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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莉看了看被红线围起来的贵宾区,那里有个小小的舞池,里面挤满了人,被基蒂称为“贵宾桌”的那张桌子就在离乐队最近的地方。本来,桃莉以为今晚会在这里遇到薇薇安——亨利·詹金斯和唐菲勋爵的关系一向不错,《淑女报》上经常能看见他俩的合影。但一眼扫过去,这里似乎没有她认识的人。没关系,这个夜晚依旧美好。詹金斯夫妇可能会晚点来。她领着吉米往俱乐部里面走,两人经过了拥挤的圆桌,经过了那些正在吃喝跳舞的人,最后终于走到贵宾区前面,见到了罗西先生。

“晚上好。”罗西先生双手叠在一起,微微弯腰鞠了一躬,“你们是来参加唐菲勋爵的订婚派对的吗?”

“这俱乐部太棒了,”桃莉快乐地喊道,她并没有回答罗西先生的问题,“好久没来这儿了,我和桑迪布鲁克勋爵刚才还在说,我们应该多到伦敦各地走走。”她看了一眼吉米,脸上满是鼓励的笑容,“你说呢,亲爱的?”

罗西看着桃莉和吉米,轻轻蹙了蹙眉头,不过马上就恢复了常态。掌管俱乐部这么多年,他早就练就了一身让人备感舒服的奉承本领。“亲爱的桑迪布鲁克夫人,”他捧起桃莉的手,轻轻一吻,“您大驾光临简直让我们俱乐部蓬荜生辉。”他又看向吉米,“桑迪布鲁克勋爵,您最近好吗?”

吉米一言不发,桃莉屏住了呼吸。吉米管她的这些小把戏叫做“游戏”,他对此向来不喜。而且,桃莉刚开口说话的时候,就发觉吉米搂在她腰上的手僵硬起来。桃莉不知道吉米接下来究竟会有怎样的举动,不确定性让这次冒险更具趣味。过了一会儿,吉米依旧没有开口说话。周围的一切似乎变得尤为嘈杂,桃莉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人群中传来幸福的尖叫,不知哪儿摔碎了一只玻璃杯,乐队开始弹奏另一首曲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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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对着自己叫出另一个人名字的小个子意大利人正满脸期待地等着回答。吉米突然看见家里穿着破烂睡裤的老父亲,看见贴着难看的绿色墙纸的公寓,芬奇待在满是饼干渣的笼子里。他知道桃莉在看着他,期待他赶紧扮演起自己的角色,但对吉米来说,回应一个并不是自己的名字似乎尤为艰难。他觉得这样做对不起家里可怜的老父亲——他精神错乱,在家等待着永远不会归来的妻子,时常为二十五年前去世的哥哥轻声啜泣。他们刚到伦敦,走进这间破破烂烂的公寓时,父亲感叹道:“这房子真漂亮,吉米,太棒了,你真是个好孩子,我和你妈妈都为你感到骄傲。”

他扭过头看了看桃莉——和他想象中一样,桃莉脸上哪儿哪儿都写满了期待。她的这些小把戏快让他疯掉了,它们彰显了桃莉想要的生活和吉米能给她的生活之间那道愈来愈宽的鸿沟。但这样的小把戏并不会伤害到任何人,对吗?今晚,没人会因为吉米·梅特卡夫和桃莉·史密森站在红绳这边的贵宾区而受到伤害。她渴望这样的生活,她费了好大工夫才弄到这条漂亮的裙子,还特地嘱咐吉米穿上西服。此刻,她睁大涂了睫毛膏的双眼,像个孩子一样满脸期盼。吉米那么爱她,他不能为了自己愚蠢的骄傲毁掉她的期待,不能因为自己身份地位低下而固守一身傲气。而且,这是桃莉失去家人以来第一次回到原来的状态。他不能毁掉这个夜晚。

“罗西先生,”他脸上绽放出愉快的笑容,伸手坚定地握了握罗西的手,“见到你真高兴,老伙计。”这是他在短时间内能装出来的最优雅的声音了,希望能有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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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红绳这边的贵宾区,桃莉像自己想象中那样身心舒畅,觉得这里每个地方都像格温多林夫人讲的那样光彩诱人。其实,贵宾区这边看到的东西并没有什么两样——还是红色的地毯,墙上挂着一样的丝绸,两边舞池里的男男女女脸挨脸地跳着舞,一样地亲密无间。就连服务生都是同一批人,他们端着食物饮料和玻璃杯在红绳两边来回穿梭。说实在的,一个稍微粗心点的人可能都没有注意到俱乐部被红绳分成了两半。但桃莉知道那条绳子的确存在,而她喜欢在红绳这一边。

