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云天翊凝视卷上数个黑点,陷入沉思。

  “再看瀚中和瀚南的十八部,两百年前他们和牧云家一样,是纵横草原的男儿,可能成为草原甚至天下的王。如今却不得不安守一方荒土,不用说去看一眼东陆十里连舟的繁华胜景,就连想多要一块没人住的草皮,也要皇帝点头。这种屈人之下的牢笼日子,你以为他们能过多久?”

  “他们过了两百年。”牧云天翊道。

  “那是因为瀚州有穆如家。”老人看着他,“现在的穆如家,还能看住他们多久?”

  牧云天翊悚然一惊。北有二贼,父皇不曾看到同族的危险,和襄帝一样,征服更多的土地成了朝廷最大的愿望。但瀚州蛮族确是随时会发动的狼群,若变生肘腋,他们将腹背受敌。父皇输不起,大端输不起。一旦瀚州蛮族南下,中州首当其冲会乱——局势竟真会如此危急?

  “莫急,就算等你做了皇帝,瀚州这些蛮族部落也未必会打到中州去。”

  “那翼先生是想……”牧云天翊糊涂了。

  “我说过,为帝王将相者,有时得势胜于其他。你要去瀚州造势,如此而已。”老人胸有成竹地微笑,“瀚州诸部的野心可大可小,可被催化,也可被扼杀,一切全在你举手之间。”

  牧云天翊忽觉看到瀚州广阔的草原。火红色的火雷原,青黄色的朔方原,苍绿色的青茸原,灰白色的阴羽原,那是祖先的土地,驰骋的战场。烈烈火焰在心底燃烧。从小埋藏的燎原雄心,被老人的话激发,少年皇子发现了未来的无限可能。

  时势造英雄,英雄也可以改变时势。

  “带翔儿一起走……”

  “师父!”风翔云不甘地叫道。

  “殇州之外,有金色的天空,你应该去看看。”

  

天命(四)

  窑洞外传来骚动声,风翔云敏感地一皱眉头,镇定的神情里,有了不情愿的难过。少年皇子尚无知无觉,他却听得清外面的字字句句,多年的情分,走出去就要生生隔断,无论如何都是一时不忍。

  “师父,这小子的身份败露了……他们……”他暗想刚才在外的话,大概叫人听了去,见老人泰然处之,明白宿命如此,不可逆转。或许师父早知是这结局,不让他在积云沟留一步退路。他叹了口气,示意牧云天翊,“我们出去,有些话交代清楚了,再走。”

  牧云天翊隐约明白,向老人躬身行了礼,缓缓退到洞口。

  风翔云留恋地看了老人一眼,他没什么可带走,老人传了他一身本领,足够终生挥霍。

  “师父,我会在东陆找到人,治好你的腿。秘术也好,医术也好,你等我回来。”说完,在地上飞快地磕了三个头,取了箭壶和舆图,大步赶上牧云天翊。

  到了真正离去的那刻,他可以是冷漠决绝的雪,不留一点温度。老人温煦的眼中有闪闪亮光,望了他的背影,在轮椅中缓缓闭上了眼。

  “翼氏欠风氏的,但愿已经还清……”

  窑洞外除了风烈和积云沟的头领合鲁,围了老老少少几百号人,将不甚宽敞的地方堵得水泄不通。众人皆愤愤有色,像是受了天大委屈,一见两人出来便纷纷涌上。

  “这人就是皇子?”

  “什么狗屁皇子,打了再说!”

  “臭小贼,想混入积云沟害人?”

  拉拉扯扯的手,暴打在身的拳,牧云天翊成了牵线人偶,被四周的人群蹂躏。风翔云不知为什么看不下去,高喝一声:“住手!”众人素来知晓他的厉害,不甘地放开了手。

  “他不过是个孩子,流放你们害你们的,是他吗?迁怒于人,算什么好汉?”

