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莉这辈子都没受过这样的奇耻大辱。就算活到一百岁,她也绝不会忘记亨利和薇薇安·詹金斯夫妇俩看着自己离开时,漂亮而扭曲的脸上那嘲弄的表情。他们差点让桃莉觉得,自己的确不过是邻居家的女仆而已,穿着女主人衣橱里偷来的衣服前来拜访。但桃莉远比他们想象中坚强,就像鲁弗斯医生一直对她说的那样:“你是万中无一的,桃乐茜,你不是个普通人。”

被詹金斯夫妇羞辱后第三天,她和鲁弗斯医生在萨沃耶餐厅共进午餐。医生靠在椅背上,一边抽着雪茄一边打量着桃莉。“桃乐茜,”他开口说道,“你觉得那个叫薇薇安·詹金斯的女人为什么会这样侮辱你?”桃莉想了想,然后摇摇头,随后又告诉鲁弗斯医生自己现今的看法。“我觉得可能是这样的——她撞见我和詹金斯先生坐在客厅……”桃莉目光游移,想起亨利·詹金斯打量她的眼神,还是觉得有些尴尬,“嗯,我那天特意打扮了一下,我想,薇薇安可能就是因为这事而恼火。”医生赞赏地点点头,然后摸着下巴,眼睛眯成了一条缝。“桃乐茜,她侮辱你的时候你是什么感觉?”桃莉原本以为,听见医生这个问题自己会委屈得号啕大哭,但她并没有。她勇敢地笑了笑,指甲掐着手心,心里为自己的自控力感到非常骄傲。“我当时觉得很难堪,也非常非常受伤。我从没受过这样的羞辱,而且羞辱我的人还是我的朋友,我真的觉得——”

“快住手——马上住手!”坎普顿丛林7号的房间被灿烂的阳光照得格外明亮,格温多林夫人缩回娇小的脚掌大声吼道,“你差点把我的脚指头削掉了,蠢姑娘。”听见老太太的声音,桃莉这才回过神来。

她带着悔恨的心情重新把注意力集中在老太太粉色脚丫上那块白白的趾甲上,一想到薇薇安她就心神不定,用锉刀磨指甲时不自觉地使了不小的劲儿,动作也快了些。“对不起,格温多林夫人。”她赶紧道歉,“我会小心的。”

“我真是受够了。桃乐茜,你去把我的糖果拿来。昨天晚上我一直没睡好。食品限量供应,搞得晚餐惨兮兮的——竟然是牛蹄子烧紫甘蓝!怪不得我一晚上都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还老做噩梦。”

桃莉依言取来糖袋。格温多林夫人在口袋里摸索了半天,想找块最大的糖果。

起初的屈辱感很快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愤怒。她不过是想把那条贵重的项链还回去,薇薇安和亨利·詹金斯凭什么羞辱自己?他们就差没有直接说桃莉是个小偷了。现实真是讽刺——薇薇安才是背着丈夫在外面勾勾搭搭的人,对每个关心自己的人谎话连篇,还要求别人帮她保守秘密。这样的人居然好意思来评判桃莉,她知道吗,别人对她指指点点的时候跳出来维护她的可是桃莉。

既然如此——桃莉下定决心似的皱了皱眉,她把锉刀插进护套里,打扫干净梳妆台——就别怪我不客气了。桃莉心里已经有了计划,她还没对格温多林夫人讲这件事。但老太太要是知道她年轻的小闺蜜被人背叛了,就像自己年轻时的遭遇一样,桃莉肯定她会站在自己这边的。战争结束后,她们要举办一个盛大的化装舞会,所有的人都穿着华丽的服装,到处都挂着灯笼,还要请杂技团的人来表演吞火节目。所有的社会名流都会参加,《淑女报》也会报道这场盛事,还会登出照片,好多年之后人们都会对此津津乐道。桃莉想象着客人们盛装打扮来到坎普顿丛林的场景,他们招摇地经过25号的房子,薇薇安·詹金斯没有收到邀请,只好在窗户边干看着。

与此同时,她尽量避开詹金斯夫妇。桃莉知道,这件事还是不让旁人知道为好。亨利·詹金斯倒是容易躲开,反正桃莉平时也不常遇到他。为了避免和薇薇安见面,她辞去了妇女志愿服务社的工作,终于从怀丁汉姆夫人的高压统治下解放出来,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闲下来的时间,她全心全意照顾格温多林夫人。事情似乎在往她预料的方向发展。这天早上,她帮格温多林夫人按摩疼痛的双腿,平常这个时候她都在食堂帮忙。这时候,楼下忽然传来门铃的响声。老太太用手指了指窗户,让桃莉看看是谁会在这个时间来拜访。

