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未感觉过这样的轻,是世间不需要的重量,如尘埃飘荡。和羽人天渊之别的距离,使澄看见了成为天罗的渺茫。河络果然是不适合做刺客的……么?他灰心丧气地想。像是在和应他的沮丧,羽人化为一抹飘然的雪影,优雅地在空中划出漂亮的弧形。

  澄目不转睛地注视那抹雪色渐行渐远,羽人的身形突然顿了几顿,有几十条纤细的丝线从远处追身而上。要不是天空的颜色异常,也许根本看不到它们的存在。这些刀丝去势甚快,骤风急雨般从不同角度射向羽人,眼看就要把他当空击落。澄心中一紧,盼着羽人能避过这些攻击,不自觉地站起了身。

  空中闪过几道雪芒,他听到弓弦响动的声音。

  羽人骄傲地停在半空,冷冷等了数息辰光,展翼下掠。澄握紧了拳,忍不住朝那个方向奔去,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关心的是什么,只想跑过去看个究竟。

  他跑得很快,如刀丝疾飞,直跑到嗓子冒烟,有血腥味从澄的咽喉渗出,在舌尖苦涩地流淌,终于赶到了羽人所在的地方。

  对澄而言,现场触目惊心的唯有鲜血和刺客眼中的不甘,两个华族少年胸口中箭,另外三个蛮族的汉子都是一箭贯穿脑门。他没想到五人联手作战仍敌不过羽人的速度,不由被对方寒冽的杀气侵着了心,捂了胸跪在了地上。

  传说古时鹤雪的强者对付天罗时,也是这样轻松以一敌多,羽人自上而下的攻击占据了极大优势,而面前的这个羽人,将是比陆地刺客更可怕的飞翔的天罗。

  刺杀失败就意味死是最后的收梢。澄觉得恐惧像背上的冷汗,涔涔爬满了脊梁。一旦成为天罗,他要面临比这更残酷的刺杀,为什么当初会憧憬做个刺客?他的心就要跳不动了。

  羽人看了他一眼,仿佛在看石头。澄觉得必须说点什么,勉强地说道:“这么多死人。”发颤的声音像毛虫,在风中无关紧要地飘着。

  羽人眯起眼,从那五人身上搜出徽记,在手里排成一排,俯首递到澄的面前。

  “想做天罗,就抽一张,再找个地方躲起来,直到暗月来临。”他依然是轻蔑的口吻,如同打发讨饭的乞丐,“不想玩下去,就滚得越远越好。”

  徽记上沾有血腥的气味,澄这才知道内心有多害怕,强忍恶心推开羽人的手。仿佛为了不让对方轻看,他赌气似的大声道:“你放心,我会过关的,一定会。”想起他在师父面前踌躇满志的回答,犹如是上辈子发生的事,他舔舔嘴唇,阳光真是太烈了。

  “比起他们,你的运气的确好很多。”羽人注视他一眼,忽然就地一坐,闭目养神。澄想到刚才河络少年的毒液,不知羽人是否受了影响,小心翼翼地让开那些人的尸首,远远地挑了一个地方坐下。

  这五个人族的甄选者都有精致的鱼鳞铁甲护身,胸前那块金属圆护被羽人的木箭毫不留情地刺透,其中的力道与速度可见一斑。澄思量他打造的机关刀丝,若是全速放出,集二十根刀丝之力齐攻一点,才能打破这样的铁甲。

  这个羽人出手全是一击必中。如果这一箭射向他,有几分把握躲开?澄没有信心,该庆幸自己的微不足道,羽人并无杀死他的兴趣。或许因为他是最弱的一个甄选者,才侥幸活到如今。澄灰心地摸出藏于怀中的若干利器,他为这回甄选筹备了多时,仍是不堪一击。

  坐了很久,澄仰望天空,零落的几片云聚了又散。他不知道在做什么,不躲起来偷袭别人,也不怕被人伏击,就这样傻傻地在一个对手身边,坐看云起花落。

  他发呆的时候羽人张开眼,修长的身体在阳光下如一块玉石,每寸都在闪耀。澄回过神想,对方是太过绚丽的存在,真不适合清余岭这杀气腾腾的山林。如果九州大地上有衬得上这个羽人的地方,大概只有帝都天启城的皇宫了吧。

  “你是火山河络?”

