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翔云冷哼一声,撇过头对老人道:“师父,这小子来历古怪,不过单打独斗,绝不是我的对手。”

  牧云天翊仰头,“若是殊死一战,我未必会输。”

  风翔云一怔,看着少年眼中的坚毅,像极了和师父呛声时自己的坚持。他扯出一个冷笑,大声道:“别的不说,你口口声声说来找我,却隐瞒真实身份,这不是小瞧人么!”

  “我是大端皇三子牧云天翊。”少年皇子眼中晶芒闪烁,不无骄傲地说,不是为了皇子的身份,而是为了皇家的尊严。这里的人对朝廷的轻慢,他一一记在心上,此刻更不能示弱,叫风翔云看了笑话。

  风翔云跳起来,拎住他的衣领,狠狠地道:“什么?你是朝廷的人!”

  “翔儿放手!”老人喝道。

  风翔云的脸上像刷了一层漆,面色难看地丢开牧云天翊,冷冷退开几步。他与流人接触多了,对端朝上下极为厌恶,想到竟救了一位皇子,连胃也不舒服起来。

  “我随父皇出征黄花城,在军营被人劫持,途中迫不得已跳河,被风兄弟所救。我知道如果要回中州,留在河西绝无希望,因此来这里寻他。”

  牧云天翊说得轻描淡写,老人颔首道:“嗯,你想他带你飞过天拓海峡?”

  “是。”牧云天翊偷看风翔云。

  回赠他的是一枚白眼,加一句“做梦!”风翔云远远抱臂站着,和他划清界限。

  老人微笑,“带你飞海峡,那是儿戏。守岸的将士不明就里,万一刀箭伺候,你出了事,皇帝会杀了这些可怜人。”

  牧云天翊汗颜道:“先生说得是。”

  风翔云插嘴道:“师父,有我在,他怎么会受伤?除非他回宫后,迁怒那些将士。”

  “你不许多言!”老人轻呼,风翔云噤声不语,负气地撇头不看两人。

  牧云天翊不知老人为何对自己青眼有加,犹疑间望见老人的笑容。老人眉眼皱纹在脸上流成了古奥的图案,他越看越放松,仿佛是在东华皇宫里谛视祖先的画像,有种神妙的宁静环绕。少年人迷惑地望着,来殇州后第一次感到了踏实。

  “大端的皇子,给你看样东西。”老人滚着轮椅到了墙边,诡异地伸手拍在土墙上。墙体受了震荡,顺了奇特的纹理依次裂开,暗红、褐黄、青绿、黧黑,诸种颜色逐渐汇聚出一幅繁丽盛大的图画。风翔云惊讶地靠近,从不知生活多年的窑洞有机关,细看去,密密麻麻的小点毫无章法地排列,如上古神羽文打乱了组合,看久了会轻微晕眩。他转首瞥了眼牧云天翊,少年皇子张口结舌,一双眸子深深凝聚,如置身浩瀚迷宫,陷入了笔画无穷尽的勾划中。

  老人静静地挪开轮椅,巨幅图画慑人心魄地攥住两个少年的心。

  “这是……”牧云天翊敏锐察觉是秘术造就了这般神迹。

  “握住这个,你就明白。”老人往他手心塞入一枚鹅蛋大的磁石。掌中立即酥麻阵阵,牧云天翊不自觉地随之颤抖,脑中噼啪作响。再看那壁画,突然便如张翼飞入了画中,身临其境地感受绵绵画意。

  无数的影像扑面而来。牧云天翊微阖双眼,一时禁不住如潮水汹涌的画面。此时风翔云凝目细察,也依稀辨析出究竟,看到茫茫瀚州草原上,在冰天雪地中踽踽而行的一个老妪。她霜鬓枯颜,忽然回首一笑,风翔云打了个寒噤,从画境中脱身而出。

  “师父,这是什么……”惊弓之鸟的声音。

  老人沉默,悲怜又残忍地望着他,像是于悬崖绝地放开了牵拉的手,任由他坠落。

  风翔云咬咬唇,再次聚目往画中看去。他摒除杂念,不理会师父让牧云天翊看画的用意,不理会师父骤然冷漠的神情,凭了十年来的修炼,他要靠自己找出真相。

  牧云天翊先他一步踏入了画境深处。

  手中的磁石是个法戒器,他在宫中遇过很多,有时缠了占星师和秘术师,或于国库宝藏中搜寻,屡屡窥探过它们的神奇。他的头脑耳目此刻灵净通明,什么生死兴废、乾坤明灭,灼灼热流蔓延过他的身体,牧云天翊睁大双眼,被浓烈的画意拖入其中。