起初,桃莉担心按铃的人会是吉米——他来了好几次,不过老天保佑,他来的时候家里没有其他人,没人能看到她的笑话。但楼下的人不是吉米。桃莉从格温多林夫人卧室的窗户往下瞧了瞧,玻璃上都贴着透明胶布,免得爆炸把玻璃震碎了。她看见楼下站着的人是薇薇安·詹金斯,她一直回头往后打量,生怕别人看见她,好像来坎普顿丛林7号会降低自己的身份,甚至就连站在7号房的屋檐下都觉得尴尬似的。桃莉身上的皮肤一下变得滚烫,她立刻洞悉了薇薇安的来意——她是个小肚鸡肠的人,她是来告诉格温多林夫人她家女仆盗窃的事情的。桃莉能够想象薇薇安优雅地交叉双腿,坐在盖着灰扑扑印花棉布的扶手椅上的样子。她身子向前微倾,感同身受地谈论着战争时期佣人的品质问题。“想找个值得信赖的人实在太难了,您说是不是,格温多林夫人?我这么说是因为我们家前几天就遇到了这样的事……”

薇薇安站在门口的台阶上,不停回头打量着身后的街道。老太太在床上冲桃莉喊道:“桃乐茜——你还要看多久?我可活不了多长时间了,究竟是谁?”桃莉压下心中的惊恐,强装淡定地告诉老太太,门外是一个穿着寒酸的女人,来收旧衣服的。格温多林夫人不屑地冷哼了一声,“别让她进来,她肮脏的手指决不能碰到我的衣帽间。”桃莉当然乐意遵从她的命令。

*?*?*

“砰——”桃莉吓得差点跳起来,原来,她已经在窗边站了好久,傻傻地盯着对面的25号。“砰——砰——”桃莉转过身,看见格温多林夫人正怒气冲冲地盯着自己。老太太嘴里含着一大块糖果,脸颊因此而鼓起来。她用拐杖捶打床垫,想引起桃莉的注意。

“什么事,格温多林夫人?”

老太太抱着胳膊,好像很冷的样子。

“你冷吗?”

她点点头。

桃莉用顺从的微笑掩饰住内心的郁闷——刚才老太太还在抱怨屋里太热,让桃莉把毛毯拿开。她走到床边:“我给你盖厚点,看能不能暖和些。”

格温多林夫人闭上眼,桃莉帮她盖上毯子。这活儿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老太太刚才用拐杖在床上这敲敲那儿戳戳,床单被子搅成一团,毯子被压在她大腿下面。桃莉飞快走到床的另一边,使劲儿把毛毯往外拽。

后来,她回想整件事的时候把一切都归罪于房间里的灰尘。当时,她正忙着往外拉扯毛毯,终于把它从格温多林夫人的大腿下解放出来。桃莉抖了抖毛毯,把它盖到格温多林夫人身上,把毛毯边掖在老太太的下巴下面。这时候,桃莉忽然使劲打了一个喷嚏,阿嚏——!

巨大的响声惊动了格温多林夫人,她猛地睁开双眼。

桃莉揉着疼痛的鼻子,慌忙道歉。她眨了眨被泪水糊住的双眼,看见老太太挥舞着胳膊,双手像惊恐的鸟儿一样扑腾着。

“格温多林夫人?”桃莉走近些,看见老太太的脸已经憋得通红,“亲爱的夫人,您究竟怎么了?”

格温多林夫人的喉咙里传来粗哑的喘气声,她的脸此刻已经胀成了茄子般的紫色。她挥手指着自己的喉咙,里面有东西卡住了,她说不出话来——

是那颗糖,桃莉倒吸了一口凉气,它像枚塞子一样堵在老太太的喉咙里。桃莉不知该怎么办,一时间手足无措。她来不及思考,直接将手指伸进格温多林夫人的嘴里,想把糖果抠出来。

她没摸到糖果。

桃莉慌了,或许应该帮忙拍拍老太太的背,或者帮她揉揉腰?

