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这里,你别着急。”

桃乐茜松软的眼皮颤抖着,她努力不让自己闭上眼睛。“它看上去……”她的呼吸声非常空洞,“……看上去好像没什么害处。”

“它?什么它?”

桃乐茜眼中有泪水渗出,苍白的脸上,皱纹被泪水浸得闪闪发亮。洛瑞尔从盒子里抽出一张纸巾,替母亲擦泪。她的动作很轻很柔,就像对待一个受了惊吓的孩子。“什么东西好像没害处,妈?跟我说说吧!”

“是一个机会,洛瑞尔,我拿……拿走……”

“拿走什么?”一件首饰,一张照片,还是亨利·詹金斯的性命?

桃乐茜紧紧抓住洛瑞尔的手,努力睁大湿润的眼睛。母亲继续往下说,声音中却多了一丝绝望,也增添了一股决心,好像她已经等了很长时间,终于能够说出这些事情。虽然此刻她说话都很艰难,但她还是决意要把这一切都说出来。“是一个机会,洛瑞尔,我以为它不会伤害任何人。我只想要公平公正——我觉得这是我应得的。”桃乐茜嗓子里传来沙哑的呼吸声,洛瑞尔身上一阵颤抖。像蜘蛛徐徐吐出一条条丝线,母亲接着往下说。“你相信公平吗?你觉得我们的东西若被夺走该不该把它抢回来?”

“我不知道,妈。”看着那个曾为她驱散恐惧,擦干眼泪的女人如今这样衰老,这样虚弱,还要受内疚和悔恨折磨,洛瑞尔心里每一寸都被割得生疼。她想安慰母亲,想知道母亲究竟做了什么事。她温柔地说:“我想,这要取决于我们被夺走的东西是什么,想抢回来的又是什么。”

母亲紧张的表情逐渐缓解,她的眼睛看着明亮的窗户,又泪眼婆娑。“所有的东西。”她说道,“我那时候觉得自己一无所有。”

*?*?*

日暮时分,洛瑞尔坐在格林埃克斯农场阁楼的地板上。褪色的地板结实光滑,黄昏时刻最后一缕阳光穿过阁楼尖顶上小小的玻璃窗,像聚光灯一般打在母亲上了锁的储物箱上。洛瑞尔缓缓地抽着烟。她已经在这里坐了半个小时,陪伴她的只有一个烟灰缸、储物箱的钥匙和她的意识。钥匙就在母亲床头柜的抽屉里,按洛丝的指点,她很容易就找到了。此刻,洛瑞尔要做的就是把它插入锁孔中,扭一下,然后一切就都明白了。

明白什么呢?桃乐茜所谓的机会?还是她拿走的东西或做过的事?

洛瑞尔并不指望从箱子里找到一份完完整整的忏悔书。储物箱藏着许多关于母亲的秘密。如果她和格里在整个英国奔走寻找,从别人那儿打探消息,却不先从自己家里查起,那真是太傻了。再说,看看箱子里的东西也不算侵犯母亲的隐私。难道,这比她去找基蒂·巴克尔打听消息,查找鲁弗斯医生的信息更糟吗?明天,她还要去图书馆查薇薇安·詹金斯的资料。洛瑞尔过不去的其实是她心里这道坎。

洛瑞尔看了看锁头。母亲不在家,她试图劝服自己,看看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妈妈让洛丝替她取书,她应该也不会介意自己看看箱子里的东西。这个逻辑或许很荒谬,但这是洛瑞尔唯一能够想出的理由。一旦桃乐茜回到格林埃克斯农场,所有的一切都会成为泡影。洛瑞尔知道,母亲若就在楼下,自己绝没有机会探寻母亲的秘密。要么现在就看,要么让所有的事成为一个永远的秘密。

“对不起,妈妈。”洛瑞尔决绝地摁灭香烟,“但我必须搞清楚。”

