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桃莉飞快地说道。亨利·詹金斯似乎为此有些恼火,桃莉想安慰他,“薇薇安不知道我要来,我是来给她送她不小心弄丢的东西的。”

“是吗?”

桃莉从手提包里取出项链,挂在指尖轻轻摆动着。出门之前,她特意用基蒂仅剩的清洁剂把指甲洗得干干净净的。

“她的项链坠子。”亨利·詹金斯伸手接过项链,轻声说道,“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她就戴着这条项链。”

“这项链很漂亮。”

“她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就一直戴着它了。不论我给她买的项链有多漂亮多昂贵,她从来不会取下这条。有时候,她甚至同时戴着这条项链和珍珠链子,我从没见她取下来过。”他仔细检查着链子,“是完好的,这么看来的确是她取下来才弄丢的。”他扫了一眼桃莉,桃莉忍不住往后退了些——詹金斯掀起薇薇安的裙子,挪开她胸脯上的项链坠子,亲吻她的时候也是这样看着她的吗?“你说是你捡到了这条项链?”亨利·詹金斯追问道,“在哪儿捡到的?”

“我……”桃莉为自己的念头脸红了,“抱歉,我也不清楚。这项链不是我捡到的,是别人捡到了交给我,让我还给薇薇安,因为我跟她关系比较好。”

亨利·詹金斯缓缓地点点头:“我很好奇,史密森夫人——”

“我还没结婚。”

“史密森小姐,”他的嘴唇往上翘了翘,若有似无的微笑让桃莉的脸更红了,“说句失礼的话,你为什么不在妇女志愿服务社的食堂把项链还给我妻子呢?对于像你这样事务繁忙的女士来说,那样不是更方便吗?”

事务繁忙的女士——桃莉喜欢这样的说法。“没关系,詹金斯先生。我这样做是因为我知道这东西对薇薇安很重要,所以想尽快交还给她。而且,我们值班的时间并非每次都一样。”

“真是奇怪。”他若有所思地把项链坠子紧紧握在手中。“我妻子每天都要去值班。”

桃莉想告诉她,没人是每天都要去食堂帮忙的,怀丁汉姆夫人手里有本轮班表,她这人向来管理严格。但这时候,门锁里忽然传来钥匙转动的声音。

薇薇安回来了。

桃莉和亨利·詹金斯都紧紧盯着紧闭的客厅大门,听着薇薇安的鞋子踩在门厅的拼花木地板上的声音,桃莉的心激动地翻滚着。按她的设想,薇薇安回家看到亨利手里的项链,得知是桃莉送回来的,一定会开心死的。她肯定会很激动,脸上会露出明媚的笑容,对丈夫说:“亲爱的亨利,你跟桃莉终于见面了,我太开心了。我一直想请你俩一起喝茶,亲爱的,但我太忙了。”然后,她会拿食堂的小队长开玩笑,桃莉和她都会默契地哈哈大笑,亨利还会邀请桃莉一起去他名下的俱乐部吃晚餐……

客厅的门打开,桃莉的身子往前倾了一点。亨利走上前,拥抱妻子,深情地嗅着妻子身上的味道——这个拥抱如此缠绵,如此浪漫。桃莉心里羡慕得有些发疼,亨利·詹金斯多爱自己的妻子啊!当然,桃莉读了《不情愿的缪斯》之后就明白了这一点。但坐在他们的家里,亲眼看着他们恩爱的一幕,桃莉的感受更强烈了。有亨利这样的男人深爱着自己,薇薇安还要跟那个医生搅和在一起,她脑子里究竟在想什么?

亨利把薇薇安的脑袋搂在自己胸膛上,双目紧闭。桃莉看着他的脸,想起了那个医生。亨利紧紧抱着薇薇安,好像他们已经分别数月。桃莉忽然明白了,亨利知道这一切——薇薇安回家晚了,他的焦虑不安,他尖锐的问题,他提起自己深爱的妻子时沮丧的语气……他什么都知道。他已经在怀疑薇薇安了,他刚才一直想从桃莉这里套话。天哪,薇薇安,桃莉看着薇薇安的背影,手指纠结地拧在一起,你千万要小心。

亨利终于松开了薇薇安,他抬起妻子的下巴,凑近她的脸庞端详着:“今天过得怎么样,亲爱的?”