两种办法都试过了,桃莉的心怦怦直跳,她甚至听见自己脉搏跳动的声音。她想把格温多林夫人扶起来,但她实在太沉了,身上的衣服又滑……“没事的。”桃莉听见自己一边使劲一边安慰老太太的声音,“马上就好了。”

桃莉一边劝慰格温多林夫人,一边使出吃奶的劲儿想把她拉起来。格温多林夫人在她的怀里挣扎着。“很快就好了,没事的,很快就没事了。”

最后,桃莉气喘吁吁,她不再说话,这时候,她才发现老太太的身体愈发沉重,她也不再扭动身体,喘气呼吸。房间里安静得有些诡异。

这间漂亮大房子里的一切都沉默着,只有桃莉的呼吸声。她丢开格温多林夫人的身体,让她用惯常的姿势躺在床上。桃莉跌坐在床上,床铺吱吱嘎嘎的声音让人心慌。

*?*?*

医生站在床尾,说格温多林夫人是“自然死亡”。桃莉一边握着老太太冰冷的手,一边用手绢拭着眼泪。医生看了看桃莉,补充道:“她小时候得过猩红热,心脏一直不好。”

桃莉端详着格温多林夫人严肃的脸庞,点了点头。她没有提到那颗糖和自己的喷嚏,这些都没有意义,也改变不了既成的事实。她不想念叨着糖果和灰尘,让自己听上去像个胡说八道的傻瓜。再说,医生赶来的时候格温多林夫人嗓子里的糖已经化了。前一天晚上,街道遭炸弹侵袭,满地废墟,医生花了好长时间才赶过来。

“节哀吧,姑娘。”医生拍拍桃莉的手背,安慰她。“我知道你对格温多林夫人很好,她也很喜欢你。”然后,医生戴上帽子,拿好自己的包,告诉桃莉葬礼上要邀请的宾客名单放在楼下的桌子上了。

*?*?*

1941年1月29日,彭伯利律师在坎普顿丛林7号的书房里公开宣读格温多林夫人的遗嘱。其实,这事本没必要如此大张旗鼓,按彭伯利先生的看法,最好是给遗嘱中提到的每个人都寄封信——他有严重的舞台恐惧症。但格温多林夫人好像预见到自己身后会发生一场闹剧,她坚持公开宣读遗嘱。桃莉作为继承人之一,也受邀来到书房,她对老太太的做法毫不吃惊。格温多林夫人厌恶自己唯一的外甥,这早就不是什么秘密了。在她百年之后,没有什么比收回遗产,并当众把这笔财富交给其他人更能羞辱他了。

桃莉精心打扮,让自己看上去有女继承人的样子,又不过分刻意。她觉得格温多林夫人也希望自己这样做。

等待彭伯利先生宣读遗嘱的时候,桃莉心里非常紧张。可怜的彭伯利先生结结巴巴地读着继承遗产的先决条件,脸上的胎记憋得绯红。他提醒到场的继承者们——桃莉和沃尔西勋爵——这是自己的委托人格温多林夫人的意思。他作为一名公正无私而且具有资质的律师,对这份遗嘱进行了认证,证明它是格温多林夫人立下的最后一份遗嘱,具有法律效力。格温多林夫人的外甥长得跟斗牛犬一样高大,桃莉希望他在认真倾听彭伯利先生说的关于剥夺遗产继承权的情况。她知道,沃尔西勋爵要是知道自己阿姨是如何分配遗产的,肯定不会高兴。

桃莉的看法是对的。彭伯利先生朗读遗嘱正文的时候,佩罗格林·沃尔西勋爵气得快中风了。大部分时候,他都不是一位耐心的绅士,彭伯利先生还没读完前言的时候他就已经不耐烦了。彭伯利先生还没读到“我留给我的外甥佩罗格林·沃尔西……”的时候,桃莉就听见他气呼呼的喘息声。终于,律师先生深吸一口气,掏出手绢擦了擦满是汗水的额头,朗读财产分配事宜:“我,格温多林·卡尔迪克特,宣布之前所立的遗嘱全部作废。我把衣橱赠给我外甥佩罗格林·沃尔西的妻子,把先父衣帽间里的东西赠送给我的外甥。”

“什么?”沃尔西勋爵突然咆哮着吐出嘴里的雪茄烟,“这他妈的究竟什么意思?”