  绵密的雪花中,一个老妪抱着青色襁褓踉跄地奔跑,飞矢如雪,一箭箭射在她身后。箭光愈见稠密,像雪地里卷起的狂风,吹向老妪。没有一箭射中。每每离老妪仅有一尺,就有一道流星般的光芒闪过。追击者出手无功,骇然露出身形,那是十名劲装打扮的飞羽军士,他们惊惧地张望叫嚷,要黑暗中的敌人现身。

  牧云天翊认出了翼先生,那时,他眼角已有皱纹,头发初初显白。他的羽翼大且宽,遮住了老妪远行的去向。军士们暴怒出手,翼先生轻轻拉动弓弦——

  画面里,一幕幕宛若梦境,时光的脚步轻巧跳跃。牧云天翊看见老妪把婴儿递给翼先生,恋恋回首离去;看见翼先生奔逃千里,受尽飞羽军的追杀;看见他终被数箭射中,苟延残喘躲入了雪山……而后,牧云天翊目睹襁褓中的婴孩一点点长大,不羁又略带冷淡的笑容,正是孤傲的羽族少年。

  一幅画,竟能看到风翔云十数年的人生。牧云天翊唏嘘不已,松开手把磁石放于桌上。老人像窑洞里高高的烛台,散发神秘的光晕,含笑望着他。牧云天翊想到藏匿于大帐后的智者,猜想老人的真实用意,忽然心如雪镜。

  那是翼先生要将风翔云托付给他,才信任地告知多年旧事。

  少年皇子心中感佩,忽地朝老人跪下。

  “终我一生,不离不弃。”

  老人满意地点头,“你懂了就好。”一拍墙壁,壁画颓然自毁,裂缝无规矩地扩大,碎泥粉尘跌落满地。仿佛它的出现,不过是一个幻觉。

  

天命(三)

  “师父,我……”风翔云急呼,他稍稍看出了眉目,不想师父已然毁画。

  “这是我让三皇子看的,与你无关。”

  风翔云生生忍下,将拳头砸在窑洞墙壁上,落泥如雨,散尽满腔心事。

  牧云天翊起身,恭立在侧,老人示意他坐下,将磁石塞回他手中,“涵璇是我修炼秘术时用的,如今用不着了,送给你罢。”

  牧云天翊捧了这块加持过的宝石,贴身收藏。

  “现在,你能不能告诉我,皇帝为什么要在冬天攻打夸父?”老人认真地看着牧云天翊。

  “这一年来夸父不断挑衅瀚州守军,朝廷特意储备了大量粮草,就等偷袭黄花城城,一举捣毁夸父的前哨。”牧云天翊想到最终功亏一篑,黯然叹息,“近日朝廷探到消息,夸父王从沿河城到了黄花城,觉得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时机。父皇点了三千重甲、七千轻骑与一万步军,想打夸父一个措手不及。可是……若能和穆如铁骑分头夹攻,也许就……”

  老人微现讶然之色,点头道:“你可知为什么皇帝不和穆如家共袭殇州?”

  “穆如铁骑正在攻打宁州,听说战事频频告捷,无暇分身。”牧云天翊蹙眉,“我有句话想问翼先生。”

  “你可是想问,为何你父皇要两边开战?”

  “是。”牧云天翊忧心忡忡。在出征前,他单想到战场杀敌就热血沸腾,不曾思虑更多。如今来到殇州,亲眼见了夸父的彪悍,听到大军的失利,反回头细想父皇的战略,不由一身冷汗。

  “有时,为帝王将相者,得势胜于其他。此仗千里突袭,劳师动众,不过瀚州本在端朝的控制下,黄花城半年前又内乱过一场,有得胜的把握。难得有擒获夸父王的机会,稍纵即逝,皇帝想一统九州,就一定会抓住这个战机。”老人用枯瘦的手指敲着桌面,“运筹谋势,他没有错,反而抢了先机。何况,穆如家越是大捷,皇帝越要打这一仗。”

