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瑞尔笑了笑,也用《巨蟒与圣杯》里的台词来回应:“不要争吵究竟是谁杀害了谁——好喜欢那部电影。”她把盘子里的柠檬从一边拨弄到另一边,心里来来回回地想着合适的词语,但这显然不可能,因为没有合适的话题可以切入那件事。“那时,我们坐在屋顶上,你问我,我们小时候是不是发生了什么暴力事件。”

“我记得。”

“真的吗?”

格里用力地点了一下头。

“你还记得我是怎么说的吗?”

“你说,你想不起有这样的事。”

“是的,我是这样说的。”洛瑞尔轻声赞同,“但我对你撒谎了,格里。”她没有解释说这是为了格里好,也没说当时的她以为这样才是正确的做法。虽然这两条理由都是真的,但现在又有什么要紧呢?她不想给自己找借口,她就是撒谎了,她应该得到惩罚——她不仅对格里撒谎,还对警察作了伪证。“我撒谎了。”

“我知道。”格里啃掉比萨表面的脆皮。

洛瑞尔眨眨眼:“你知道?你怎么知道的?”

“我问的时候你都不敢看我,你还叫我‘格’——你只有非常困惑的时候才会这样叫我。”格里满不在乎地耸了耸肩,“你可能是我们国家最伟大的女演员,但还是败给了我强大的推理。”

“大家都说你对什么事都不上心。”

“是吗?那是因为我并不关心那些事。”他们小心翼翼地朝彼此笑了笑。格里说道:“现在你想告诉我了吗,洛尔?”

“想,很想。那你呢?还想知道吗?”

“想,很想。”

洛瑞尔点点头。“那好吧!”她从最开始说起——1961年的夏日,一个女孩待在树屋里,车道上走来一个陌生人,妈妈怀里抱着一个小男孩。她仔细地描述了母亲对孩子深切的爱意,她在门边的台阶上停下来,对小婴儿微笑,闻着他身上的奶香,挠着他摇摇晃晃的胖脚丫。戴着帽子的男人出场,聚光灯打在他身上。他鬼鬼祟祟地走进农场的侧门,小狗率先发现黑暗的一幕即将来临,它冲母亲狂吠起来。母亲转过身,看见那个男人。树屋里的女孩看见,母亲一下变得非常惊恐。

讲到匕首、鲜血和站在碎石路面上哭泣的小男孩时,洛瑞尔仔细听着自己的声音,仿佛它是别人发出的。她看着桌对面,长大成人的弟弟的面庞,在这种公共场合谈论如此私密的事真是奇怪。但她知道,只有这儿的吵闹喧哗才能让她鼓足勇气,讲出这一切。在这里,在剑桥大学的一家比萨店,周围都是谈笑风生的学生,他们那么年轻,那么聪慧,大好前程就在眼前,洛瑞尔觉得自己与世隔绝,非常安全,也非常舒适。只有这样,她才能坦白一切。要是在格里安静的宿舍里,她能说出这样的话吗?——“母亲杀死了他,那个名叫亨利·詹金斯的男人就倒在咱们家门前的小路上。”

格里仔细地倾听着,他盯着桌布上的格纹,脸上没有丝毫表情。他的下巴笼罩在昏暗的灯光当中,他轻轻地点点头,好像表示知道洛瑞尔讲完了,而没作出任何反应。洛瑞尔喝完杯里的红酒,然后又给格里和自己都添了点。“就这样,这就是我看见的。”

格里终于抬起头来看着她:“原来如此。”

“什么原来如此?”

格里有些紧张,他说话的时候指尖微微颤抖。“我小时候经常会看见这一幕——它们就发生在我眼角边,笼罩在昏暗当中。我很害怕,这种感觉很难描述。我转过头来看,但那儿什么都没有,我总觉得我反应太慢了。我心里怦怦直跳,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我跟妈妈讲过这件事,她带我去作了视力检查。”

“所以你配了副眼镜?”

“检查出来我有近视才戴的眼镜,它们没有消除我眼角昏暗处的景象,但让你们的脸更加清晰了。”

洛瑞尔笑了笑。

格里没有笑。洛瑞尔知道,他内心的科学主义者松了一口气,以前无法解释的事情终于有了答案。但身为人子,他却无法面对这样的真相。“好人干坏事,”他抓了抓头发,“天哪,多么血腥的陈年旧案!”

“但这是真的,”洛瑞尔想安慰他,“好人有时候的确会干坏事,他们都有不得已的理由。”

“什么理由?”格里盯着洛瑞尔的样子,好像一个稚嫩的孩子,希望洛瑞尔能够解释这一切。前一分钟他还在兴奋地思考宇宙中的谜团,下一秒却从姐姐那里得知母亲杀过人。“那个男人是谁,洛尔?母亲为什么要这样做?”