  头领合鲁原是瀚州蛮族出身,闻言嘿嘿冷笑,络腮胡像一句讽刺,不屑地挂在脸上。风烈最是嫉恨朝廷,又不喜风翔云,挺身向前,朗声道:“别说是皇子,任何一个官家子弟,都是积云沟的敌人。我们迁徙千里,在这种草木难生的地方苦苦求存,拜谁所赐?今次累死累活,一有风吹草低就要再次搬家,又拜谁所赐?”

  风翔云不语,两百年的流放地,纵不是血海深仇,也绝做不了朋友。

  合鲁这时说话了,“大伙决定将他好生看管,不许他踏出积云沟半步。”

  “做人质?”明明很讨厌牧云天翊,风翔云听到这个决定,竟忿然不平。

  合鲁的络腮胡裂开一条缝,阴沉地道:“他日大军再来,他就是我们最好的城墙。”

  “别做梦!”风翔云低喝一声,“让皇帝知道他在这里,才是积云沟的末路。出动几个高手,把他劫出去,然后放火烧了这里也罢、用铁蹄踏平这里也罢,再容易不过。”

  合鲁没想到他如此直言,愠怒地道:“风翔云,你是有意要帮这小贼?”

  “我不偏袒谁,但有人以强凌弱、以多欺少,就先过我这关。”

  合鲁拂袖,对了风烈和众人道:“把他俩一起关起来。”

  众人一拥而上,牧云天翊既愧疚又委屈,竭力神态自若,背脊挺得笔直。风翔云一把握紧他的手,大力得仿佛要拽出他的骨头,双脚旋即腾空,两人快如飞矢,插入天空。

  风烈拉弓搭箭,风翔云瞬间打了个旋,一箭落空。牧云天翊悬了心,叫道:“小心!”原来已有三个羽人飞上天,箭矢当空平射,风翔云拖了牧云天翊无法拿箭,身形却煞是灵活,几下兜绕,避过了第一波攻击。

  他的羽翼越张越大,恍如盛开的洁白花海,围观的人群叫嚷道:“鹤雪术!”一散而尽。风烈此时凝出了羽翼,见状滞了一滞,准头射偏,木箭自两人身边飞过。另三个羽人有默契地各守一方,风烈随即补上空缺,东南西北四角,围住两人。

  “放下奸细,饶你不死!”风烈大声地喊。

  风翔云一笑,嘴角的轻蔑随风飘散。在天空,鹤雪就是神。无论风起云落,懂得鹤雪术就可如流光飞舞,翱翔九天。他甚至无须用眼看,就能听声辨位,察觉四人的方位和举动。

  数箭连发。飞翔中的四个羽人明白,他们不像风翔云,必须速战速决。各人拿出了看家本领,或连珠弹射、或星箭如阵,一时漫天箭雨,疾不可挡。牧云天翊也练过箭,看得清箭术的高低,如果对方不是敌人,早就高声叫好。他眼睁睁望了数箭往心口插来,竟是异样的神准。

  身后被风翔云一扯,生死一线中,箭贴面而去。风翔云漫不经心地兜了一个圈,像是陪小孩子玩耍,姿态甚是惬意自如。

  四周的羽人不由被激怒,包围圈渐渐缩小。

  “火弩手就位!”积云沟里的喊声响彻云霄。牧云天翊忙俯视下瞰,一溜的弩手,除了人族就是河络,齐齐瞄准高处的风翔云。

  合鲁看着天空,慢慢吐出几个字:“逼他们下来!”

  “想用火……哼,真有手段,不想陪你们玩啦。”风翔云在牧云天翊的头顶嘀咕了一句,倏地拔高数十丈,窜入了高空。

  火弩手急忙发射,当空火光四溅,风烈带了羽人追兵险些被火箭误伤,手忙脚乱,哪里赶得及追上风翔云。他们在半空大骂,合鲁连忙喊停,烟消云散后,空中清清朗朗,不再有风翔云和牧云天翊的影子。

  牧云天翊觉得风势陡然大了许多,迎面的风割得他吃痛,几乎要生生拽脱一身的皮。他无法开口,呼吸亦变得艰难,屏息熬了一阵,只觉穿云透雾,白蒙蒙陷入了云间深处。过了一会,风翔云仿佛缓了一缓,牧云天翊赶紧撇过头深深吸了口气,大声道:“你能不能飞慢点?”