他手上的劲松了些,薇薇安趁机脱下头上妇女志愿服务社的帽子。“忙死了。”她伸手抚平后脑的头发,把帽子放在身旁的小桌子上,帽子旁是他们的婚纱照。“我们在打包围巾,需要的数量很大,所以花费了很长的时间。”她顿了顿,小心摆弄着帽檐。“我不知道你会回来这么早,我还以为自己动作够快,能赶在你回家之前回来。”

亨利笑了笑,但桃莉觉得他并不开心。“我想给你个惊喜。”

“什么惊喜?”

“你绝对猜不到——出其不意,这样才能称作惊喜,对不对?”他抓着薇薇安的胳膊,轻轻扳过她的身子,好让她看见屋里的情形。“说到惊喜,你有客人来了,亲爱的——”

桃莉站起来,心里怦怦直跳。这一刻终于来了。

“史密森小姐来看望你,”亨利继续说道,“我们刚才在聊你在妇女志愿服务社的工作,我跟她相谈甚欢。”

薇薇安看见桃莉,脸色一瞬间变得跟纸一样白。“我不认识这个女人。”她说道。

桃莉有些呼吸不过来,房间里天旋地转。

“亲爱的,”亨利说道,“你应该认识她才对——她给你带来了这个。”他从口袋里掏出项链放在妻子手里,“你肯定是取下项链的时候不小心弄丢了。”

薇薇安翻来覆去地看着项链,她打开项链坠子,看了看里面的照片。“你是怎么得到我的项链的?”她逼问道,冷酷的声音让桃莉不由自主地有些畏缩。她们经常在路两边的窗户里看见彼此,桃莉还构想了许多关于她们的未来。薇薇安难道没意识到她们对彼此的意义吗?她难道不期待桃儿和薇薇的传奇友谊吗?“你把项链掉在食堂,被霍斯金斯太太捡到,她请我帮忙还给你,因为……”因为我们是心意相通的好朋友,是同样的人。“……因为我们是邻居。”

薇薇安抬了抬两条好看的眉毛,盯着桃莉思考了一会儿。之后,她脸上的神情有所缓和,甚至轻松了许多。“好吧,我明白了。这位女士是格温多林夫人家的佣人。”

她说出佣人这个词的时候意味深长地看了看亨利,后者脸上的表情立马变了。桃莉想起他刚才提到自家因偷窃而被打发走的那个女佣。亨利看着那条贵重的项链,问薇薇安:“她不是你的朋友吗?”

“当然不是。”薇薇安似乎很厌恶这个说法,“亲爱的亨利,我的朋友你都认识。”

他狐疑地看着自己的妻子,然后僵硬地点了点头。“我也觉得很奇怪,可她一直坚持说是你的朋友。”他转向桃莉,眉头因怀疑和烦恼而深锁。桃莉知道,他对自己很失望——甚至更糟,他脸上的表情还有厌恶。“史密森小姐,”亨利说道,“谢谢你把我妻子的项链还回来,不过,你该走了。”

桃莉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觉得自己一定是在做梦——眼前发生的这一切都跟她想象中不一样,她怎么会有这样的遭遇,她的生活不应该是这样的。她马上就会醒来,发现自己正跟薇薇安和亨利谈笑风生。大家喝着威士忌,坐在一起,讨论生活的考验。她和薇薇安坐在沙发上,讨论着怀丁汉姆夫人,咯咯直笑。亨利宠溺地看着她们,感叹她俩真是天生的好朋友,自己拿她们简直没办法。

“史密森小姐?”

