心就怦怦跳起来。

薇薇安又在那里。她坐在窗前的书桌边,手指上缠绕着那串长长的珍珠项链,整个人安静得像一座雕塑。桃莉急切地挥了挥手,希望薇薇安能看见自己,然后也朝自己挥手致意。但薇薇安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根本没有看见她。

“桃乐茜?”

桃莉眨了眨眼,根本没听见老太太的叫声。薇薇安可能是她见过的最美丽的女子了。她有一张心形的脸庞,深褐色的维多利亚式鬈发闪着迷人的光泽,饱满上翘的嘴唇涂成了艳丽的红色。她的眼睛很大,弯弯的眉毛像极了丽塔·海华丝和吉恩·蒂尔妮【15】。薇薇安的美不在于身上精致的衣裙,而在于她衣着华丽但脸上却依旧是云淡风轻的神情。她像极了自己脖子上那串纯洁又充满灵气的珍珠项链。她把一辆褐色的宾利汽车捐给战争急救部,那无所谓的样子好像自己送出去的不过是一双闲置的靴子而已。桃莉慢慢知道了她的传奇经历——薇薇安从小就是孤儿,在舅舅的抚养下长大成人,后来嫁给了一位名叫亨利·詹金斯的有钱作家,他在国家信息部担任要职。

“桃乐茜,过来帮我把毯子盖上,再去把我的眼罩拿来。”

离自己这么近的地方居然住着这么一位光鲜亮丽的富太太,一般情况下,桃莉心里还是会有些嫉妒的。但薇薇安是个例外,桃莉这辈子都渴望有一个像她那样的朋友——一个真正懂她的、可以和她挽着胳膊在邦德街上溜达的人。她们走在街上,优雅又阳光,人们会转过头来欣赏她们,悄悄议论这两个长腿深色皮肤的美人儿和她们不经意间流露出的魅力。凯特琳岁数比她大,人也呆笨,至于基蒂嘛,她人蠢又轻佻,她们都不配当桃莉的朋友。如今,她终于遇到了薇薇安。在坎普顿丛林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她们目光相遇,两人都笑了笑——那笑容里包含着秘密、了解,还有约定——她们俩都清楚,她们是同一种人,注定要成为最好的朋友。

“桃乐茜!”桃莉吓了一跳,她从窗户边转过身,看见格温多林夫人已经钻进了紫色的绸缎被子中,脑袋下枕着鸭绒枕头。她绷着脸,脸颊红红的,“我找不到眼罩了。”

“别着急,”在合上遮阳窗帘前,桃莉最后看了薇薇安一眼,“我们一起找找吧!”

没过一会儿,眼罩就找着了——它被格温多林夫人肥胖的大腿压得扁扁的,已经焐热了。桃莉解下老太太头上鲜红的头巾,把它放在小橱柜上的大理石半身像上。然后,她替老太太把缎子做成的眼罩戴上。

“小心点儿,”格温多林夫人怒气冲冲地说道,“你把眼罩扣在我鼻子上的话,我会被捂死的。”

“噢,亲爱的夫人,”桃莉说道,“不会的,您放心吧!”

“哼。”老太太的后脑勺深深陷进枕头当中,她的脸看上去像是漂浮在身子上面似的,就像皱巴巴的皮肤之海里一座孤独的岛。“我活了七十五年了,活了这么久也没什么值得炫耀的——我最亲近最深爱的人抛弃了我,照顾我的女孩也只是拿钱干活儿。”

“不,不,”桃莉像在安慰一个坏脾气的孩子,“怎么能这么说呢?夫人,这事可不能开玩笑,您知道,就算没人付钱我也会好好照顾您的。”

“嗯,嗯,”老人嘟囔着,“那就好。”

桃莉把毛毯拉上来一些,老太太把下巴露在毛毯的绸缎裹边外,“你觉得我该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夫人?”

“我觉得应该把所有东西都留给你,这样我那奸诈的外甥才会得到教训。他就跟他父亲一样,想偷走我所有的宝贝。我打算把律师叫过来,把这事正式写进遗嘱当中。”

面对这样的好事,桃莉无话可说。知道格温多林夫人这么看重自己,桃莉当然很高兴,但这高兴不能挂在脸上。桃莉满心骄傲地转过身,抚平老人头巾上的褶皱。

*?*?*

鲁弗斯医生早就跟桃莉暗示过格温多林夫人的想法。几个星期之前,他们在一起吃午餐,两人就桃莉的社交生活进行了一场长谈。“有男朋友了吗,桃莉?当然,你这样的女孩子追求者肯定排到街区拐角了吧?我建议你找一个岁数大些、有正当职业的人,这样的人才能给你你该拥有的一切。”之后,他问桃莉在坎普顿丛林的生活过得如何,桃莉告诉他一切都好。鲁弗斯医生喝下一大口威士忌,杯子里的冰块发出清脆的响声,他冲桃莉眨了眨眼。“据我所知,你的生活可不只是好——上周,佩罗格林·沃尔西给我写了封信,说他姨妈非常喜欢‘我推荐的姑娘’——他原话就是这样的。”鲁弗斯医生似乎沉浸在自己的世界当中,过了一会儿,他才回过神来继续往下说,“他在担心遗产的事。他一直埋怨我把你推荐给格温多林夫人。”鲁弗斯医生笑起来,桃莉露出一个若有所思的微笑。之后的一个星期里,桃莉一直在思考鲁弗斯医生说的话。

桃莉没有撒谎,开始的时候的确有些艰难。众所周知,格温多林夫人一直瞧不上自己周围的人——当然了,她自己可不是这样说的——但后来却对这个年轻的陪护青睐有加。这自然是好事。不过,为了得到老太太的青睐,桃莉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她对此颇为羞愧。