“沃尔西勋爵,”彭伯利先生结结巴巴地恳求道,脸上的胎记已经憋成了紫色,“请——请你安静地坐——坐下来,听我读——读完。”

“凭什么?我要起诉你这个卑鄙的小人。我知道,就是你在我阿姨耳边吹风——”

“沃尔西勋爵,求——求求你了,坐下来。”

彭伯利先生迎着桃莉善意的颔首,继续朗读遗嘱。“我把剩下的财产和房产、地产、个人物品及其他,包括我在伦敦坎普顿丛林7号的房子——下文列出的部分物品除外——捐赠给肯辛顿动物收容所。”彭伯利先生抬起头看了看,“该机构的代表今天因故无法到场……”这时,桃莉耳中“嗡”的一声,除了背叛的钟声,她什么也听不见。

*?*?*

当然,格温多林夫人也留了一部分东西给“我年轻的陪护,桃乐茜·史密森”,但桃莉当时还深陷在失望和震惊中,根本没留意老太太留给自己的究竟是什么东西。晚上,她独自待在卧室里,反复读着彭伯利先生避开沃尔西勋爵的威胁,塞到她颤抖的手中的那封信。这时候,她才知道,格温多林夫人留给自己的不过是楼上衣帽间里的几件外套而已。除了一件破破烂烂的白色皮草大衣之外,其他的衣服早就被桃莉装在帽盒里,开开心心地在薇薇安·詹金斯组织的旧衣捐赠活动里慷慨地捐出去了。

桃莉怒火中烧。她强压怒火,却浑身滚烫,恶心得想吐。自己为老太太做了那么多,忍受了那么多羞辱——为她修剪脚趾甲,掏耳屎,还要忍受她定期的恶语相向——这一切她都生生受下来了。当然,桃莉绝不会说自己是心甘情愿毫无怨言的,但她忍受了这一切,最终却一无所有。她为格温多林夫人放弃了所有,她以为她俩就像家人一样。彭伯利先生和格温多林夫人都让她以为,未来有丰厚的遗产等着自己。桃莉想不明白,究竟是什么事让老太太改变了主意。

除非……一个念头像闪电一般划过,桃莉心里一下明白过来。她双手颤抖,律师先生给的信掉在地上。只有这样才解释得通——薇薇安那个恶毒的女人还是来拜访格温多林夫人了——这是唯一的解释。她一直坐在窗户边,等待时机,趁桃莉出门采购的时候来到坎普顿丛林7号。薇薇安静待时机,然后重拳出击。她坐在格温多林夫人身边,向老太太灌输关于桃莉的恶毒谎言。而单纯的桃莉除了老太太的喜好之外,心里再无其他。

*?*?*

肯辛顿动物收容所接管坎普顿丛林7号后的第一项举措就是联系战争部,请之为暂住在这里的姑娘们另寻住处,他们要把这里改造成动物医院和动物救援中心。这件事没有给基蒂和路易莎带来丝毫烦恼——二月初的时候,她们分别嫁给了各自的皇家空军飞行员男朋友,婚礼前后相距不过几天。1月30日,另外两个女孩手挽着手去参加朗伯斯区的舞会,路上遭到炸弹袭击,尸首混成一团。两人生前形影不离,如今也算有个伴了。

剩下的就只有桃莉了。在伦敦找间房子不是件容易的事,对于她这种过惯了好日子的人来说尤为如此。桃莉先后看了三间脏兮兮的公寓,最后还是搬回了两年前曾经住过的诺丁山公寓。那时候,她只是个售货员,坎普顿丛林对她来说不过是地图上的一个名字;如今,这里却存着她这辈子最大的喜怒哀乐。雷灵顿公寓24号的主人,孀居的怀特太太再次看见桃莉时非常开心——说“看见”有些夸张,那个老太婆要是不戴眼镜的话就跟瞎眼蝙蝠一样。桃莉把债券和配额册当作房租交给她时,她高兴地告诉桃莉,她以前住的那个房间还空着。

桃莉对此毫不惊讶。即便是在战时的伦敦,愿意出高价租这么间空荡荡的小房子的人也寥寥无几。这哪里称得上是一间屋子——原来的卧室被隔成一大一小两个房间,哪儿还剩什么空间?窗户在另外半间屋子里,桃莉这边只有一面泥粉剥落的墙壁,黑漆漆的,就像一个狭窄的衣橱。屋里有一张小床、一个床头柜、一个小水槽,除了这些就不剩什么了。屋子里既没有光线又不通风,所以价格还算便宜。桃莉没有多少东西,她所有的家当都放在随身携带的箱子里了。那个手提箱还是三年前离家出走的时候带来的。