桃莉努力让自己点点头,拿起手提包,沿着来时的路匆匆折回门厅。

亨利·詹金斯跟在后面。走到门口时,他犹豫了一会儿,还是伸手帮桃莉把门打开了。他的胳膊挡在前面,桃莉只好站在那儿,等他让自己离开。亨利似乎在思索该说些什么。

“史密森小姐?”他的语气像是在对一个傻小孩说话——噢,更糟,是一个忘了自己身份,幻想自己遥不可及的生活的卑微女仆。桃莉不敢看他的眼睛,她觉得自己要晕倒了。“走吧,做个好姑娘。”亨利说道,“好好照顾格温多林夫人,别再给自己惹麻烦了。”

门外已经起了淡淡的暮色。桃莉走过街道,碰见下班回来的基蒂和路易莎。基蒂看见桃莉时嘴巴张得能塞下一个鸡蛋。桃莉没跟她微笑,没跟她挥手,甚至都没有个好脸色。一无所有的时候她怎么有心情跟人打招呼?她所期望的一切,她所有的希望都残忍地破灭了。

17 2011年,剑桥大学

雨停了,层层叠叠的云雾里躲躲闪闪地出现一轮满月,银色的光辉透过云层,洒满大地。洛瑞尔从剑桥大学图书馆出来,坐在克莱尔学院的小教堂外面,等待一个骑自行车的人。晚间祷告快结束了。她在樱桃树下坐了半个小时,听着里面的管风琴声和合唱声。音乐声结束时,教堂的门里会立刻涌出一大群人。门边的金属栏杆上锁着三十多辆自行车,他们在里面找到自己的坐骑,骑着车,飞快地经过洛瑞尔身边,各自散开。洛瑞尔希望,格里就在他们当中。姐弟俩都喜欢音乐,音乐让他们无需开口便知道对方想说的话。洛瑞尔来到剑桥,看见学校外面贴着晚祷的海报,就知道能在这里找到弟弟。

布里顿《欢喜的羔羊》进入尾声。又过了几分钟,教堂门口出现三三两两的人影。一个瘦高个儿独自走出来,洛瑞尔看见他的身影高兴地笑了。了解一个人到如此程度,能隔着黑暗的院子从人群中认出他的身影,这或许就是人一生中最朴素的欣喜了吧?那个身影跨上自行车,脚一蹬,摇摇晃晃地骑了过来。

格里的身影越来越近,洛瑞尔走到路边,喊着他的名字。格里差点撞上洛瑞尔,他停下车,在月光中眨了眨眼睛,露出单纯的笑容。洛瑞尔一时有些责怪自己,为什么不常来看看他。

“洛尔,”格里说道,“你在这里干什么?”

“我想来看看你。我给你打电话,还留了语音信息。”

格里摇摇头:“手机一直响,上面的红色小灯泡还不停地闪啊闪。我以为它坏了,就把它扔到墙外面了。”

这个解释很符合格里的性格,所以,不论打电话时多恼火,不论洛瑞尔联系不上格里时多担心,甚至以为他在生自己的气,此刻,洛瑞尔都忍不住满脸笑容。“好吧!”她说道,“这也算给我个理由过来看看你,你吃饭了吗?”

格里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好像在努力回想。

“走吧!”洛瑞尔说道,“我请客。”

格里推着自行车走在洛瑞尔身边,两人边走边聊着音乐。他们来到一家比萨店,小小的店铺像是镶嵌在墙上似的,不过地理位置绝佳,还能俯瞰艺术剧院。洛瑞尔想起来,她小时候第一次看品特的《生日聚会》就是在那家剧院。

餐厅里灯光昏暗,红白格子桌布上,茶灯在玻璃罩子里微微跃动。餐厅里到处都是食客,格里和洛瑞尔被安排在靠里边的一张空桌上。那位置刚好在比萨炉旁边,洛瑞尔赶紧把外套脱下来。服务员是一个留着金色长发的年轻人,一缕发丝盖过了眼睛。洛瑞尔和格里要了比萨和红酒,服务员转身离开,过了几分钟又端着一瓶基安蒂干红葡萄酒和两只玻璃杯过来。

“格里,”洛瑞尔给自己和弟弟倒好酒,“我能问问你最近在忙什么吗?”