如今,桃莉终于得偿所愿,心里却隐约有些失落,不知下一步该做什么。为了想出更好的点子,她喝下一杯香槟,靠在墙边柔软宽大的长沙发上。俱乐部里的景象光看看就让人觉得满足,那些不停晃动的鲜艳裙子和人们微笑的脸庞让桃莉迷恋。一位服务生走过来,问他们想吃点什么,桃莉要了鸡蛋和培根。很快,东西就送上来了。桃莉的酒杯从未空过,屋里的音乐声也从未停过。

“这就像梦一样,对吗?”桃莉的语气里满是赞许,“你不觉得这里的一切都很美妙吗?”

吉米停下正在划火柴的手,含含糊糊地答道:“当然。”他把点燃的火柴扔进黄铜烟灰缸里,然后吸了一口烟。“还是说说你吧!你最近怎么样?格温多林老夫人如何?还是那样管东管西吗?”

“吉米,你不应该问这些。开始的时候,我可能的确向你抱怨了几句,但接触下来,我发现格温多林夫人真的是个很好的人。她最近很依赖我,我们的关系很亲近。”桃莉朝桌子对面凑了凑,好让吉米帮她把烟点上。“她外甥最近很担心,害怕老太太会在遗嘱里把房子留给我。”

“这是谁告诉你的?”

“鲁弗斯医生。”

吉米嗓子里发出含混的嘟囔声,他不喜欢桃莉提到鲁弗斯医生。虽然桃莉跟他讲了很多次,鲁弗斯医生是她朋友的父亲,他岁数那么大,怎么会对自己这样的小姑娘有企图?吉米皱了皱眉,换了个话题。他把手伸过桌子,握住桃莉的手:“那基蒂呢?她怎么样?”

“呃,她呀,她……”桃莉想起那天晚上她们在背后议论薇薇安,给她安上莫须有的罪名,心里有些犹豫,“她好着呢——她那种人怎么会过得不好?”

“她那种人?”吉米不解地重复了一遍。

“我的意思是,她要是把逛街和泡俱乐部的心思多放些在工作上肯定会表现得很好。不过,有些人就是没办法控制自己吧!”桃莉扫了一眼吉米,“我觉得你不会喜欢她的。”

“不喜欢她?”

桃莉摇摇头,吸了口烟。“她是个大嘴巴,而且——不是我说她坏话——她是个放荡的女人。”

“放荡?”吉米被逗乐了,嘴边漾起若有若无的笑容,“亲爱的——”

桃莉是认真的——基蒂经常趁天黑往家里带男朋友。她以为桃莉不知道,但那吵闹声除非是聋子才听不见。“是的,千真万确。”桃莉说道。桌上有支罩着玻璃灯罩的蜡烛,桃莉推着蜡烛在桌上移动。

她还没跟吉米讲薇薇安的事情。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这倒不是因为她觉得吉米不会喜欢薇薇安——吉米当然不会喜欢薇薇安了——而是因为桃莉本能地想让这段正在盛放期的友谊成为一个秘密,一个只属于自己的秘密。但今晚见到吉米,又喝了这么多甜蜜的香槟,桃莉特别想说话,她想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他。“我想跟你说件事,”她忽然有些紧张,“我不知道我在信里有没有提到过——我认识了一个新的朋友。”

“是吗?”

“嗯,她叫薇薇安。”光说出她的名字就让桃莉幸福得颤抖了,“她嫁给了亨利·詹金斯——你知道的,就是那个作家。他们就住在街对面的25号,我们已经成了关系很好的朋友。”

“真的吗?”吉米笑起来,“说来真巧,我最近刚读了一本詹金斯的小说。”桃莉本来可以问问是哪一本的,但她并没有,因为她根本没有听吉米讲话。那些关于薇薇安的事情在她心头徘徊,想奔涌而出。“她真的不是个寻常的女人,吉米,她很美,但她的美并不张扬,反而很柔和。她一直在帮助妇女志愿服务社——我们在那儿的食堂为士兵们服务,我跟你说过吧?我应该说过的。她知道我考文垂的家里发生的一切,她也是个孤儿,父母双亡之后被舅舅收养,在牛津附近一所老牌名校上学——那学校就修在她们家的土地上。我有没有告诉你,她继承了一大笔财产?坎普顿丛林那栋房子实际上是她的,而不是她丈夫的——”桃莉停顿了一下,因为她并不清楚具体的细节。“她没有细说这件事,她不是张狂爱炫耀的人。”

