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翔云一怔,“我只见到皇帝的大军,夸父……”

  风烈把牧云天翊往他怀里一推,“他是来找你的,我要去通知合鲁,最好再挖点隧道,大伙藏得深些。外边也多布些陷阱,别让大军杀过来。”

  风翔云退后几步,躲开牧云天翊,沉吟道:“你顺路去知会我师父一声,看他怎么说。”风烈走后,想到师父之前的话,风翔云满肚不顺,根本不理会牧云天翊,径自往积云沟内走去。

  牧云天翊挺身挡在他面前,“我要多谢你!”

  “免了。”风翔云没好气地瞥他一眼,望天道,“我忙得很,没空招呼你。那晚我是顺手,你我两不相欠,别阻我的路。”

  “我……”牧云天翊咬着唇,他看得出少年羽人眼里的不屑。跋涉几百里来到这里,他要的不是对方的冷眼。

  风翔云往前走了几步,想想又停下,“你既然来了,过来一起帮忙。接下来事情很多,这里怕是不能安宁了。”

  牧云天翊冲口而出道:“端朝皇帝去对付黄花城的夸父王,和流人没有关系。”

  风翔云驻足,冷冷地回答道:“对皇帝来说,流人生死都是牧云家的奴隶,大军自然不是对付我们的。只不过,我们谁也不想为皇帝卖命,不早早躲起来,难道等他打输了仗,再让我们去拼命?”

  “谁说一定会输?”

  “夸父是什么?他们是巨人、是高山!瀚州有蛮族几十个部落,能打下黄花城,早就打了。如今深宫里的皇帝出马,只怕比瀚州蛮子败得更快。”

  牧云天翊不服气地道:“谁说?!大端精锐,除了穆如铁骑,还有牧云家的重甲军。”

  风翔云怀疑地上下端详他,“你究竟是什么人?竟替朝廷说话。”

  “我……我虽然是个流人,但也是端朝子民,我不信出动重兵,打不赢那些夸父。”

  “看来你是个东陆的公子哥,没见过雪原夸父的厉害。”风翔云毫不客气地说,“在殇州,羽族、人族都是过客,只有夸父是这里的主人。端朝皇帝想打夸父,可以,因为他不在乎会死多少将士。但我们不同,不想掺和,不想打仗,不想牺牲。”

  牧云天翊讥笑道:“没想到我的救命恩人是个胆小鬼。夸父曾经去过中州,就是被我们人族给打回殇州的。原来羽人遇事只会逃跑……”

  “你说什么?”风翔云一把拎起他,一双眸子像要吃人,“告诉你,我不怕夸父,积云沟和河西一带七个夸父部落的底细,都是我探明的。这里有三千多条性命,能安心住在这里,要多谢朝廷对我们的放弃和夸父的宽容。夸父是邻居不是敌人,但大端的朝廷是,他们是九州最贪心的恶狼。”羽人少年松手一丢,牧云天翊双足重重触地,脚上伤口破裂,疼得一个趔趄摔倒。

  少年皇子不服气地仰起脸,“既然这样痛恨朝廷,大家躲什么?等他们来了,一样可以迎头痛击。”

  “真不知道你是不是流人!”风翔云冷笑,“几十年前,牧云砺穷兵黩武,殇州这里五千多个流人被他征调去打瀚北叛乱的蛮族,下场是什么?只有十九人活着回来!迎头痛击,说得轻巧,手无寸铁的流人拿树枝抵抗吗?朝廷的重甲大军一来就是几万,不服管教的流人当场格杀。殇州的确很冷,可太平日子哪里都能养人——不顾惜子民的朝廷比这天寒地冻,更能夺人性命。”

  风翔云再没看他一眼,径自朝沟中走去,浓雾像吃人的流沙泥淖,很快就淹没了他的身影,留下一句话在牧云天翊耳畔飘荡。

  “你想打仗想送死,自己去,不用跟着我。”

  牧云天翊呆呆坐在冰凉的地上,想,他怎么把风翔云给气走了?流人对朝廷的成见竟如此之深。怨不得他们。风翔云没说错,大军若是看到流人,会毫不犹豫将他们放在进攻的第一线,让夸父尽情地厮杀践踏,而后,重甲军将踩着他们的尸骨与夸父决斗。

