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收到的捐赠全部都在这里。”本说道。洛瑞尔指出凯蒂·埃利斯在回忆录中的描述给他看,本皱了皱鼻子,也觉得很奇怪,但他马上明白过来。“或许她在去世前就把这些信件销毁了呢?”他不知道,自己正像捏碎一片枯叶一般打破了洛瑞尔的希望。“这种情况时有发生,”本继续往下说,“那些打算捐赠信件的人经常这样做,以免不想让人看到的信件也出现在档案馆或是博物馆的藏品当中。你觉得,凯蒂·埃利斯有没有可能这样做?”

洛瑞尔想了一会儿,觉得有这种可能。凯蒂·埃利斯或许觉得薇薇安的信件当中有些敏感和灰色的信息不宜让公众知道。天哪,真是一切都有可能。洛瑞尔的脑子忽然一片混沌,她问本:“这些信有没有可能放在其他地方了?”

本摇摇头:“新学院图书馆是凯蒂·埃利斯遗赠的唯一受益人,她留下的东西全部都在这儿了。”

洛瑞尔真想把这些码得整整齐齐的档案盒扔到地上,然后狠狠揍本一顿。她本来距离真相如此之近,但——真是丧气。本向她报以同情的微笑,洛瑞尔跌跌撞撞地走到桌子边,脑中忽然灵光一闪。“日记。”她飞快地蹦出这个词。

“什么?”

“凯蒂·埃利斯有写日记的习惯——她在回忆录中提到过——她的日记会不会也在你们的档案当中?”

“在,”本说道,“我把它们一起搬过来了。”

他指了指地板上的一摞书,洛瑞尔简直想亲他一下,但还是克制住自己。她回到座位上,拿起最上面一本用皮革装订的日记。上面的日期显示是1929年,洛瑞尔知道,凯蒂·埃利斯就是在这一年和薇薇安·隆美尔一起经过漫长的航海旅行,从澳大利亚来到英国。日记第一页是一张黑白照片,四角用金色的贴纸固定在纸张上,年长日久,照片已经起了斑点。照片上是一个穿着长裙和古板衬衫的年轻女人,她头发的颜色难以辨认,但洛瑞尔觉得应该是红色的。她的头发全部梳到一边,弄成一板一眼的鬈发。她的打扮中规中矩,有种女学究的端庄娴静,但目光却十分坚定。她的下巴微微扬起,脸上笑意阑珊,似乎对自己这身打扮并不满意。洛瑞尔觉得,这个人可能就是凯蒂·埃利斯小姐。照片下面的注解证实了她的猜测——出于小小的虚荣心,作者把自己在布里斯班的亨特&古尔德照相馆拍的照片贴在这里。1929年,照片中的年轻女子就要开始一场伟大的旅行。

洛瑞尔翻到正文第一页,凯蒂·埃利斯的字迹十分公正。这篇日记写于1929年5月1日,标题是《第一周——新的开始》。看来,这位凯蒂·埃利斯小姐生活中还真是一丝不苟。洛瑞尔忍不住笑了,但薇薇安的名字却让她屏住了呼吸。日记开篇是对船上环境的大概描述——住宿环境,其他乘客,还有食物(这部分是最详细的),在这些内容当中洛瑞尔发现了这样一段话:

我的旅伴是一个名叫薇薇安·隆美尔的八岁小女孩。她不是一般的孩子,非常让人费解。她长得很漂亮,看上去赏心悦目——深色的秀发编成两条辫子(我的杰作)垂在身后,大大的棕色眸子,深红色的嘴唇十分饱满。她经常双唇紧闭,脸上的表情非常坚毅,给人一种脾气很坏或者主意很正的感觉——我现在还不清楚她究竟属于哪种情况。她是个骄傲任性的姑娘——这一点,我从她用棕色眼睛打量我的时候就知道了。当然,她姑姑还跟我讲了许多她的坏话——言辞尖锐,爱动手动脚,等等。但到目前为止,我还没在她身上看到她姑姑说的种种劣迹。她很安静,到现在为止跟我说的话总共不超过五个字,也看不出言辞尖锐的痕迹。不过,她的确是个很叛逆的孩子,举止无礼,小小年纪就有着成人才有的古怪性子,但依旧很讨人喜欢。就算她安安静静地坐在甲板上,看着蔚蓝的大海,我也会被她的样子吸引。她不止样貌迷人,身上还有一股让人觉得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的气质,还是静静欣赏就好。