  “刚甩掉追兵,不能太慢。”

  “我们走了。翼先生怎么办?”牧云天翊忧心地问。

  “我师父轮不着你操心,谁像你这般没出息,总要有人救?他有恩于合鲁,又是他的智囊军师,就算积云沟的人真想对付他,大不了飞走。”

  牧云天翊放了心,摸了摸冰冻的脸颊,长长叹了口气。唉,在冬天高飞,一点也不舒服啊。

  天终于放晴了。

  阳光照在身上不很暖和,心情却因此晴朗,风翔云把牧云天翊丢在断续河边,让他休整歇息。牧云天翊像看见了亲切的朋友,对了河水喃喃自语,说了半晌的话。风翔云远远走开了,一个人望了远处积云沟的方向,目光峻冷。

  牧云天翊踌躇满志,能与风翔云一同上路,不再是形只影单,他有种解放了的喜悦。他抬头寻找亘白星,远远藏在东边的天上,旁边飘了几团白云,有时白云荡过来,就把星的容颜遮住了。他就在心里望着它,不时告诫自己,要沉静要勇毅,做一颗处变不惊的星。

  积云沟的追兵很快赶上,风翔云的耳目极佳,对方尚在十里开外,已被他提前察觉,拉了牧云天翊上路。他带了一人,飞行速度与追兵相差不多,却胜在耳聪目明,往往借云势风向,巧妙在空中隐藏身形。有几次两人就躲在羽人头顶不远的云层里,避过了追踪。

  飞飞停停,风翔云累了,就择一处地势复杂的山坡灌林,隐蔽其中歇脚。牧云天翊不愿一味躲藏,道:“把弓箭给我,我来对付。”风翔云摇头,没说什么,牧云天翊见他无意伤人,叹了口气。两人遂花了更多时日周旋,直至夕阳西下,追兵劳而无功,往积云沟撤退。

  甩脱追兵后,风翔云独自飞在天上,牧云天翊追着他的影子前行,看见他飞扬的轻羽若即若离,向了瀚州的方向游曳。少年皇子起初很不适应,继而想到了什么,噗哧一笑,乐呵呵在荒原上奔跑。

  “你笑什么?”风翔云蓦地降落在他身侧。

  牧云天翊惊异于他的耳力,看见他凝聚的光羽,忍不住伸手轻碰了碰。

  “我想到打猎时,也是这样,带了一只鸟。”

  “是鹰吧。”风翔云重重地说,退开一步,不习惯与他的接触。

  “不,我喜欢带鹩哥,它爱和我说话。”牧云天翊哈哈大笑。

  “玩物丧志。”风翔云一振羽翼,又往高处飞去了。

  牧云天翊望了晚霞中羽人的身影,是胭红暗色里一抹清亮的白。

  风翔云将成为他的翅膀,而他也会谨守对翼先生的诺言,终生视风翔云为兄弟手足,不离不弃。

天命(五)

  “从这里上火雷原,有很陡的路要走。”

  两人步行几日后,到了殇州和瀚州的边界,两人除了偶尔远眺到夸父部落外,太平无事。殇东平原至火雷高原,地势落差极大,时见单个雪峰与世隔绝地耸立,穷山恶水延绵不绝。风翔云展翅在天,不时飞下来等牧云天翊,苦了少年皇子,脚上旧伤未愈新伤又起,在漫无边际的荒原艰难而行。

  “风,能不能找点水,快喝完了。”牧云天翊摇着空荡荡的皮口袋。

  风翔云在空中打了个旋,很快飞回来,交给他满满一袋的水。

  “你要去瀚州什么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