她小心翼翼地站起身,朝阁楼的角落走去,阁楼低矮,她感觉自己像个巨人。她跪下来,把钥匙插进锁孔里,然后轻轻一扭。这一刻,她从心里感受到,即使自己一直不打开这个箱子,那件杀人案也已经发生了。

事已如此,不如索性放手一搏?洛瑞尔站起来,掀开老旧的箱盖,但仍然不敢朝里面看。久未使用的皮革合页早已僵硬,此刻一动就发出干涩的吱嘎声。洛瑞尔屏住呼吸,好像又回到了孩童时代,打破了家里戒条。她感觉整个人都轻飘飘的。如今,箱盖已经完全打开。洛瑞尔松开手,合页被箱盖压得又是一阵哀鸣。她深呼吸一口,越过禁区,打量箱子里面的东西。

最上面是一个微微发黄的信封,看样子有些年头了。上面的收件人写的是格林埃克斯农场的桃乐茜·史密森,橄榄绿的邮票上是穿着加冕华服的伊丽莎白女王,那时候的女王还很年轻。邮票似乎说明了这封信的重要性,洛瑞尔虽然猜不到其重要之处到底在哪儿,却还是感到一阵激动。信封上没有寄件人的地址,洛瑞尔咬着嘴唇,打开信封。里面掉出一张浅黄色的卡片,上面用黑色的墨水写着三个字——谢谢你。洛瑞尔翻到背面,却什么也没有。她来回打量着卡片,心中疑虑重重。

这么多年来,给母亲寄卡片表示感谢的人很多,但谁会匿名呢——信封上没有寄信人的地址,卡片上也没有落款,真是奇怪。桃乐茜居然把这张卡片珍藏在箱子里,还锁起来,这就更奇怪了。洛瑞尔意识到,母亲肯定知道这封信是谁寄的。而且,不管这人为什么感谢妈妈,这件事一定非常私密。

虽然这和她调查的事情无关,但整件事都充满不寻常的色彩,洛瑞尔心里怦怦直跳。这封信极有可能是条重要的线索,但洛瑞尔觉得即便知道寄件人是谁也没多大用处,至少,现在看来没多大用。除非她直接去问妈妈,而她目前并不打算这样做。她把卡片装回信封,放在箱子里那个精巧的庞齐雕像下面。洛瑞尔露出淡淡的笑容,回想起小时候在尼克森奶奶家度假的时光。

箱子里还有一件体型巨大的东西,几乎占据了整个储物箱。它看上去像是一张毛毯,洛瑞尔拿出来抖开才发现,这竟然是一件破旧的皮草大衣,看样子应该是白色的。洛瑞尔拎着大衣的肩膀伸开,像是在服装店里挑选衣服那样。

衣柜在阁楼另一边,柜门上镶着一面镜子。小时候,她和妹妹们经常躲在衣柜里面玩——至少,洛瑞尔曾经这样干过。妹妹们都很胆小,所以这里就成了洛瑞尔绝佳的藏身之处,她想躲起来静静地编故事的时候就会来这里。

洛瑞尔拎着大衣来到衣柜前,把衣服穿在身上,来来回回打量着自己的身影。大衣长度过膝,前面有一排扣子,腰上还有一条腰带。不管你喜不喜欢皮草,你都得承认,它的裁剪非常漂亮,细节处的做工也很好。洛瑞尔觉得,当初买下这件衣服的人肯定花了不菲的价格。不知道买下它的人是不是妈妈,如果是的话,一个女佣如何买得起这样昂贵的大衣。

她看着镜中自己的身影,忽然想起一段久远的回忆。这不是洛瑞尔第一次穿这件大衣,那时候她还是个小姑娘。那天正在下雨,整个上午尼克森家的姑娘们都在楼上楼下来回跑,母亲不胜其烦,就把她们赶到阁楼上,让她们玩化妆表演的游戏。尼克森家的孩子们有一个很大的装衣服的箱子,里面装满了旧帽子、旧衬衣和围巾,还有桃乐茜搜集的许多有趣的小玩意儿。在孩子们眼里,这些都是不可多得的好东西。