补充一点,她安静得有些奇怪。其他孩子在甲板上追逐打闹的时候,她会悄悄躲起来,一动不动地静静坐着。这种安静很不自然,我还没准备好怎么应对。

显然,凯蒂·埃利斯一直对薇薇安·隆美尔充满兴趣,所以日记中对这趟旅行的评价越来越多,其中还夹杂着凯蒂·埃利斯给薇薇安制定的到伦敦之后的学习计划。接下来几个星期的日记也都大同小异。凯蒂·埃利斯从远处静静看着薇薇安,只有不得不交谈的时候才会说上几句。到了1929年7月5日,事情终于出现了转折,那篇日记的标题是《第七周》。

早上起来就很热,北边吹来一阵轻柔的微风。用过早餐之后,我们一起坐在前面的甲板上,这时候发生了一件特别的事情。我让薇薇安回客舱把练习本拿出来复习功课——出发前,我答应她姑姑,即便是在海上也不会让薇薇安放松学习——我觉得她姑姑是害怕薇薇安的舅舅发现她成绩不好,会立刻把她打发回澳大利亚。我们的学习是非常有趣的打哑谜猜字游戏,每天都一样:我在练习本上写下单词或者画出一个东西,不停地讲解这个单词的意思,让薇薇安来猜。我讲得口干舌燥,薇薇安却一直用厌倦的目光看着练习本上我辛辛苦苦的写写画画,并不作声。

我想起自己的承诺,于是还是坚持下来。那天早上的情况已经不是第一次了,薇薇安不按我的要求来,她根本不看我的眼睛。我一遍又一遍地重复自己讲过的话,语气逐渐严肃起来,但这孩子还是充耳不闻。终于,我忍不住带了哭腔,我问她为什么这样做,为什么装作听不见我说话。

可能我的情绪失控打动了她,她叹了一口气,告诉我背后的缘由。她看着我的眼睛,说在她看来我不过是她梦境的一部分,是她虚构出来的东西。她觉得听我说话没有任何意义,除非我的“唠叨”——她的原话就是这样——有点意思。

要是别的孩子说出这种话,脸蛋或是耳朵早就被拧了,但薇薇安不是个普通的孩子。至少,她从来不撒谎。她的姑姑虽然非常不待见她,但也说我绝不会从这孩子口中听到一句谎话。我对她的话非常好奇,于是装作漠不关心的样子,好像询问几点钟了一样问道——刚才那句“我不过是她梦境的一部分”究竟是什么意思。她朝我眨了眨深棕色的大眼睛,说道:“我在我家附近的小溪边睡着了,现在还没醒过来呢。”她告诉我,那以后发生的所有事情——家人的车祸,她像一个无人想要的包裹一样被打发到英国,只有一位老师陪伴的漫长海上旅行——一切都不过是一个长长的梦境而已。

我问她为什么不醒过来,人怎么可能睡这么久。她说,这都是丛林魔法导致的。她在那条有魔法的小溪边的羊齿草丛里睡着了——她跟我说,小溪里面还有细碎的光,里面藏着一条秘密通道,通道那头是一个巨大的发动机舱,可以通往世界另一头。就是因为那条神秘的小溪,所以她一睡就是很久,不然的话她早就醒了。我问她,怎样才算是从梦里醒过来。她觉得这个问题太简单了,歪着头说道:“我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回到家里的时候就算醒过来了。”她小巧精致的脸庞上写满了坚定。

两个星期之后的日记中,凯蒂·埃利斯又谈到这个话题。

我小心翼翼地探寻薇薇安的虚拟世界,一个孩子居然会以这样的方式来理解一场莫大的悲剧,我对此很感兴趣。从她的点滴描述中,我知道,她在自己周围构筑了一片影子大地,那里终日被黑暗包围,她必须经过这片黑暗才能回到澳大利亚的小溪边,才能醒过来。她告诉我,有时候她觉得自己就快醒了——如果她非常安静地坐着,她就能够看到黑暗之外的场景,能看到家人,听见他们日常交谈的声音,虽然他们看不见黑暗这边的薇薇安。现在,我明白这个孩子为何如此安静了。