洛瑞尔尽量用直截了当的方式来叙述这一切,格里这样逻辑思维强大的人会有办法找出其中的缘由。洛瑞尔告诉他,亨利·詹金斯是位作家,他娶了母亲在战争时期的好朋友薇薇安。基蒂·巴克尔所说的,1941年初,桃乐茜和薇薇安之间爆发了一场冲突,她也如实告诉了格里。

“你觉得,她们的争吵和1961年发生在格林埃克斯农场的事有关?”格里问道,“否则你不会提起这件事的。”

“是的。”洛瑞尔想起基蒂说的,那天晚上她和母亲一起出去跳舞时她奇怪的举动,她的胡言乱语。“我觉得,妈妈对她和薇薇安之间的冲突感到非常生气,所以她要惩罚薇薇安。不管妈妈的计划是什么,事情的结果都比她预期中更糟,但为时已晚,她没办法弥补这一切。所以只好逃离伦敦。亨利·詹金斯为妻子的遭遇感到震怒,所以二十年后才会来找妈妈。”洛瑞尔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有人能这样直言不讳地谈论自己的阴谋。作为旁观者,她必须冷静克制,尽快找出真相。压力在侵蚀她的内心,但她没有流露出一丝一毫。她压低声音说道:“我甚至怀疑,母亲是不是和薇薇安的死有关。”

“天哪,洛尔。”

“我想,母亲的余生是不是都在愧疚中度过,是不是愧疚让她变成了我们熟知的那个女人,她的余生或许都是在为自己的过错赎罪。”

“所以她要做个好母亲?”

“是的。”

“在亨利·詹金斯找到她之前,她一直做得很好。”

“是的。”

格里陷入沉默当中,他眉头微蹙地思考着。

“你怎么看?”洛瑞尔催促道,她往格里的方向凑近些,“你是个科学家,想到什么眉目了吗?”

“你的理由也说得过去。”格里慢慢地点点头,“悔恨会使人改变,丈夫也会为妻子遭受的侮辱复仇。如果母亲真的对薇薇安做了什么坏事,那就可以解释她为什么一定要杀死亨利·詹金斯,让他永远沉默了。”

洛瑞尔的心往下一沉。内心深处,她还是希望格里听见自己的推论会哈哈大笑,用他聪明的大脑找出洛瑞尔推理中的漏洞,告诉她她应该躺下来好好休息,别再看莎士比亚的书了。

但他没有。他身体里的逻辑大师说:“不知道她究竟对薇薇安做了什么,后来才会如此后悔。”

“我不知道。”

“不管母亲做了什么,我想,你的看法都是正确的。”格里接着往下说,“事情的结局肯定比母亲想象中要糟,妈妈不会故意伤害自己的朋友。”

洛瑞尔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心里却想起母亲举刀刺进亨利·詹金斯胸膛时,毫不犹豫的模样。

“她不会那样做的,洛尔。”

“当然不会,我也没这么想——嗯,一开始的时候我并没有想这么多。你想过吗,因为她是我们的母亲,我们了解她,爱她,所以才会为她找借口开脱?”

“或许吧!”格里同意她的说法,“但这没关系,我们了解她,她不是那样的人。”

“我们以为自己了解她。”洛瑞尔想起基蒂·巴克尔说的话——战争让人狂热,国家被攻破的威胁,一次次被恐惧和黑暗惊醒的碎梦。“如果她那时候跟现在不一样怎么办?有没有这种可能——大轰炸改变了她?或者,她嫁给爸爸,有了我们之后才变了呢?”在她得到人生的第二次机会之后,她就不是以前那个桃乐茜了。

“没有人会变化这么大。”

洛瑞尔忽然想起鳄鱼的故事。她问母亲,你为什么变成人呢,妈妈?桃乐茜回答说,自己放弃了鳄鱼的身份,变成一个母亲。把这个故事想象成寓言,想象成母亲在用另一种形式坦白过往,会不会是自己想太多了?难道,这个故事原本就是母亲编来逗小孩的,洛瑞尔真的过分解读了吗?她想起那天下午,桃乐茜在镜子前转着圈儿,整理那条漂亮裙子的肩垫。八岁的洛瑞尔睁大双眼,问桃乐茜她是怎么变成今天这副模样的。母亲说,嗯,我总不能把所有的秘密都告诉你,对吧?至少,不能一次全部告诉你。改天再问我吧,等你长大些再问。