妹妹们把旧衣服裹在身上,眼尖的洛瑞尔在阁楼的角落里发现一个口袋,露出来的部分是白色的,毛茸茸的。洛瑞尔马上把大衣从口袋里拖出来,穿在自己身上。当时的她就站在这面镜子前,欣赏自己的身姿,感叹这衣服让人看上去立马贵气起来,就像邪恶却强大的冰雪皇后。

那时的洛瑞尔还是个孩子,没发现大衣上脱落光秃的毛皮,也没看见衣领袖口处的污渍,却立马意识到这件华贵衣服中蕴含的权威。她命令妹妹们钻进笼子里,不听话就会放出驯养的恶狼吃掉她们,自己则在一边发出邪恶的欢笑声。洛瑞尔就这样乐此不疲地玩了好几个小时,妹妹们也乐于听从她的命令。母亲叫孩子们下来吃午饭的时候,洛瑞尔还对这件衣服和它神奇的力量恋恋不舍,于是就穿着大衣下来了。

桃乐茜看见大女儿穿着皮草大衣走进厨房时,脸上的表情难以捉摸。既不是高兴,也没有气得大吼,她的表情比这更糟。她脸上一瞬间颜色全失,说话的时候声音都在颤抖。“脱下来,”她说道,“马上脱下来。”洛瑞尔没有立刻执行母亲的命令,桃乐茜风一般地走到她身边,一边从她身上脱下大衣,一边喃喃地说道,天太热,大衣太长,楼梯太陡,不该穿这件衣裳,洛瑞尔没有摔跤真是万幸。母亲扫了一眼洛瑞尔,把大衣搭在胳膊上,她脸上的表情像是在控诉什么,交织着沮丧、恐惧和被背叛的失落。那一瞬间,洛瑞尔以为母亲要哭了。但她并没有。她让洛瑞尔坐在桌子边,自己拿着大衣转身离开。

之后,洛瑞尔再也没见过那件大衣。几个月之后,学校的表演需要这样一件大衣,洛瑞尔问母亲它的下落。桃乐茜却只说:“那件旧衣服?我早就丢了,放在阁楼上只会招老鼠。”然而,她却不敢看洛瑞尔的眼睛。

但这件衣服又出现了,就藏在母亲的箱子里,一锁就是好几十年。洛瑞尔心事重重地吁了一口气,她把手揣进大衣的口袋里。色丁料子的里衬上破了一个洞,洛瑞尔的手指刚好可以穿过。她摸到了一个东西,好像是一张硬纸板。不管是什么,洛瑞尔抓住它,从小洞里拖了出来。

是一张长方形的白色卡片,非常干净,上面印着几行字。字体有些褪色,洛瑞尔就着一缕余晖辨认上面的字迹。这是一张单程火车票,从伦敦到尼克森奶奶家最近的车站,上面的日期是1941年5月23日。

20 1941年2月,伦敦

吉米穿行在伦敦城里,步子像弹簧一样轻快。他和桃莉已经有几个星期没联系了,吉米去坎普顿丛林找她也被拒之门外,他寄过去的信她一封都没有回。但今天,她终于来信了。信就放在吉米的裤子口袋里,他几乎能感觉到它的温度。几个星期前那个不堪回首的夜晚,这个口袋里装着给桃莉的戒指。他希望这仅是巧合而已。前几天,信就被送到报社办公室了,内容很简单——恳求吉米去肯辛顿花园,彼得·潘塑像旁的那张长椅上见面,她有事要跟他谈,她希望这件事能让吉米开心起来。

桃莉改变心意,同意嫁给自己了?肯定是这样的。吉米试图让自己谨慎些,不要忙着下结论,毕竟,桃莉不久前才拒绝了自己,而自己为此伤心不已。但他还是没办法控制自己的念头——说白了,这就是他所期待的。要不然还能是什么事?能让自己高兴的事——在吉米看来,唯一能让自己高兴的就是桃莉愿意嫁给他。