遇到伤害的时候,人会本能地退到一个安全的虚拟世界,这一点我能够理解。相对而言,更让我不安的是薇薇安面对惩罚时脸上欣然的表情。准确地说,那种表情不是开心,而是顺从,甚至近乎解脱。有一天,她被人冤枉,说她偷了上层甲板一位妇人的帽子。我亲眼看见那顶钟形女帽被风吹到甲板上,然后欢蹦乱跳地走远了,我确定薇薇安是无辜的。我当时有些惊讶,所以没来得及说话。薇薇安被那位夫人狠狠训斥了一顿,还说要揍她。薇薇安很淡然的样子,像是早就预料到了一般。从她的眼神里,我发现她似乎觉得惩罚是一种解脱。我立刻回过神来,阻止了这场冤案的发生。我用说笑的语气告诉他们帽子的真实去向,然后把薇薇安带回安全的地方。但她眼中的神情困扰了我很长时间,我不知道,小孩子为什么会愉快地接受惩罚,特别是她们的确无辜的时候。

几页之后,凯蒂·埃利斯写下这样一段话:

最困扰我的问题已经有了答案。我经常听见薇薇安在睡梦中尖叫,尖叫的时间一般都很短,她翻个身便又陷入了睡梦当中。但那天晚上的情形不一样,她叫了很长时间,我赶紧起床去安慰她。她紧紧抓住我的胳膊,语速很快地说着些什么——这几乎是我见过的她最激动的时刻了。从她的话语中,我得知,她也认为家人的不幸都是自己造成的。从成年人的观点来看,这简直是无稽之谈,因为我知道薇薇安的家人都是因为车祸去世的,当时薇薇安和他们隔了好几十英里远。但孩子的世界不是逻辑和道理能够解释得通的,不知为何,她始终为此耿耿于怀。我始终觉得,孩子的姑姑对此或许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洛瑞尔抬起头,本正在收拾文件。她看看手表,心里有些沮丧。已经12点50分了,真该死,本告诉过她,图书馆中午要闭馆一个小时。洛瑞尔觉得自己很快就能查出事情的真相,却来不及看完所有的资料。她只好跳过剩余的海上旅行,匆忙翻到一篇笔记潦草的日记——凯蒂·埃利斯要乘火车去约克郡应聘家庭教师的工作。

列车长很快就要过来了,我必须写快点,免得一会儿把这事忘了。昨天,我们到达伦敦的时候我的小旅伴举止十分奇怪。我们刚踩着步桥走下船,我还在打量周围的环境,看我们接下来该去哪儿。薇薇安却立刻四肢着地趴在地上,把耳朵贴在地面,全然不顾我用海绵为她刷洗干净的裙子,她一会儿还要穿着这身裙子去见她舅舅呢。我不是个容易觉得尴尬的人,所以当时我并不觉得不好意思,而是担心她会被人群或是马匹踩踏到。

于是我大声喊道:“你在干什么?快起来!”

她没有任何反应,当然,我对此并不意外。

“孩子,你在干什么?”我问道。

她摇摇头,飞快地说道:“我听不见了。”

“什么听不见了?”

“发动机转动的声音。”

我想起她跟我提到过的,地心深处的发动机舱,还有那条通向她家里的秘密通道。

“我听不见它们的声音了。”

她开始意识到自己真实的处境。在我看来,即便她还有机会返回故乡,那也会是很多年以后的事情。看着眼前这个倔强的小姑娘,我内心感到一阵难过。我不想用毫无意义的言语来安慰她,因为越早逃离梦境的控制对她来说越好。我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轻轻握着她的手,去约定的地方见她那位英国舅舅。薇薇安的话让我非常担心,因为我知道这件事会在她心里掀起怎样的惊涛骇浪。这一刻来得太突然,我知道得太晚——我必须马上跟她告别,看着她开始自己的生命旅程。

如果能从她舅舅身上感到更多温暖,我或许不会如此担心。但很遗憾,她舅舅不是那样的人。薇薇安新的监护人是牛津郡诺德斯特姆中学的校长,我和他之间有一道职业贵贱(也可能是性别)带来的阻碍。他好像根本没看见我,只顾着打量薇薇安,让她跟在自己身后,然后转身就走,一秒钟时间都没有给我留。

不,从我对他的印象来看,他绝对不是个温柔的人,肯定无法理解一个遭遇了如此不幸的敏感小姑娘。

我给薇薇安在澳大利亚的姑姑写了一封信,告诉她我的担忧。但我并没有抱多大希望,不奢望她会立刻跑到英国把薇薇安接回家。与此同时,我答应会定期给身在牛津郡的薇薇安写信。我是认真的,要是我的新工作没有在英国另一边,我会非常乐意保护她,让她远离伤害。我是一位教师,职业纪律要求我观察而不是理解我的学生,但我对薇薇安已经有了很深的感情。我真心希望时间和环境能够让她内心的伤口慢慢愈合,或许有个朋友在身边能好得快些吧?正是出于对她的深切感情,我才会杞人忧天,担心她的未来,被自己无端的想象困扰。但我真的非常担心她,她有可能会被困在自己的梦境里不能解脱,和现实世界之间始终隔着一道鸿沟。如此一来,她长大成人之后,很容易成为别人欺骗的对象。她舅舅为什么同意收养她——或许是我太多疑了——责任感吗?有这种可能。喜欢孩子?显然不是。薇薇安长大后会是个美人,而且会从母亲的家族中继承一大笔财产,我担心其他人或许会对此虎视眈眈。