“听上去她人很不错。”

“是的。”

“我想见见她。”

“这个……”桃莉有些结巴,“当——当然可以,抽空见见!”她猛吸了一口烟,不明白吉米这个提议为什么会让自己觉得害怕。她从没想过薇薇安和吉米见面的场景。一方面,薇薇安是她的朋友,这是很私人的事情。另一方面,吉米的确是个好小伙子,他善良聪明,但薇薇安不会喜欢这样的人,她会觉得吉米配不上桃莉。这倒不是因为薇薇安嫌贫爱富,她本来就属于另一个阶层,桃莉和吉米跟她原本就不在一个阶层。但桃莉在格温多林夫人的培养下,学到了很多东西,薇薇安那个阶层的人是喜欢跟她打交道的。桃莉不想对吉米撒谎,她爱他,但她也不能直言不讳地伤害吉米的感情。她伸出手,放在吉米的胳膊上,从磨破的西服袖口上捡起一根棉线。“战争正打得火热,大家都忙着自己的事,哪有什么社交时间?”

“我一直有时间——”

“你听,吉米——他们在弹我们最喜欢的那首歌!我们去跳舞好不好?去跳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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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莉的头发香香的,她刚露面的时候吉米就闻见了这股令人沉醉的香气。这味道如此馥郁,充满期望,吉米刚开始几乎吓了一跳。他搂着桃莉的腰,两人脸挨着脸,在舞池里慢慢移动,吉米真希望能永远这样。他想让自己忘记桃莉刚才的闪烁其词——说实话,他突然觉得,他们俩之间近来产生的距离感或许不仅仅是因为她家庭的不幸,住在街对面的那个叫薇薇安的有钱女人说不定也和这件事有关。当然,也可能是他多心了,桃莉一向喜欢留有自己的秘密。此时此刻,他要关心的应该是音乐声能一直演奏下去吗?

当然不能。没有什么能永远不变,他们最爱的那首曲子终于还是结束了。吉米和桃莉分开,为乐队鼓掌。这时,吉米看见一个蓄着淡淡胡须的男人正在舞池边上盯着他们。这本身并没有什么可疑之处,但那男人正在和罗西交谈,罗西伸出手挠挠头,跟那男人做出夸张的手势,好像在要什么名单。

宾客名单,吉米立刻明白了,还能是别的什么?

是时候悄悄溜走了。吉米抓住桃莉的手,想装作随意的样子离开。要是他们动作够快够轻的话,还有机会。他们可以弯腰穿过红绳子,悄无声息地融入人群当中,然后悄悄离开,不留下任何痕迹。

不幸的是,桃莉脑子里又蹦出来其他念头了,她来到舞池就不想离开。“吉米,我不想走,”她说道,“不走嘛,你听,他们在演奏《月光小夜曲》。”

吉米跟她解释,同时用余光瞄着那个有着淡淡胡须的男人,却发现他就快走到自己身边了。他嘴里叼着雪茄,朝吉米伸出一只手,有兜里的财富撑腰,脸上的笑容显得分外自信。“桑迪布鲁克勋爵,你能来参加派对我真开心,老伙计。”

“唐菲勋爵,”吉米握住他的手,“恭喜你——和你的未婚妻,派对真棒。”

“谢谢,我本来想低调些,但你知道伊娃那个人……”

“当然,我太了解她了。”吉米紧张地笑起来。

唐菲勋爵吸了一口雪茄,然后眯起双眼。空气里顿时一片白茫茫,好像火车的发动机在吞云吐雾一样。吉米意识到派对的主人心中也正在纳闷,在回想自己与这两位神秘来客之间的渊源。“你们二位是我未婚妻的朋友吧?”他开口问道。

“是的。”

唐菲勋爵点点头:“嗯,原来如此。”他继续抽着雪茄,周围烟雾缭绕。正当吉米以为自己和桃莉已经安全了的时候,唐菲勋爵突然说道:“可能是我记错了吧——战争让人心烦意乱,我已经好几个晚上没睡觉了——可我不记得伊娃跟我提过一位叫桑迪布鲁克的朋友,你们真的认识吗?”