十天前,德国人开始对伦敦进行猛烈的轰炸,这两天忽然平静下来,这比大轰炸中最艰难的时候都更诡异,不明所以的平静让人们胆战心惊。1月18日,一枚流弹刚好落到吉米住的公寓楼顶上。晚上下班回家的时候,吉米转过街角,看见骚乱的人群,心里一下子就明白了。上帝啊!他屏住呼吸,冲进火焰和废墟当中,在倒塌的公寓中来来回回地找,大声喊着父亲的名字。那一刻,除了自己的呼吸声、脚步声和血液沸腾的声音,他什么都听不见。吉米责怪自己没找个安全的住处,没有在父亲最需要陪伴的时候陪在他身边。他在废墟中翻出了芬奇被压成一团的笼子,心里既痛苦又悲伤,忍不住发出一声动物般的哀鸣。他不知道自己竟然能发出这样的声音。他照片中的苦难场景忽然降临身边,但这次被炸毁的房子是他的家,满地破碎的物品是他的财产,罹难的人是他的父亲。他忽然明白,无论编辑对自己奉以多少赞誉,此刻的他都无法勇敢地拿起相机,拍下这一幕。不过转瞬之间,自己竟然一无所有,吉米心里充满了恐惧和惊慌,而这一切居然都是真的。

吉米转过身,双腿猛地承受不住身体的重量,跪倒在地上。这时,他看见汉布林太太站在街对面,精神恍惚地朝他挥手。吉米走过去抱着她,让她在自己肩头轻声啜泣。他也哭了,无助、愤怒和悲伤交织成滚烫的泪水,从脸上滑落。汉布林太太忽然抬头问道:“你还没见到你父亲吧?”吉米答道:“我没找到他。”汉布林太太指了指街上:“他可能是和红十字会的人一起走了,一个漂亮的年轻护士给他倒了杯热茶,你知道的,你父亲最喜欢喝茶了,他——”

吉米来不及等她说完,就转身往教堂的方向跑去。他知道,红十字会就驻扎在那里。他冲进教堂大门,一眼就看到了父亲。老头子坐在桌边,面前摆着一杯茶,芬奇就站在他的胳膊上。汉布林太太及时把他老人家送到防空洞,吉米觉得她是自己这辈子最该感谢的人,要是可以的话,他愿意把整个世界都献给她。但很遗憾,吉米现在一无所有,他省吃俭用攒下的钱和其他物品都在爆炸中化为灰烬,哪里还有东西感谢汉布林太太?除了身上的衣服和随身携带的相机之外,他已经身无长物了。感谢上帝,要是连相机都没了,他真不知道自己还能干什么。

吉米边走边把额前的碎发甩开。他这会儿心里很乱,不能再想父亲的事情了。想起父亲他整个人都变得脆弱,但今天,脆弱对他而言是奢侈品,他一定要控制住自己,尽量显得庄重,哪怕傲慢一点儿也无妨。他有自己的骄傲和尊严,他想让桃莉看看自己现在的样子,让她知道,她犯了一个错。这次,他没有穿父亲的西服,让自己看上去像个滑稽的猴子,但他还是费尽心力收拾了一下。

他走进公园,经过捐献给胜利菜园的那片草地。小路两边没有围着铁栏杆,看上去光秃秃的。桃莉身上有种魔力,只需一个眼神,就能让吉米臣服于她的意志。吉米记得在考文垂的咖啡馆里,她喝着咖啡,用笑盈盈的眼睛打量自己;她笑起来嘴角好看地翘着,有时候会有股玩世不恭的味道在里面,但却如此生动,让人激动不已。一想到桃莉他身上就暖和起来,他收回心神,想着桃莉伤害自己,让自己尴尬的时刻。服务生看见吉米一人跪在餐厅的地板上,手里还举着一枚戒指,脸上的表情——啧啧——吉米绝不会忘记他们的神情,自己转身离开的时候他们肯定在嘲笑自己是个可怜虫吧!走到小径尽头,吉米被绊了一跤。天哪,他得镇定下来,别盲目乐观期许,保护好自己,不要再次因失望而受伤。