洛瑞尔靠在椅子上,眼神空洞地盯着窗外的中世纪古墙。她咬着手指甲,脑子中反复思索着凯蒂·埃利斯的话——我担心其他人或许会对此虎视眈眈。薇薇安·詹金斯是遗产继承人,金钱改变了一切。她是个富有的女人,又是那种性子,她的朋友埃利斯小姐担心,这会让她成为那些图谋不轨之人的最佳捕猎对象。

洛瑞尔取下眼镜,合上眼,用手轻轻揉着鼻梁两侧。钱是最原始的诱惑,她叹了口气。虽然这种方法很不道德,但显而易见,薇薇安的悲剧就是钱造成的。母亲并不是个爱慕虚荣的女人,更不会搞阴谋诡计,从别人那里巧取豪夺——但那都是现在。洛瑞尔认识的那个桃乐茜·尼克森已经经过几十年的风雨历练,早就不是当初那个贪婪的女孩。十九岁的时候,她在考文垂大轰炸中失去了所有的家人,在战火喧嚣的伦敦只能靠自己闯出一片天地。

母亲如今表现出来的后悔,她所说的错误、第二次机会和原谅都符合洛瑞尔的推断。母亲曾经对艾莉丝说——没人会喜欢一个贪心的姑娘——这句话又是什么意思?或许,这是她从自身经历中总结出来的教训?洛瑞尔越想越觉得有这种可能。母亲需要的是钱,于是就打上了薇薇安·詹金斯的主意。但后来,事情的发展完全脱离了她的预期。不知道吉米是不是也参与了这件事?计划失败会不会是他和母亲分道扬镳的导火索?洛瑞尔不知道,母亲的计划和薇薇安的死因究竟有何瓜葛。亨利·詹金斯把妻子的死因归罪于桃乐茜,母亲或许是出于赎罪的心理才远远离开,但薇薇安悲痛欲绝的丈夫却不打算就此罢休,他最终还是找到了桃乐茜。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洛瑞尔已经在1961年的夏天亲眼目睹了。

本站在洛瑞尔身后,轻轻咳嗽,想引起她的注意。墙上挂钟的分针已经走过了12点,洛瑞尔装作没听见,脑子里还在思索母亲的计划究竟出了什么岔子——是不是被薇薇安发现,然后阻止了?或者半道上发生了别的事情,把一切都搞砸了?她看着面前厚厚的日记,找到书脊上写着1941年的那一本。

“如果可以的话,我很愿意把你留在这里。”本说道,“但我们的头儿会把我倒吊着拷打一顿。”他忧心忡忡地补充了一句,“也可能更惨。”

真是个浑球。洛瑞尔的心情很沉重,她心里有个深深的漩涡,现在她需要冷静一会儿。就让这本或许能够解释一切的日记暂时留在阅览室当中吧!

25 1941年4月,伦敦

吉米把脚卡在门与门框的缝隙当中,窥视着薇薇安的一举一动。眼前的景象并非他预料中的婚外情,相反,到处都是孩子。他们在地板上玩猜字谜游戏,围成圆圈跳来跳去,还有个小姑娘在玩倒立。吉米忽然意识到,这是一家破旧的孤儿院,这些孩子可能就是托马林医生收养的那些战争孤儿。看见薇薇安的身影,孩子们虽然没有出声,但他们的眼睛都盯着她。孩子们张开手臂朝薇薇安跑去,就像一架架嗡嗡作响的小飞机。薇薇安也满脸喜悦,她脸上带着甜蜜的笑容,跪在地板上,伸出胳膊搂着这些朝她涌过来的孩子。

然后,他们开始热切地交谈,讨论飞行、船、绳索还有小精灵的故事。听了一会儿,吉米才明白他们是在继续之前的谈话。薇薇安应该了解孩子们此刻讨论的主题,她一边认真地听着,一边皱着眉头,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那样子不像是成年人与孩子打交道时的敷衍,好像在思考解决办法。此刻的薇薇安和之前在街头跟吉米说话时那个冷冰冰的人儿迥然不同,现在的她更随和,没有什么戒备之心。薇薇安抬了抬手,孩子们立刻安静下来。“我们先排练一遍,遇到问题再想办法,你们觉得这样好不好?”