“当然认识了,艾娃和我是老朋友了。”

“她叫伊娃。”

“对,我是说的伊娃。”吉米把桃莉拽过来,“这是我的妻子,你们见过吗?”“我是薇奥拉,”桃莉嘴里好像含着没融化的黄油,说话含混不清,“薇奥拉·桑迪布鲁克。”她抬起一只手,唐菲勋爵取下雪茄,吻了一下。他的嘴离开桃莉的手背,但却迟迟不肯松手,双眼贪婪地扫视着她凹凸有致的玲珑身段。

“亲爱的!”舞池那边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亲爱的乔纳森!”

唐菲勋爵马上丢开桃莉的手:“我在这儿!”他像个被大人抓住在偷看黄色图片的小男孩一样,“伊娃过来了。”

“时候不早了。”吉米说道,他抓住桃莉的手,捏了一下。桃莉立马明白了他的意思,也偷偷捏了一下他的手。“非常抱歉,唐菲勋爵,”吉米说道,“祝福你跟你的未婚妻,但薇奥拉和我还得去赶火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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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完,他们就赶紧溜了。在俱乐部的人群中横冲直撞的时候桃莉乐得快笑出声来,他们在衣物寄存处停留了一会儿,吉米递上票据,取走格温多林夫人的大衣,然后两人冲上楼梯,一头闯进伦敦黑暗寒冷的夜晚。

他们逃跑的时候,400俱乐部有人在盯梢。桃莉回头扫了一眼,发现一个红脸膛的男人在他们身后气喘吁吁地跟着,像头吃得过饱的猎犬。桃莉和吉米直到穿过了里奇菲尔德大街才敢停下脚步。圣马丁剧院的电影刚刚散场,他们俩混入人群中,然后钻进了狭窄的塔巷。这时候,两人才背靠着墙壁,上气不接下气地欢笑。

“他的脸——”桃莉喘着气说道,“吉米,我觉得我这辈子都忘不了他那张脸,你说我们要去搭火车的时候,他……他完全蒙了!”

吉米也笑起来,这声音在黑暗中真温暖。他们站立的地方一片漆黑,天上的满月也无能为力,它的清辉没能流进这条窄窄的巷子。获得重生的幸福感,还有扮作他人并顺利逃脱的成就感让桃莉脑子里一阵眩晕。能够摆脱桃莉·史密森的身份,暂时扮作其他人是生活中最让她开心的事。至于她假扮的那个人姓甚名谁,什么模样,有什么爱好……这些都不重要,桃莉喜欢的是表演时那种激动的感觉,还有冒充他人那种一本正经的乐趣。这种感觉就像是闯入了另一个人的生活,窃取了他们片刻的生命。

桃莉抬头看着被星星点亮的夜空。黑暗中藏着许多我们看不见的星星,这应该是战争中最美丽的东西了。远方传来混乱的爆炸声,防空炮正在全力反击,但高高的苍穹中,星星仍在无辜地眨着眼。它们就像吉米一样,桃莉明白过来,像他那么忠实坚定,可以托付一生。

“你可以为我做任何事情,对吗?”桃莉满足地叹了口气。

“是的,你知道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情。”

吉米停住笑声。风儿轻轻地吹着,这巷子里的氛围忽然变了。你知道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情——她当然知道。但此刻,吉米的表态让桃莉既激动又害怕。听见他亲口这样说,桃莉觉得内心深处的那根弦猛地被拨动了,她颤抖着,脑子里一片空白。黑暗里,她伸手握住吉米的手。

他的手温暖光滑,手掌那么大。桃莉抬起他的手,嘴唇在他的指节上轻轻扫过。她听见吉米的呼吸声,然后把嘴唇凑了过去。

桃莉觉得自己是个勇敢坚强的成年人。她觉得自己真切地活着,美丽地活着。她抓起吉米的手放在自己的胸脯上,心里小鹿乱撞。

吉米嗓子里传来一声轻叹:“桃莉——”桃莉用一个吻堵住他的嘴。此时,她不想听吉米说话,他一开口,自己或许就没这种心思了。她回想基蒂和路易莎在坎普顿丛林7号的厨房里谈笑时说的那些事,伸手把吉米的腰带解开。

吉米喉咙里发出一阵呻吟。他低头吻着桃莉,但桃莉却摆脱他的吻,在他耳边轻声说:“我说什么你就做什么,对吗?”

吉米把脑袋靠在桃莉的脖子上,点点头:“是的。”

“那你送我回家,让我安然入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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