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云天翊笑吟吟拿了茶望她,“姐姐怕我爱上别的姑娘?”

  穆如明光一笑,“咦,你会和我开这样的玩笑,真是长大了呢。”

  牧云天翊反而脸红,遮掩着喝了一口茶,胡乱赞道:“好喝,有冬雪的香气。”

  窗上挂的风铃叮当响起,穆如明光眼波如春水,潋滟闪烁。

  “五叔来了信,大致的经过我听他说了,不过你今夜进宫要见皇上,先说给我听听。”

  牧云天翊明白穆如明光之意,怕他在父皇面前说了不妥的话,事先练过便知道分寸,当下笑道:“姐姐不用顾虑,汗王金帐上我尚且能应付,太华殿是自己家里,哪会分不清轻重?倒是你,这几个月辛苦了……”

  说完,他睁大眼打量穆如明光,叹道:“原来姐姐不曾因我不见而清减……”

  “非要消瘦了才是想你?”穆如明光凝眸与他对视,少年眼中清华比出征前更胜,又因北陆风霜之色,多了几分硬朗。她忽然移开目光,抿嘴微笑着看身边的竹。

  她一颦一笑明致动人,牧云天翊望了望那眼中的亮光,“我看见姐姐的心了。它和我一起去了北陆。”

  穆如明光回过头,青丝滑如丝缎,荡过他的肩头,“你明白就好。”斜倚在他肩上,只依靠了那么一会,又直起背,“你收的那个伴当,是个奇人。”

  提起风翔云,牧云天翊有了兴致,忙把与他结识的经过详细说了。

  穆如明光掩口失笑,“我以为他既是你的知己,必是惺惺相惜,一见如故。没想到,竟是如此心不甘情不愿的开场。”

  “哪有那么多一见如故,能患难见真情已是足够。”说完,感激地看了她一眼。

  穆如明光转过话题,道:“过几日是你母后的忌日,忙完这些事,我们好好去拜祭一下,亏了她保佑你,今次能平安归来。”

  “对了,我这块玉。”牧云天翊取出胸口的玉石,“母后留给我的,在我受寒时居然会发热,救了我一命。”

  穆如明光拈在手里端详,“难道是火玉?”忽用手笼住,将玉石置身黑暗中,只见一道红光隐隐环绕,越来越亮。“真是火玉,有了它,不穿棉袄你也冻不死。”亲手为牧云天翊带好。

  “那夏天我不是要热死。”

  穆如明光转念一想,“也对。你夏日既无事,这石头或许藏了其它奥妙。”

  牧云天翊笑道:“定是冬暖夏凉。”笑毕,怔了半晌,“……我想母后。”

  穆如明光不忍心地道:“你还想不想我亲口说出害你那人是谁?”

  牧云天翊深吸一口气,“让我猜猜,是二哥吗?”

  “你……你怎知?”

  牧云天翊黯然,“临行前,皇后对我特别和善,我想,那时她已经知道,我回不来了。”

  “你想怎么办?”

  “如无罪证,我不会动他们。如果铁证如山,我将请父皇裁决。”牧云天翊幽幽地吐出这几句话,“二哥,真的想我死?”

  他收拾心情,告别穆如明光,回到皇子府。

  风翔云看出他神色不对,也不多问,与他沽酒对酌。

  “夜里我要进宫见父皇,要不要我为你讨个官职?”

  “笑话,我只求做你的知己,不要做朝廷的奴隶。”风翔云把酒倒在喉间,爽快地道,“你要封就封盘域,让他能尽享天下美食。”

  牧云天翊差点一口酒喷出来,心情好了许多,“他?再吃下去,他就要成天下最胖的夸父。都是你纵着他,什么好酒好菜都塞给他,好像怕吃不穷我似的。”

  “是,我们就是一对酒肉朋友,生当一起喝酒吃肉,至于死……”

  “你不会比我先死。如果我是天下的主人,就让你做我的骏马,去踏平那些尚未征服的土地!”牧云天翊突然豪气干云,捧了酒对风翔云道:“谁想我死,我就偏偏要好好活给他们看,你也一样!”

  

诺言(四)

  当夜,牧云天翊进宫觐见皇帝。

  “你外公和媳妇,都见过了吗?”牧云显爽朗大笑,抱了抱儿子。

  牧云天翊看着父皇,眼中隐隐含泪,“孩儿回来迟了,让父皇担心。”

  “做父母的,只求子女平安为上,你能回来就好。”

  “大哥、二哥可好?”

  “你大哥在你失踪后忧心不已,食不知味,还没遇上夸父,就先折腾出了病。”

  牧云天翊垂首,低声道:“是我不好。”

  “与你无关。他这一路行军,早就没了意志,借你的事发作而已。后来遭遇夸父,他跑得比谁都快,却又没体力,染了风寒,这会儿还在宫里养病。唉,没想到堂堂大端皇长子,只知诗书治国,临阵对敌,一窍不通。”

  “二哥呢……”

  “他强得多,每日比我早起,比我晚睡,军机大事一件不放过,连巡营都跑得比领兵的将领还勤。”

  牧云天翊勉强笑道:“二哥很好。”

  “可是,我难道缺个跑腿吗?”牧云显大声道,“我要的是统观全局的将帅!”