一到屋里,她马上把自己的两本书——《不情愿的缪斯》和桃乐茜·史密森的奇幻本——摆在水槽上的单层搁板上。老实说,她其实再也不想读亨利·詹金斯的小说,但她的财产实在少得可怜,而桃莉素来是个喜欢特别物件儿的人,她没法把这本书扔掉。不过,她还是把书掉了个个儿,让书脊那边挨着墙。这样的摆设太寒酸了,桃莉把生日时吉米送的莱卡相机也摆到搁板上。摄影需要静下心来等待,所以从来不是桃莉能够做到的事。但这屋子实在简陋,要是有个五斗橱的话,桃莉还是愿意把自己拍的照片摆上去。最后,她拿出格温多林夫人遗赠给她的那件皮草大衣,用衣架把它晾起来,挂在门后的挂衣钩上,这样,她在小屋里的任何角落都能看见它。这件破旧的白色大衣象征着桃莉每个破碎的梦想。她看着它,心里升起无端的烦忧,她把心里对薇薇安·詹金斯的怨气都凝聚到这件毛料打结的破旧皮草上了。

桃莉在附近的军工厂找了份工作——她要是不按时交上每周的房租,怀特太太就会毫不犹豫地把她撵出去。再说,这份工作只需要稍微专注一点就行,桃莉其他心思都在想着自己不幸的遭遇。夜晚,回到家里,她勉强咽下一点怀特太太做的咸牛肉土豆泥,然后回到自己逼仄的房间,任由其他女孩在身后讨论各自的男朋友,听广播中呵呵勋爵的脱口秀,在客厅里大声欢笑。她躺在小床上,抽着仅剩的香烟,在烟雾中回想自己失去的一切——家人、格温多林夫人,还有吉米……她想着薇薇安说的那句“我不认识这个女人”,亨利·詹金斯把她领到大门口的情景时常出现在她眼前。回想起这些,她感到身上冷一阵热一阵,屈辱和愤怒交织,在她的心里来回奔突。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二月中旬的一天,事情发生了转折。桃莉在军工厂两班倒,下晚班的时候她通常会在附近的英国餐厅里买点吃食,怀特太太做的菜实在难以下咽。大部分日子她都是这样过来的,这天也不例外,她在餐厅角落的座位上一直坐到人家打烊。桃莉透过淡淡的烟圈,打量着周围的食客,尤其是那对隔着桌子都还忍不住偷偷接吻的情侣。他们大声笑着,仿佛世界很美好。桃莉模糊地想起,自己也曾有这样的感受,那时的她,常常欢笑,心里充满了幸福和希望。

回家的路上,远方传来炸弹落下和爆炸的声音,桃莉抄近道走进一条窄窄的小巷。此时已经到了灯火管制的时候,她只能摸索着前行——搬家的时候,她的手电筒落在坎普顿丛林7号了——这都怪薇薇安。突然,她不小心掉进一个深深的弹坑里,脚踝扭伤,她最好的一双丝袜也破了,鲜血从膝盖的破口处渗出来。但她觉得这是对自己的严峻考验,她为此感到自豪。回公寓的路上,她一瘸一拐地在寒冷和黑暗中踽踽独行。桃莉拒绝称那个地方为“家”,那儿不是她的家,她的家被抢走了——这都是薇薇安的错。走到公寓门口,她发现大门已经上了锁。怀特夫人把宵禁令奉为圭臬,虽然她觉得雷灵顿24号是希特勒进攻名单上的头号目标,但她这么做并不是出于安全的缘故,而是想给房客中那些晚归的女孩们立个规矩。桃莉握紧拳头,走进旁边的巷子。她把墙上的旧铁闩当作落脚处,爬上墙头。膝盖疼得厉害,她忍不住皱了皱眉头。灯火管制的夜晚比平常更加黑暗,天上也没有月亮,但桃莉还是顺利翻过墙头,绕过后院的杂物,来到储藏室的窗户下。窗闩松松地插着,桃莉用肩膀顶着窗户,窗闩稍微松动了些,桃莉把窗户往上一推,然后爬进屋里。

走廊上弥漫着一股动物油脂和廉价肉散发的陈腐气息,桃莉屏住呼吸,蹑手蹑脚地沿着滑腻腻的楼梯往楼上走。走到一楼的时候,她看见怀特太太的门缝里透出一缕亮光。没人知道她在干什么,平常她屋里的灯早就关了,难道她在和死人交流?又或者,她在给德国军队发送密电?桃莉不知道怀特太太在干什么,说实话,她对此也并不关心。她忙着的时候,晚归的房客正好悄悄回到自己的屋子里,大家相安无事,这样最好不过。桃莉沿着走廊蹑手蹑脚地走着,免得地板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桃莉打开卧室房门,身影一滑,溜了进去。