孩子们都赞同她的办法——至少,在吉米看来是这样的——因为大家都没有抱怨,而是四散开去,各自去搬椅子和其他杂物——毛毯、扫帚、戴着眼罩的布娃娃。他们把这些看似无关的东西搬到房间中央,然后小心翼翼地组装在一起。吉米这才明白他们想干什么——原来,孩子们是在造船,瞧,这边是船头,这里是桅杆,船的一头用木板搭建,另一头用脚凳靠着。床单折成三角形,用细绳子绑住每个角,挂在桅杆上,就成了迎风飘扬的船帆。

薇薇安坐在一口倒扣着的木箱上,手里捧着一本书。她翻到书本中间,把折叠的书页抚平,然后说道:“我们就从胡克船长和失踪的男孩这一段开始吧!嗯——温蒂在哪儿?”

“我在这里。”原来是一个十一岁左右的小姑娘,胳膊还打着石膏。

“好,”薇薇安说道,“准备入场,马上就要开始了。”

一个小男孩蹦跳着朝薇薇安走来,他肩上放着一只手工制作的漂亮鹦鹉,手里拿着硬纸板做成的钩子,颜色闪闪发亮。薇薇安看着他的样子,忍不住开心地笑了。

原来,孩子们是在排练戏剧《彼得·潘》。吉米小的时候,妈妈曾带他看过。他们来到伦敦,在利伯蒂餐厅喝了顿美美的茶。喝茶的时候,吉米一直偷偷盯着母亲脸上的表情——她不时回头,用渴望而伤感的目光打量窗外的衣服橱窗。之后,母亲和父亲大吵了一架,起因就是钱。吉米躲在卧室里,听见有东西被砸在地上,摔成了碎片。他闭上眼,回想那出戏剧,回想他最喜欢的片段——彼得·潘扔掉武器,对所有相信梦幻岛魔力的人说道:“姑娘们,小伙子们,你们相信童话吗?”他大声喊道,“如果相信的话你们就拍拍手,不要让小叮当死掉。”吉米从座位上站起来,两条细弱的腿颤抖着,双手合十,充满期待地喊道:“相信!”吉米相信,这样就能拯救小叮当的生命,改变这世上不如意的一切。

“纳森,你准备好手电筒了吗?”

吉米眨眨眼,从回忆中醒过来。

“纳森,”薇薇安说道,“我们现在要用手电筒。”

“我已经打开灯光了。”一个留着红色鬈发,脚上安着支架的小男孩说道。他坐在地板上,用手电筒的光照着船帆。

“好的,”薇薇安说道,“原来已经打开灯光了,嗯——做得很棒。”

“但我们什么都看不见。”另一个男孩从眼镜后面不满地瞥着手电筒微弱的光,他站在地上,正要升起船帆。

“要是我们看不见小叮当的话这么做有什么用。”扮演胡克船长的男孩抱怨道,“手电筒根本不管用。”

“会有效果的。”薇薇安坚定地说道,“当然会有用。心理暗示有很强的力量,如果我们都说自己能看见小精灵,观众也能看见。”

“但我们看不见小叮当。”

“是的,的确看不见,但我们得说自己能看见——”

“撒谎吗?”

薇薇安抬头看着天花板,好像在寻找合适的理由,孩子们开始争吵不休。

“抱歉。”吉米从门后走出来。没人听见他的声音,吉米只好再说一遍,这次他的声音更大了,“打搅一下。”

孩子们全都转过头来。薇薇安看见吉米的那一刻,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随后她就皱起了眉头。吉米承认,看见薇薇安为自己苦恼心中竟然有点儿开心,这样起码能让她知道,事情不会总按她的想法来。

“我想,用摄影灯效果会不会好一些?它跟手电筒很像,但光线强得多。”

孩子们有的站着,有的坐着,都呆呆地待在自己原来的位置。一个陌生人突然闯进阁楼上的孤儿院,参与讨论这场谈话中最重要的细节,但他们对此都不疑心,也不惊奇。相反,孩子们都安静地思考着他的建议,随后发出轻轻的讨论声。一个小男孩兴奋地跳起来,大声喊道:“太棒了!”

“简直完美!”另一个孩子也赞同道。

“但我们没有摄影灯呀!”一个戴着眼镜的忧郁男孩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