  “是。父皇今次征调瀚北众部的十数只雷犀攻城,原想一击而胜。”牧云天翊隐隐看到了症结所在,他不愿再深思,只恨不能亲临战场,看明白到底父皇为什么会输。

  “瀚北……皇帝有胆识,运气却差了点。”老人微笑着注目牧云天翊。

  少年皇子感到睿智的老者似有隐瞒,却鼓不起勇气问,“我……我要回天启。”他猛地冒出这一句,揪紧了身上的衣袄。

  “你赶快回去送死。你就是导致皇帝打败仗的罪人,早早地回天启,拿你的命祭旗再好不过。”风翔云静观冷笑,说出老人没说、而牧云天翊想听的话,“听羽哨回报,端朝大军有多股骑兵分批在荒原上游荡,结果遭遇了夸父。我本想不通理由,知道你是皇子,就明白了。你既然失踪,皇帝少不得派人搜寻,不惊动敌踪才怪。”

  “你……你是说……父皇失利是为了我?”牧云天翊难以置信地喃喃自语,脸色顿时煞白。他脑中光影飞转,想起无数与父皇相处的画面,决然地摇头,“不,父皇不会为我一个人,拿全军两万将士生命冒险,不会是他的主意!不会……”

  “也许唆使将领寻你下落的人,就是想害你的人。”

  “我该怎么办?”牧云天翊心中冰凉一片,真如这师徒俩所说,他是罪魁祸首,天启无论如何是暂时回不去了。

  “留在北陆,看清这里的形势。朝廷那里,你不会无人襄助?”老人如此劝慰。

  悲苦的情绪在心底蔓延,牧云天翊不想让人看见自己的冲动与脆弱,微一欠身,随即一口气跑出洞去,让冷风吹过冰凉的面颊。

  父皇败了。

  是为了他。

  他有什么脸面再回去面对全军上下?

  牧云天翊混乱地想,这不是他想要的结局。除非……除非他将功赎罪,为父皇立一大功。

  他抬头望天,阴郁的天上不见阳光,唯有一团白茫茫的星辰,在东方天际的乌云中浑浊发光。那是象征沉毅的亘白星,也是牧云天翊出生时守候他的天命之星。注视那并不明亮的白光,心情起伏的他略略安定了,牧云家尚武的血性开始在胸前燃烧。

  他仿佛看到了将来的路。北有二贼。这是父皇最为顾忌的两大难题,倘若他有法子突破其中一个,就是为端朝立下大功,何愁回不去天启?

  空想容易,实行却难。且不说父皇新败于夸父之手,穆如家七万大军常年戍边,也不曾剿灭羽人的势力。他赤手空拳,如何能达成所愿?

  他左思右想,不知风翔云几时到了身后。

  “喂,和我师父说话,一声不吭跑出来,亏你出身皇家,算什么礼数?”

  牧云天翊吸了吸鼻子,平静地回过头,“对不起,让翼先生久等,我这就回去。”

  “等等。”风翔云拦住他,“我不会跟你走,你不许在师父面前多嘴。”

  牧云天翊心下萧索,摸摸鼻子,故意笑道:“这可难说。”

  “你……好,你有种。你敢带我走,一出积云沟我就杀了你。”风翔云指了他说完,抢在他前面返回窑洞。

  牧云天翊怔怔地苦笑。在殇州大地跋涉时,尚无全身无力之感,此刻竟像筋脉全断,走不动一步。

  捱回洞内,他向老人告了罪,面容冷峻地沉默着。心神无处寄托,仿佛魂游八方,不愿囿于这逼仄的方寸地。整个人不停胡思乱想,又惶惶然无所用心,失魂落魄地坐在桌边,像是屋内多出的摆设。

  风翔云小声道:“师父,他累了,我带他出去罢。”

  老人用手止住他,捧出一卷图,平摊在牧云天翊眼前。羊皮卷上墨笔勾勒,山川河流历历分明,竟是九州已知疆域的详尽描绘,千金难得的宝物。

  “大端最大的敌人,在内不在外。”老人一句话让牧云天翊打醒精神。他在皇宫见过同样的舆图,非最高将帅不可得之。少年皇子顾不及细问,随老人手指的方向,听他指点江山。

  “夸父、羽人固然是朝廷最忌惮的两大敌人,离中州最近的其实是瀚州蛮族。瀚北十三部身在苦寒之地,天高皇帝远,最不服大端管束,今次肯借调雷犀给朝廷,想是不愿正面闹僵。那里物资匮乏,巧匠缺铁打不出利箭,暂时可以撇开不虑,但几十年乃至百年后,倘若他们聚部南下,必成猛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