“今天刚好写完了一篇关于年轻星系猎食习惯的论文。”

“它们很饿吗?”

“应该是的。”

“它们应该不止十三岁吧?”

“老多了,大概是在大爆炸之后三十亿到五十亿年左右产生的。”

洛瑞尔看着弟弟滔滔不绝地讲着欧洲南方天文台在智利建立的超大望远镜——“它就相当于生物学家手里的显微镜”,听他急切地解释天空中模糊的斑点实际上是遥远的星系,其中一部分星系周围没有大气层环绕——“这真是难以置信,现有的理论都无法解释这一切”。洛瑞尔点点头,心里有些内疚,因为她实际上并没有在听他讲话。她关心的是他讲话的方式。格里激动的时候,词语一个接一个地从嘴里蹦出来,好像他的嘴跟不上他开阔的思路一样。只有实在喘不过气的时候,他才会停下来呼吸一会儿。他的双手生动地比画着,修长的手指绷得笔直,动作却十分精准,好像指尖上托着一颗颗星子。洛瑞尔发现,格里的手很像父亲,他的颧骨和温柔的眼睛也跟父亲一样。实际上,格里这个家中独子跟父亲史蒂芬·尼克森很像,不过格里的笑容却遗传了母亲。

他停下来,咕嘟咕嘟灌下一杯酒。洛瑞尔因为即将向弟弟提出的请求有些紧张,此刻,话就在嘴边,她尤为煎熬。和格里在一起的时光那么简单,那么纯粹,她实在不想毁掉这一切。她回忆起姐弟俩曾经的快乐时光,想在自己坦白一切,破坏这份感情之前好好回味一番。“然后呢?什么东西能打败年轻星系的猎食习惯?”

“我正在创作最新的宇宙空间图。”

“这对你来说应该没什么难度吧?”

格里咧嘴笑了笑。“应该不麻烦,我没有把所有的空间都包含进去,我的空间图里只有天空——也就是说,只有五十六亿颗星星、星系或者其他物体,现在已经完成得差不多了。”

洛瑞尔正在思考这个数字的时候,服务员把比萨端了上来。大蒜和罗勒的香气让她忽然想起,早餐过后她还没吃过任何东西。她像格里说的年轻星系一样贪婪地吃着,觉得世界上没有比眼前这盘比萨更好吃的东西了。格里问她的工作情况,洛瑞尔边大快朵颐边告诉他,自己正在拍一部纪录片和新版的《麦克佩斯》。“很快就要开始拍摄了,我请假休息了一段时间。”

格里拿起一大块比萨:“你说什么——休息?”

“是的。”

他摇了摇脑袋:“出什么事了?”

“为什么所有人都这样问?”

“因为你不是个会休息的人。”

“瞎说。”

格里抬了抬眉毛。“你在开玩笑吗?你老说好长时间没休假了。”

“我是认真的,没跟你开玩笑。”

“那我必须告诉你,我发现了很多你在撒谎的证据。”

“证据?”洛瑞尔有些好笑,“拜托,你也别说我——你上次休假是什么时候?”

“1985年6月,马克思·舍尔杰在巴斯举行婚礼。”

“你看。”

“我没说我不一样。你我是同一种人,工作就是我们的伴侣,所以我知道肯定是出什么事了。”他用餐巾纸擦擦嘴唇,身子往后一倾,靠在深灰色的砖墙上。“莫名其妙的休假,还怪怪地跑来看我——我猜,这两件事肯定有关系。”

洛瑞尔叹了口气。

“别想拖延时间——这也是证据之一。洛尔,你愿意告诉我究竟发生什么事了吗?”

洛瑞尔把餐巾叠成一个小方块——要么现在说,要么就沉默一辈子。她一直希望格里能一起调查这件事,现在就是请他加入的最好时机。“你还记得上次来伦敦看我的时候吗?就是你来剑桥之前?”

格里用《巨蟒与圣杯》里的台词给予肯定的答复:“当然了!那会儿很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