  “是。”澄老实地回答,有点意外也有点欢喜地朝羽人看。

  “为什么想做天罗?”

  “我……”澄低下头,捡到他的师父是天罗,这是他最容易走的一条路。“还能做什么呢?”

  羽人不语,陆地上有无数分叉,天空没有。天空上没有路,太多的选择即是没有选择。

  澄见羽人比刚才多了点耐心,大胆攀谈道:“我叫别哥伦·侬多什翼·澄,叫我澄就行。你呢?”

  “风。”羽人说话时出神地望着旒麦草浪,像是在和风对话。

  “啊!”澄终于猜出了他的身份。

  澄听师父说过,今次参加甄选的有十几个羽人,其中甚至有传说中鹤雪第一人风凌雪的后代。那人叫风翔云,有一对能翔于九天云上的雪翼,是鹤雪永翔之术的完美再现。据说他并未拜入任何人的门下,即使是天罗里以飞翔术闻名的纯狐家,也无人能媲美他翱翔时迅捷无双的出手速度。澄的师父既兴奋又忧虑地预言,如果风翔云能活过甄选,将是集鹤雪与天罗之能的最强刺客。

  澄上上下下地打量着风,这就是有着传奇鹤雪术的羽族少年?为什么看起来竟像历经过数百年的沧桑,混合了不可琢磨的神秘力量。他始终令澄不安,又极度想接近,仿佛明知是毒花,却是最妖艳魅惑的一朵,叫人无法挪开视线。

  风翔云目光流转,看透了澄的心思,微微地一笑。

  “既然天罗是喜欢集体行动的组织,我就和你联手吧。”羽人脸上的讥诮似乎从未退却,以嬉耍的口吻漫不经心地说着,像是知道澄无从拒绝,“去火山群找猎物如何?你杀几个人交差应该很容易。”

  澄默然不语,内心转风车似的争斗。

  “想成为天罗,就先放下自尊。”风翔云淡淡地说。

  老实说,澄不喜欢他的语气,那种冷眼旁观高高在上的姿态。可是,杀人或被杀,在甄选完成之前,只能走其中一条路。

  清余岭有多处火山群落,时不时喷出的烈焰岩浆和黑石、硫磺、毒气,往往引发滔天热浪,将几十里内的生灵吞噬一空。对于羽人来说,火山爆发时高飞也许能躲过一灾,但经由大风吹至的毒气却会令他们窒息坠落,活活溶化在岩浆中。

  澄忽然想起火山河络里流传的诅咒,如果一个火山河络讨厌谁,就会咒对方“像飞鸟过山口烤焦了翅膀”,在河络的眼里,即使是有着雪翼的风,也抵抗不了火山肆虐的威力。当然,只要火山不爆发,清余岭多的是可以容身的土地,寻常人找不到这些安全的地方,身为天罗必须有野外求生的本事。澄默默地想,和能高飞的风合作,或许是个不坏的主意。

  他的犹豫被风翔云收在眼里,还以一句轻笑。

  “整座清余岭我来回飞过九遍,除非是火山突然爆发,否则那些沉睡的家伙,不过是烂石头。”

  

猎物(四)

  太阳慢吞吞地移动,这一天太过漫长了,星辰像是从来没动过脚步,凝滞在死气沉沉的天空。

  澄独自在山林间奔跑。一旦跑起来,迈过清余岭的沟沟坎坎,他的心如擂鼓,咚咚敲起了激烈的音符。天空也突然成了流动的画,光影绚丽地变幻,望得见风起云涌。当劲风拂过脸颊,他猜想在高空振羽的风翔云正俯视着自己,冷峻的目光如在提醒他,必须打点全副精神应对即将来临的屠戮。