  父皇……此刻大军该到黄花城了,有没有一举攻破那坚硬的城墙?夸父王率领的守军又会有多厉害?他暗恨无法亲临前线,亲历这一场惊人战事。

  

天命(二)

  风翔云不喜欢牧云天翊,不过仍为他安排了狭仄的窑洞居住。牧云天翊住下后,和居民们一起挖洞运土,和泥砌墙,灰头土脸地混迹于普通人中。积云沟的人见他年纪小,并不让他真的出苦力,匀几件事叫他东奔西走。眼看众人的藏身地往沟内迁移了十多里,牧云天翊心下盘算,如此浩大的工程没个把月决难完工,越发忧心前线的战况。

  清晨或傍晚时分,积云沟外数个哨所会有羽人飞回,告知方圆数百里内的动向。忙碌中的少年皇子隔一阵就抬头留意天空,盼能听到外界一星半点的消息。

  他到达积云沟后某日下午,灰色天空如龟裂的土地,从缝隙中泻下暗金光芒。牧云天翊不时远眺沟外,惦记着报讯羽人的到来。这时风翔云的身影不期而至,雪白的羽翼像粼粼水光闪耀,刺得他无法直视。他连忙低下头去搬箱子,诈作不曾分心。

  “你究竟在等什么?”风翔云冷淡地挡在他面前,如对了闯入的敌人,语气毫不客气,“真不知道你来积云沟做甚!你说自己是流人……不过我瞧着不像。你那天虽狼狈,一身亵衣却是顶好的丝绸料子,要不是你在殇州这鬼地方,说你是官家出身也有人信。”

  风翔云凑近了,利眼如鹰,狠狠地与他对视。

  “而且你整天心不在焉,不知打什么鬼主意!”

  牧云天翊看见羽人眼里的湛蓝色,充满拒人千里的怀疑。他吸了口气,正想说话,忽听到尖利的哨声发疯似的不停响起。风翔云皱眉,知道这是大事发生的信号,撇下牧云天翊急急往天上飞去。少年皇子奔了两步,赶不上羽人,颓然地望了他飞翔的身影喃喃自语:

  “你连听我说话的耐心也没有么?”

  他抬起一双手端详,才几日工夫,两手又黑又糙,归家的路漫漫无尽。

  “朝廷大军不会来了!皇帝打败了!”蓦地,擂鼓般传来一声高喝,一个羽人飞掠过营地,语气里透着欢喜兴奋。牧云天翊恍被雷电击中,瞬间明白长声鸣响的哨音说的是这个讯息。

  他呆呆立在风中,良久,膝盖骨一抖,无力地跪在地上。

  风翔云听到消息后,一心喜悦地去见师父。老人有疾,仍住原先的地方,不肯搬动。风翔云走到老人的居处门口,突然停下脚步,怔怔地想,师父莫不是料到迁徙是白忙一场,这才懒得搬家?

  “是翔儿吗?”

  “是,师父。”风翔云进洞,在曲折的弯洞里绕了几下,来到师父的静室。

  流人们在积云沟经营多年,有些罪臣除了携家带口,也运来了少量的贵重物品,有时能和瀚州蛮族换得不错的物品,因而陈设布置不似河西部落那般寒酸。老人的面前有火雷原的烈酒、草原貂的皮毛、白腹熊的头骨,此刻,他正对了一只空空的白瓷盘叹气。

  风翔云恭敬地等老人回头,道:“朝廷打输了这仗,余部已往瀚州撤退,积云沟看来可保无恙。”

  “听说烧牦牛肉,放入敲裂的核桃,可以去膻味。”老人郑重其事地说道,像是没听见他的话,捧了盘子勾勾地看,仿佛上面有美味佳肴。“味最美者,莫过于六角牦牛的舌头,比人掌更大,冬腌风干之后,胜过火腿……人族对饮食的讲究,真是匪夷所思,想象不出那是怎样的味道……”

  风翔云哭笑不得地望着师父,“师父,我们不必搬家啦!您听见没?”

  老人摇头,“合鲁是个谨慎的人,新窑洞既已挖好,他一定会用。即便再有大军来,也不怕。我这把老骨头,终究还是要动一动。”

  “积云沟的地形够复杂,就是沟外太过平坦,一览无余。”风翔云想了想,“当初为什么不选个更隐蔽的地方?”