吉米尽力了,真的尽力了。但他爱了桃莉这么多年,哪能说不爱就能不爱?男人一旦遇到爱情就会变成傻瓜。晚上,吉米回到家的时候又追悔莫及——可怜的吉米·梅特卡夫走到约会地点附近时,竟然忍不住一路小跑。

*?*?*

桃莉就坐在她信中所说的那条长椅上。吉米一看见她就立马停下脚步,他一边凝视着桃莉,一边调整呼吸,抚平头发,整理衣领,调整步态。起初的兴奋很快就变成了疑惑。他们不过三个星期没见面——虽然分别时的场景让吉米感觉像是过了三年——但桃莉整个人都变了。虽然她的脸蛋依旧美丽,但吉米从远处就感觉到,她变了。他一时有些茫然,他本来想装作严厉冷漠的样子,但一看见她坐在那儿,抱着胳膊,低垂着双眼,比记忆中清减了许多,他的心又软了。吉米没料到再次见面时桃莉会是这副模样,所以一时竟有些措手不及。

桃莉看见吉米,试探地笑了笑。吉米也笑着朝她走去,心里暗自忖度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是不是有人伤害了她,所以她整个人都失去了往日的神采?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吉米一定要杀了这个人。

桃莉站起来拥抱吉米。吉米抱着她柔软的身体,感觉像捧着一只小鸟。她穿得不多,天上断断续续飘着雪,她身上那件破旧的皮草大衣肯定不够暖和。她抱着吉米,就这样过了很长时间。桃莉拒绝吉米的求婚,把他一人丢在餐厅里,还不愿意解释其中的原因,吉米觉得非常受伤,非常愤怒。他对自己说,今天见到桃莉要时刻记得自己所受的折磨。但此刻,他竟然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动作轻柔,好像她是一个迷路的脆弱小孩。

“吉米,”她终于开口了,她的脸紧紧贴在吉米的衬衣上,“噢,吉米——”

“嘘——”吉米说道,“我在这儿,别哭了。”

桃莉仍旧哀哀地哭着,清亮的泪珠像断了线的珠子,一颗接一颗地往下落。她抱着吉米的胸膛,吉米感觉自己很重要,心里有种奇怪的兴奋感。天哪,自己究竟怎么了?

“噢,吉米,”桃莉再次喊着他的名字,“对不起,我真替自己感到羞愧。”

“你在说什么,桃儿?”吉米握住她的肩膀,桃莉却畏畏缩缩地看着他的眼睛。

“我犯了一个错误,吉米,”她说道,“我犯了很多错误。我不应该那样对你——那天晚上,我在餐厅……把你一个人丢在那里,自己跑了。我真的非常非常抱歉。”

吉米没有手绢,只好掏出镜头布轻轻擦干她脸上的泪水。

“我不奢望你会原谅我,”她说道,“我也知道我们回不去了,我知道。但我不得不告诉你,我非常愧疚,我必须亲自向你道歉,这样你才能看到我的诚意。”她泪眼婆娑地往下说,“我是认真的,吉米,我真的很抱歉。”

吉米点点头。这时候,他应该说些什么才对,但他心里既惊讶又感动,一时间竟想不起该说什么。桃莉笑了,比刚才开心多了,如此就够了。在她的笑容中,他好像看见了她往日的活力,吉米想把她这模样冰冻起来,这样她的笑容就不会消失。桃莉是那种必须一直幸福的人,这不是吉米自私的期待,而是事实。就像一架钢琴或是一把竖琴,只要调好音,她就能发挥出最大的魅力。

“就是这样,”桃莉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我终于做到了。”