  势必是一场屠戮。抬头看不见风翔云雪色的身影,澄知道羽人一定隐藏在云的深处,在敌人懈怠疏忽时,击中他们的要害。

  两人联手作战的策略很简单,澄是长脚了的陷阱,风是一触即发的机关。当有人被陷阱吸引,忽视了头顶的机关,风的利箭将毫不留情地射穿他的咽喉。成功的前提是,在枝叶覆盖的山岭高处,风能够精准地看见敌人出手,澄也有相当的自保能力,做个长命的陷阱。

  澄不怀疑风的眼力,没有人会比吹过大地的风更快知道人间的消息。如果修炼鹤雪术的风翔云尚看不见针对澄的袭击,那个敌人想必是最难对付的一个。正如风对澄所说,“死在这种人手下,不冤枉。”

  澄飞奔了七百多步后,听到耳后掠过的风声。

  山风一直在刮,声音与此不同。澄觉得清余岭的山风是苦的,像是瞎了一眼的孩子拧着脸在嘶吼,有诸多委屈与阴暗的过去。风翔云振翼时也有风,那声音如轻柔优雅的丝鸣,又透着韧性,衬了雪白的羽毛漂浮在空中,有种恍如重生的美感。

  按说天罗的刀丝出手无声,可澄能感应到不同的声音,听得出攻击者的性情。刀丝宛如奏乐,有悲切的鸣叫,有愤怒的呼喊,也有高亢亮嗓的啸声和悠远舒缓的浅唱。澄是个多愁善感的河络,有时正是他听到的声音迷惑了他,让他判断错防御的最佳时机,更多时候则是这种对细微声音的敏感拯救了他,在危机来临前就懂得逃之夭夭。

  这回的风声有杀气和隐约的得意。

  他来不及闪躲,前方的路竟绝了,要转过一道弯才能逃生。对方掐准了方位出手,那刀丝宛若游蛇,眼看就要咬中澄的后背。如果此时的澄仍是一个人,心下早已一片冰凉,好在如今的他并不孤单。

  他瞬间扑倒在地,反手射出三道刀丝,其中一根是“锁丝”,一根是“弹丝”,另一根是“侧丝”,两守一攻。澄的师父曾笑话他,真正的高手用一根丝就能完成攻守,澄知道他做不到。他只能以数量取胜,尽管控制多根刀丝也极度耗费心神和体力。

  第一根丝未能锁住对方,毒蛇的信子幽然靠近,第二根丝急急弹射,试图打中蛇之七寸,蛇身奇异地扭动,绕开了丝所在的范围。第三根丝在空中弯出一个美妙的弧度,从侧面刺向控蛇的那人,却见对方身形一闪,瞬间移到了澄的身侧。

  澄骤然转身,游蛇般的刀丝已对准他的眼睛刺下。他右腕稍转,三根飞出去的刀丝掉头转回,同时左手一拉机括,弯肘将袖中张开的一具类似精铁的手掌挡在眼前。

  “叮——”对方的刀丝从铁掌上弹声而起,“嗖”地拉回。

  澄的刀丝截断了那人所有的退路,三根丝拉起一道网,再轻轻勾动手指,就能将对方绞杀在刀丝下。但对澄不利的是,对手的刀丝离他更近,更狡猾。那人像是打算赌上一场,压根不管身后的三根丝,手腕一摇,游蛇再度缠上了澄。