  “好地方都叫夸父给占啦。”老人说完,恋恋地抚着白瓷盘,“殇州是个不毛之地……还是宁州老家好……”

  风翔云突然有个古怪的念头,师父当年来到殇州,是为了让他应合所谓的天命之阵。他与牧云天翊的相逢,才是师父一直在等待与牵挂的事。

  “师父想回宁州?”

  老人眼神一黯,“罢了,吃不到的美味是最好的。你去叫那个姓云的孩子来,我们三人一起用膳。”

  风翔云站了不动,老人又催了一声,他忍不住说道:“师父,你真的急着赶我走?”

  老人沉默了半晌,“去吧,到你该飞翔的天空去。积云沟不是你一生的归宿。”

  “我陪师父回宁州。”

  老人的眼睛似被灼伤,痛苦地闭起来,摇头道:“不,你不能去宁州。”说完,意识到了什么,淡然地望了他微笑,“穆如铁骑终有一天会踏平宁州的土地,那里还不如殇州。”

  风翔云探询地凝视老人,想到师父要他请那个小子一同吃饭,只觉头大如斗。他不敢违逆师父,闷闷不乐地走出洞去。

  把牧云天翊拎回洞中,少年皇子锐利的目光审视着老人与木轮椅。老人和蔼地笑,示意他坐下。风翔云推他一把,“见到我师父也不行礼!快喊翼爷爷。”

  “叫先生即可。”老人瞥了眼风翔云,他狡黠的笑稍纵即逝,扬了一张少年老成的脸。

  “翼先生。”牧云天翊不卑不亢地叫了一声。

  “坐,粗茶淡饭,怠慢了贵客。”

  这不是随口的客套。牧云天翊心里微微漾起波纹,细细看了眼老人,缓缓坐在他身侧。

  老人神色如常,递上木筷,“你从中州来?”

  “是。”牧云天翊移开目光,故作欣喜地凝睇桌上的菜,“有腌肉吃,太好了!这几日吃的都是野菜,嘴里淡得没味,多谢翼先生。风兄弟也一起吃饭?不瞒翼先生,我来积云沟就是为了找他……不过……他不爱搭理我。”

  “这么多话,不如割下舌头做火腿。”风翔云重重地放下碗,瞪了牧云天翊说。他与人相处并不热络,却也不是性格乖僻的人,奇怪的是对了这个小子,总没个好脾气。

  “啊?”牧云天翊一愣,脸蓦地红了。

  风翔云兀自笑起来,埋头吃着新摘的刺莓。他和老人是羽族,平时不吃熟食,看到老人特意准备了熟肉熟菜,对牧云天翊礼遇有加,实在憋气。

  老人为牧云天翊夹菜,温言道:“他从小由我带大,管束不严,别和他一般见识。”

  风翔云鼓起腮帮子,慢慢地吐出嘴里的刺莓叶,表达心中不满。

  “我的命是他救的,无论他怎么对我,我都不会生气。”牧云天翊含笑。

  “哼,早知道你这么麻烦,就该让你淹死。”

  牧云天翊叹了口气,放弃了和风翔云攀谈的念头,老老实实吃饭。风翔云甚是自得,咬东西格外大口出声,故意与他斗气。

  饭后,牧云天翊恭谨地道:“翼先生特意招我来,必有用意,请先生指教。”

  风翔云不安地看着师父,攥紧了手。怕老人一开言之后,覆水难收,他就如被丢弃的孩子,再不能留在老人身边。想到这里,他后悔没在几日前赶走这小子。

  “既然你特意来寻翔儿,可以合盘托出你的身份了么?”老人安详如一面镜,牧云天翊来不及虚饰想法,就在他的目光下折服,暗想,说出来也罢。

  “师父是说,这人果然是个奸细?”风翔云说完,看见老人责备的目光,不得不正经地打量牧云天翊。他自幼修习的秘术,养成了细致观察的特性,可惜依然年少冲动,情感的偏见让他失却了惯有的冷静。

  “你不是流人……出身官宦世家……练过武,是从小打下的根基……给我看你的手。”风翔云不由分说拉起他的手,细细看去,“这是硬弓留下的茧,这个疤是刀伤?你身上里有龙涎和灵莲的香气,寻常人买不起这些香料。你还带了玉?我看看……”

  风翔云伸手想拿他的玉,被牧云天翊一掌打掉,“这是我娘的遗物,你是我恩人,也不能乱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