“你做到了。”吉米的声音非常有磁性,他忍不住用手指抚摸着桃莉柔软的嘴唇。

桃莉往前凑了凑,轻轻吻着吉米的手指。她闭上眼睛,黑色的睫毛还是湿漉漉的,衬得面庞分外白皙。

桃莉吻了很长时间,好像她也想让世界就此不再转动,就停在这一刻。终于,她抬起头,害羞地打量着吉米。“既然如此……”她说道。

吉米掏出香烟,递给桃莉一支,她开心地接过来。

“你真了解我,我都昏了头了。”

“这不像你。”

“不像我?嗯,可能是我变了。”

桃莉的口气非常随意,但却和吉米见到她的第一印象对上了号,他忍不住皱了皱眉。他给自己和桃莉把烟点上,然后挥着香烟指着自己来时的路。“走吧!”他说道,“再这样交头接耳,我们会被当成间谍的。”

公园的大门早已不知去向,他们沿着小路往外走,一路都像陌生人一样礼貌地谈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走到路边,两人停下脚步,都像在等对方来决定下一步该往哪儿走的样子。桃莉率先开口了,她转身朝着吉米。“真高兴你能来,吉米。我不值得你这样,但还是谢谢你。”她语气中有种到此为止的味道,起初的时候吉米还不明白。桃莉勇敢地笑笑,然后挥挥手,吉米这才意识到,她要走了。她道完歉,做了自以为能让吉米开心的事,现在,她要走了。

就像一缕阳光穿破乌云,吉米心里忽然明白,唯一能让自己开心的事就是娶她为妻,和她在一起,好好照顾她,让一切回到原来的模样。“桃儿,等等——”

桃莉把手提包挂在胳膊上,准备抛开。听见吉米的喊声,她转过头来。

“跟我走吧!”吉米说道,“我还有一会儿才上班,我们去吃点东西吧!”

*?*?*

以前的吉米不会这样做,他会把一切计划周全,尽量尽善尽美,但如今的他顾不了那么多了,让骄傲和完美见鬼去吧!他此刻心急如焚。他已经意识到,生命中有些事情转瞬即逝,只需一颗流弹,一切都会随云烟散去。女服务员刚放好餐具他就迫不及待地坐直身子说道:“桃儿,我的求婚仍然有效——我爱你,我一直都爱着你,我最想做的事情就是娶你。”

桃莉凝视着他,大大的眼睛里写满了惊讶。这也不怪她,刚才她还在想到底是点鸡蛋还是兔肉,现在求婚的问题就突然摆到了眼前。“真的吗?你不怪我?”

“我不怪你。”吉米将手伸过桌子,桃莉将自己纤细的双手放在他的手里。进到餐厅,桃莉脱掉白色的皮草大衣,吉米看见她苍白细弱的手臂上有伤痕。吉米看着她的脸庞,想要照顾她的念头在心里排山倒海。“桃儿,我没法给你戴上戒指。”他握着桃莉的手,两人十指相扣。“流弹把我住的公寓炸成废墟,我现在一无所有,我一度以为我连父亲也失去了。”桃莉轻轻地点头,仍然非常吃惊的样子。吉米继续往下说,他知道自己废话太多,没说到正题上,但还是想把心里的话说完。“感谢上苍,父亲还好好地活着。他幸免于难,我找到他的时候他正和红十字会的人待在一起,舒舒服服喝着热茶。”吉米想起和父亲劫后重逢的场景,嘴角不禁露出一抹微笑。尔后,他摇摇头,“不管怎样,我的意思是戒指已经丢了,我会尽快攒钱给你买枚新的。”

桃莉有点哽咽,她温柔地说道:“噢,吉米,你以为我会在乎这些东西吗?那你真是太小看我了。”

这次轮到吉米吃惊了:“你不喜欢戒指吗?”

“当然不喜欢,我才不要它把我捆在你身边呢。”桃莉握紧他的手,眼睛里泪光闪闪。“吉米,我也爱你,一直都爱。我怎么做你才能相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