  牧云天翊面有戚色,黯然跪下,“都怪孩儿失踪,扰乱了父皇的部署。”

  “说了与你无关,起来!”牧云显喝道。

  牧云天翊不敢违逆,站起身来。

  “让我看看你……”牧云显拉过儿子,仔细端详,“他们说我是偏爱你,才会方寸大乱,打了败仗。要是真相如此,我也博个慈父的美名。可惜,战场瞬息千变,出了昏招,有时就是难以翻身。大军的踪迹是被塞迦人透露给夸父的,塞迦临近黄花城,两地的蛮族和夸父间停战已久,时有来往。在得知我大军临境的消息后,有人泄了密。那人的首级在勤王令发布后,由塞迦族长亲手交到我手中,他们奋战半日,保大军撤入瀚州。我……不能再惩罚他们。”

  牧云天翊轻轻地道:“时势变了。父皇,中州与瀚州虽然一海之隔,但不身临其境,仍然不知道那里又发生了什么变化。”

  牧云显点头,“对。今次这个仗,不应该打。就算要打,也不该是这个打法。我错了。”

  牧云天翊抬起头,深深凝视神情憔悴的父皇。牧云显彼时三十六岁,正当壮年,然而眼中沧桑,已然不惑。

  “你知道我为何要带你们三兄弟一起亲征?”

  “父皇说过,有胆睁眼看完一场战事,就算是好汉。”

  “在你们,是锻炼自我的良机,在我,却是挑选继承者的甄试。在皇宫里试不出治国治军的君王。”牧云显缓缓说道,“如在盛世,举国安康,轩宇、花月,就连你弟弟尘熙都能作太平皇帝,你二哥锦亮甚至能担个中兴之主。可是如今虽非末世,却是豺狼四伏,海内无宁。要想安定社稷,非有大魄力者不可为。”

  牧云显炯炯双目凝视儿子,“你有这个决心么?”

  牧云天翊迎上父亲的眼,坦然道:“既生在帝王之家,孩儿注定不会像寻常人那样庸碌一生。”

  “好!好!只有你,将帝王位视作一个责任。我要十年,再给我十年培育你,做一个千古帝王!”牧云显微笑地抚着儿子的头发,“一个比我更强的皇帝。”

  

  可惜他没等到那天的到来。

  

  【历史】

  绍统三十六年二月,牧云显暴亡于翠葆宫,身首异处,血肉横割,其状惨不忍睹。

  牧云皇室惊骇莫明。后宫人心未稳之时,毓瑾皇后下懿旨,称大行皇帝口谕,传位牧云锦亮。兴国公禹静冲当即率群臣于太华殿迎新君,踏上大殿的皇子不是牧云锦亮,而是牧云天翊,手持牧云显亲笔的传位诏书,接受百官朝拜。牧云锦亮被禁军扣押于后殿,皇后错愕不已,随后大笑数声,欲撞柱自尽,为宫女阻拦。

  当日,牧云天翊即帝位,尊毓瑾皇后为皇太后,封大哥牧云轩宇为宛州建王,二哥牧云锦亮为澜州宁王。牧云锦亮感念皇帝手足情深,不肯封王,自甘公侯,与帝倾谈后,领宁王之位驻守瀚州。

  牧云天翊大赦天下,为先帝上尊谥“昭圣康平”,庙号穆帝,葬华陵。大赦天下,独殇州流人各部十年内遇赦不赦,世人莫知原委。

  

  直待诸事稍安,先帝驾崩的噩耗渐次在人们心中平复,风翔云决定进宫见一次新帝。

  自从牧云天翊回京之后,这些年来,羽人总是在深夜飞入皇子府的高墙,与牧云天翊一起玩耍。有时,少年皇子安排了秘术师,陪同羽人修炼。那是牧云天翊与风翔云最快乐的一段时光。

  唯一认得风翔云的宛车诸人中,乌里克的质子生涯极短,绍统三十五年春,大王子在月映公主嫁入天启的大婚后返回草原。彼时公主在后宫伺奉皇帝,且不知风翔云是个羽人,因此整个天启城,极少人知道在新帝身边,还有个羽族高手的存在。

  禁宫里的路不太熟,风翔云多花了点时间。找到牧云天翊时,新任的皇帝正在灵禧宫的金玉床下魂游八方,宛若死人。十六岁的少年直挺挺地躺着,半睁的眼里一丝光彩也无,巨大的床板就像黑色苍穹压下来。

  风翔云一言不发,爬进床底,甚至没问牧云天翊一句。

  更漏一滴滴地响着,流水般的光阴无情消逝。有些人在这嘀嗒声中不见了,有些人还在这无尽的回音中怀念。

  “父亲死了,做儿子的应该怎么办?”

  “我答不了你,我爹是谁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