十一月的一天,格温多林夫人家的电话响了。是女佣库克接的电话,然后她把桃莉叫过来——电话是打给桃莉的。回想往事,桃莉心里依旧疼痛不已。但在当时,能在这么华丽的大房子里接电话她觉得十分开心。她轻快地跑下楼梯,抓起听筒,用最郑重其事的声音说道:“你好,我是桃乐茜·史密森。”然后,她听见在考文垂的邻居波特夫人的声音,她跟妈妈是好朋友,她在电话那一头大声喊道:“死了,全都死了!天上落下来一颗燃烧弹,大家根本来不及躲进防空洞里。”桃莉心里裂开一道无底深渊,她的心不停地往下坠落,只留下一个夹杂着震惊、失去和恐惧的漩涡。她放下电话,站在坎普顿丛林7号宽敞的客厅中。那一刻,她觉得自己如此渺小,一阵风来就能把她吹得不见。桃莉身体的每一个部分,她生活中不同场景的记忆,都像一副随机发出的纸牌,上面的图案逐渐失去了颜色。库克的问候来得很及时:“早上好。”桃莉想对她大吼大叫,告诉她这个早上一点都不好,一切都变了,那个蠢女人难道看不出来吗?但她没有这样做。她朝库克笑了笑,回应说:“早上好。”然后回到楼上。格温多林夫人怒气冲冲地摇着银铃拍着手——她找不到眼镜了。

开始的时候,桃莉没有跟任何人提起自己家里的事,就连吉米也没说。后来,吉米听说了这件事,迫不及待地想要安慰她。桃莉告诉他,自己很好,现在是战争时期,大家都会失去一些东西。吉米觉得桃莉是个勇敢的姑娘,但让桃莉保持沉默的并非勇气。她当时的感受非常复杂,离家时的回忆想来都让人心疼,为了避免自己说出内心真实的想法和感受,桃莉决定还是闭口不言的好。来到伦敦,她就再也没见过父亲和母亲。父亲说,除非桃莉“开始循规蹈矩”,否则就不要跟他联系。母亲悄悄地给桃莉写信,虽然信中的言语淡淡的,但会定期来信,成为桃莉莫大的依赖。最近的一封信里,母亲告诉桃莉自己要来伦敦亲自看看“那栋漂亮的房子和你经常提到的那位夫人”。可一切都来不及了。母亲再也见不到格温多林夫人,也不能踏进坎普顿丛林7号,看不到女儿如今的光鲜。

至于可怜的卡斯波特,桃莉根本不忍心回想关于他的事情。她清楚地记得弟弟最后一封来信,每个字都历历在目。卡斯波特详细描述了他们在后花园里修建的防空洞,他搜集了喷火式战斗机和飓风战斗机的图片来装饰墙面,他想象着自己要是抓到了德国飞行员该怎么办才好。他那么骄傲那么好哄,对自己要在战争中扮演的角色十分兴奋。他是个胖乎乎又笨手笨脚的乐观小孩儿。如今,就连他也不在了。桃莉现在成了孤儿,那种悲伤、孤单的感觉如此强烈,她只好全心全意照顾格温多林夫人,对家里的灾难闭口不言。

直到那天,老太太说起自己年轻的时候有一副好嗓子。桃莉想起了母亲,还有她藏在车库里的蓝色盒子,那里面曾装满她的梦想和回忆,如今却成了满地荒凉。桃莉忍不住大哭起来。当时,她就坐在格温多林夫人的床尾,手里还拿着磨指甲的锉刀。

“怎么了?”格温多林夫人小巧的嘴巴吃惊地张着,那样子好像看见桃莉脱光了衣裳在屋里跳舞一般。

桃莉很少有如此卸下防备的时候,她把家里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格温多林夫人。她的母亲、父亲,还有卡斯波特,他们的模样、说过的话、差点把她逼疯的时刻。她一直不喜欢母亲给她梳头的方式,她讨厌每年一次的海边旅行,讨厌板球,还有那头驴。最后,桃莉回忆起她冲出家门的时候,母亲在身后叫她,而她根本没有回头。她的母亲贾妮思·史密森没吃东西就跟了出来,却不敢太过大声让邻居知道家里的事。她跟在桃莉身后一路小跑,手里挥舞着一本书,那是她买来送给桃莉的分别礼物。

“咳咳,”桃莉说完,格温多林夫人说道,“这当然很让人难受,但你不是第一个失去家人的。”

“我知道。”桃莉深吸了一口气。房间里似乎还回荡着她之前的讲话声,她心里有些惶恐,不知道自己会不会被赶走——格温多林夫人不喜欢有人大吵大闹,当然,她自己吵闹可以。

“亨尼·佩妮离开我的时候我以为自己会死掉。”桃莉点点头,等着格温多林夫人对她的发落。

“可你还年轻,让这一切随风而去吧!你看到街对面那个女人了吗?”

的确,薇薇安的生活里最终长出了美丽的玫瑰,但她和桃莉简直是云泥之别。“她有个有钱的舅舅可以收养她,”桃莉轻声说道,“她继承了一大笔财产,嫁给了知名的作家,而我……”桃莉焦虑地咬着下唇,不让自己哭出来,“我……”“傻姑娘,你并不是无依无靠,你说呢?”

格温多林夫人拿出她装糖的袋子,第一次把它递给桃莉。桃莉花了好一会儿工夫才明白老太太的举动,她伸出手,从袋子里拿出一颗红绿相间的圆形硬糖。她把糖捏在手心,手指紧紧握成拳,糖在温暖的手心里慢慢融化。桃莉郑重其事地回答:“我还有您。”

格温多林夫人抽了抽鼻子,眼睛看向别处:“我们还有彼此可以依靠。”突如其来的感伤让她的声音十分响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