桃莉用后背紧紧抵住门,这时候,她才完全放松下来,毫无顾忌地发泄心里积累了一晚上的痛苦。她还没来得及把手提包扔在地上,就忍不住像个孩子一样放声大哭起来。耻辱、愤怒和痛苦交织而成的滚烫泪水顺着脸颊流下来,她低头看了看身上脏兮兮的衣服和血肉模糊的膝盖,鲜血和泥土混在一起,粘在上衣和裙子上。透过模糊的泪光,她打量着这间寒酸的小屋——床罩破了洞,水槽的塞子边到处都是污垢。桃莉忽然彻底明白过来,那些珍贵美好的东西,都在自己的生命中缺席。她知道,这都怪薇薇安。失去吉米,一无所有,军工厂的枯燥工作——这一切都是薇薇安捣的鬼。就连今晚的不幸,她受伤的膝盖和划破的丝袜,被锁在自己付了一大笔房租的公寓外,她都算在了薇薇安头上——要是她跟薇薇安没有交集,没有去给她送项链,没有把这个卑鄙的女人当作好朋友,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桃莉模糊的目光落在放着奇幻本的搁板上,她内心的悲愤几乎快要决堤而出。她盘腿坐在地板上,哆嗦着手翻到三分之一的地方,她满心欢喜搜集的薇薇安·詹金斯的社交照片都粘贴在这里。她曾仔细琢磨过每一张图片,对每一个细节都赞赏有加,牢牢记在心里。桃莉不敢相信,自己原来这么傻。

桃莉像一只发狂的野猫,用尽全力撕扯书页。她把那个女人的图片撕成碎片,以此来发泄心中的怒火。薇薇安·詹金斯看镜头时的小窍门——撕掉;从不开怀大笑——撕掉;自己被她像扔垃圾一样抛弃——撕掉。

今晚真是尽兴,桃莉正打算继续往下撕的时候,有件东西吸引了她的目光。她僵直着身体,盯着手里的碎纸片,大口大口喘着气——没错,就是它。

那张照片里,那个项链坠子从薇薇安的衬衣领上滑出来,落在衣服的褶边上。桃莉用指尖摩挲着照片,想起归还项链那天自己的屈辱遭遇,感觉有些喘不过气。

她把碎片扔在身旁的地板上,脑袋靠着床褥,闭上双眼。

脑子里一片天旋地转,膝盖还在疼,桃莉觉得很累。

她闭着眼,掏出烟盒,抽出一支点上,沮丧地吸着烟。

那天的事还历历在目,桃莉在心里把整件事细细回顾了一遍——亨利·詹金斯意外地邀请自己进屋,他奇怪的问题,对妻子行踪的好奇之心显而易见。

如果她跟亨利·詹金斯再多待一会儿,会发生什么?那天,桃莉差点告诉他食堂轮班的情况。如果她真的说了事情会如何?她告诉那位大作家:“噢,不是这样的,詹金斯先生,这不可能。我不知道薇薇安是怎么跟你说的,但她一周最多去食堂一次。”

可桃莉并没有说出口。她没有证实亨利·詹金斯心中的猜想,没有告诉他,他妻子在外面与人有染。她没把薇薇安·詹金斯供出来,平白浪费了一个大好机会。现在,她又没办法告诉亨利·詹金斯这些,他不会相信自己的话。这都得归功于薇薇安,她让亨利·詹金斯以为桃莉就是个爱小偷小摸的女仆。再说,桃莉现在的境况如此狼狈,手里也没有薇薇安出轨的证据。

困局。桃莉吐出一串长长的烟圈。除非自己亲眼看见薇薇安跟自己丈夫以外的男人接吻,自己刚好拍到他们出双入对的照片,否则说什么都没用。桃莉没有时间在昏暗的小巷里躲躲藏藏,跟着她去陌生的医院,在合适的时间合适的地点拍下合适的照片。要是自己能够知道薇薇安和她的医生情人会面的地方就好了,但这可能性微乎其微。

桃莉深吸一口气,坐直了身子。这事如此简单,她忍不住笑起来。她一直在哀怨世事不公,希望有办法让一切重回正轨,现在,绝好的机会就摆在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