  冰凉的刀丝如旋风从下往上绕着澄的身体盘旋,这是天罗丝法里所谓的“缠茧”招式,最厉害的刺客可用巧劲旋出二百多道圈,在使力的一刻将敌人割成上千块碎片。

  澄手指急拉,他控制的三根刀丝刺破那人的衣衫,却像遇到了石墙,无法再进一厘。来不及思索对方的衣衫里究竟有有什么,缠茧之丝眨眼将他裹在密密的刀丝里。

  澄嗅得见死亡的气息,那是令人极度战栗、瞬间呆滞的错愕与不甘。在刀丝即将收紧的时候,他闭上了眼。

  没人看清事发时的刹那,一道光芒洞穿了风中的身躯,缠茧刀丝颓然一松,另一端,是轰然倒下的死人。澄周身的丝线颓丧地松落,他没再看那人一眼,提步急掠,拐过前方的弯路后纵奔十数步,找到一棵大树贴上喘息的身体。

  澄不能在原地停留,他感觉得到,虚空中的刀丝不止一根,另一根丝像伺机而动的狼,悄然埋伏在侧。如果当时他返身去查看那人的尸体,就会被暗中的刀丝割得头破血流。

  阳光太刺眼,河络不适宜在这样的天气和人对敌,他们的眼睛往往禁不住过于明亮的阳光,在战斗中佩戴墨晶薄镜又很不便。澄眯起了眼,在这样暴烈的阳光下,即使是树林里也依然太热了。他的心跳得太快,以致眼皮也仿佛一跳跳地,看不清四周的状况。

  又一记重物倒地声传来。

  澄的心忽然停了停,他摸摸眼睛,尽可能冷静地从藏身地走出。另一根丝的主人被一箭射在背上,以头脸朝下的难看姿势扑到在地,满头秀发凌乱地散开。

  那是一个河络女子。澄的心猛然一跳,像是要挣脱而去,他捂紧胸膛慢慢走近,在她身边驻足出神。她的衣饰很漂亮,颈间挂着一串紫色的珍珠,那是水河络常见的装饰,对火山河络来说珍贵难得。

  不知道她抬起头,会不会很美?澄闪过这个念头,断然止住了幻想。他不想记得她的脸,濒死一刻因恐惧而扭曲的脸孔,无论如何都会让他刻骨铭心。

  因此,最终他的问题变成:怎样能不看到她的容貌,拿到那枚徽记?

  空间突然发生了某种扭曲,澄听见奇异的风流过面前。周遭的景致有了更鲜明的色泽,那女子僵直的身体蓦地从地上弹起,陡然向他出手。澄大吃一惊,手中的天罗丝激射而出,眼看她手里的一把匕首就要刺入他心脏,耳畔风声再起,一支箭直插进她的脑门。

  她直勾勾地瞪着澄,刹住了脚步,一头栽进澄的怀里。与此同时,他的刀丝透胸而过,带着一串血珠穿出她的脊背。

  她很清秀,右边颧骨上有一块疤痕,恰到好处地点染了胭脂,开成一朵绯色的小花。

  这朵花在澄的怀中骤然凋谢。花谢时澄看清她的本体,并非一个河络女子,而是比他高很多的人族少女。她先前倒下的地方,有五支箭排成五角星形,破去了她的密罗秘术。澄不知道风翔云在遥遥高空是如何做到的,他失却了探究的心思,一心想着——他会记住这张脸。

  他翻开少女的衣襟,找到了一枚灰黑的徽记,刻着毒蝎子花纹。手尖仿佛被蝎子刺了一下,他迅速地把徽记收在怀里,走回几步,到先前那个死人身上摸索。他告诫自己不要在乎对方是谁,有徽记在手,他就能通过甄选。

  他竭力保持若无其事的表情,尽管碰到死人时,仍会不自觉地哆嗦一下。

  “杀人很容易。”风翔云不知何时轻轻降落,站在他身后如同一个魅影。

猎物(五)

  澄沉默了片刻,他贴身收好那两枚徽记,并不打算给风翔云,也算准了风不会向他索要。抛下面子,放下自尊,这是风翔云教他的。他仰起脸看风,“作为搏命的代价,之后所有的徽记我要一半。”澄说完,心底小小地愧疚了一下,颇有些不安。

  风翔云注视他微微的慌乱,淡淡地一笑,并没把这些算计的小把戏放在眼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