洛瑞尔现在就想问妈妈这个问题。她忽然感到浑身燥热,餐厅里其他食客拥挤喧哗,比萨炉吹出一股又一股热浪。洛瑞尔打开钱包,拿出两张二十和一张五元的钞票放在账单下面。她拦住格里:“说好了,这顿我请。”她没说,这是自己把灰暗的往事甩进格里明朗的世界后,唯一能为他做的事情。“走吧,”洛瑞尔穿上外套,“我们散散步。”

*?*?*

他们穿过国王学院的广场,回到剑桥,餐厅里的谈话声逐渐随风淡去。河边很安静,洛瑞尔听见小船在月色笼罩的水面上划过的声音。远处传来钟声,那声音荒凉又隐忍。某个教室里传来学生练习小提琴的声音。美丽忧伤的琴声抓住洛瑞尔的心,她忽然觉得,自己来这儿是一个错误。

离开餐厅之后,格里一直沉默不语。他推着自行车,勾着脑袋,安静地走在洛瑞尔身边,眼睛紧紧盯着路面。洛瑞尔最终还是忍不住说出一切,让格里和自己一起背负这个过往的沉重负担。她说服自己,格里应该知道真相,他一直被那恐怖的一幕紧紧缠绕。但他那时候还是个孩子,小得让人爱怜,如今他已经长大成人,是母亲的心头肉。他无法接受母亲竟然做过这样的事情。洛瑞尔想说点什么,她想跟格里道歉,想轻描淡写地说起自己对这件事的执念。格里忽然开口说道:“之后怎么办?我们有什么线索吗?”

洛瑞尔看了看格里。

他站在路灯昏黄的光晕中,伸手把眼镜往鼻梁上推了推。“你是什么意思?难道你打算就这么不了了之吗?我们应该查出真相,这是我们的过去,洛尔。”

此刻,洛瑞尔觉得自己很爱格里。“有点线索。”她屏住呼吸,“既然你提到了,我正好告诉你。今天早上我去看望妈妈,她有些神志不清,说让护士碰到鲁弗斯医生时让他过来一趟。”

“这没什么奇怪的呀!”

“但她的医生名叫科特,不是鲁弗斯。”

“或许是一时说错了?”

“我不这样觉得,她叫这个名字的时候非常肯定,而且……”洛瑞尔想起那个叫吉米的年轻人,母亲曾深爱着他,如今却空余怀念,“这不是她第一次提起自己以前认识的人了。我想,她可能会时不时地陷入回忆当中,她也想让我们知道真相。”

“你有没有问过母亲?”

“没问过鲁弗斯医生的事,但我问其他的事情时,她都很爽快地回答了我。我们的谈话让她有些疲倦,所以我打算改天再问她这件事。不过,要是有其他办法就好了,我有些等不及了。”

“同意。”

“我刚才去了一趟图书馆,看看能不能找到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在考文垂或伦敦执业的医生的资料。我只知道他的姓氏,也不清楚他究竟是哪一科的医生,图书管理员建议我们从《柳叶刀》的数据库开始查找。”

“还有什么?”

“我找到一位莱昂内尔·鲁弗斯医生。格里,我几乎可以断定就是这个人。他那时候刚好住在考文垂,还发表了人格心理学方面的论文。”

“你的意思是,妈妈是鲁弗斯医生的病人?她那时候可能得了某种心理疾病?”

“我不知道,但我会查出来的。”

“我来吧!”格里突然主动请缨,“我刚好认识可以咨询这方面问题的人。”

“是吗?”

格里点点头,他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你回萨福克郡,我这边一有消息就马上通知你。”

洛瑞尔有些大喜过望,这正是她心里期盼的——有格里帮忙,姐弟俩一起找出事情的真相。“你得知道,你查出来的事可能会很可怕。”她这样说不是想把他吓退,而是想要给他提个醒。“可能,我们印象里的母亲其实是个弥天大谎。”

格里微微一笑。“你不是演员吗?这时候,你不是应该告诉我,人不是科学能够解释的——人性具有多面性,新的一面出现并不能否定整体吗?”

“我只是说说而已,你要有心理准备,小弟。”

“我一直准备着,”格里咧嘴一笑,“我还是站在妈妈这边的。”

洛瑞尔眉毛一挑,希望自己也能像格里这样信心满满,但她眼前又出现了那天在格林埃克斯发生的一幕,她知道,母亲做得出这样的事情。“你这样说可没有科学道理,”洛瑞尔面色严肃,“特别是所有的证据都指向一个结论的时候。”

格里握住她的手。“饥饿的年轻星系什么都没教给你吗,洛尔?”他轻声问道。洛瑞尔内心涌起一股焦虑和保护欲望,她看得出来,格里希望这一切都是他们的臆想,可洛瑞尔内心深处明明白白地知道,这不可能。“永远不要否定现有的理论解释不了的事情。”

18 1941年1月末,伦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