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云天翊许久不曾转动的眼珠瞥了一眼,风翔云躺在他身边,冷漠得像一截木头。但他心里,竟有了些暖意。

  “朝臣们说,我把两个哥哥封王,会后患无穷。可我管不了这许多。我也不怕他们将来造反。”

  风翔云不说话。过了一会,牧云天翊又自言自语地说起来。

  “这些日子,我不觉自己做了皇帝,那些典礼文书我什么也看不见。你知道吗?眼前晃来晃去的,都是父皇的影子。他血淋淋地倒在地上……我永远忘不了。”

  “一个皇帝居然会死得那样惨……做皇帝有什么好?风,可我还是要做这个皇帝,只有这样才能为我父皇复仇。”

  “他们已经查出是谁下的手,是天罗。你听过这个组织的名字么?一群黑暗里的蜘蛛。父皇生前何等英雄,却被这些没有面目的人给杀了。他几十年心血打造的功业……我……我要如何守住?”

  “风,你告诉我,换成你会如何?明光劝我大局为重,可是她不晓得,如果不能为父皇报仇,我这个皇帝再也坐不安稳。”

  “坚强的勇士不能死在战场上,却葬身暗杀者的丝网,这是高贵灵魂不能允许的践踏。倾我一生,我要抹杀这个无法无天的组织所有,让他们知道触怒狮子的代价。”牧云天翊双眼通红,斩钉截铁地说道,“纵然血流成河,我也要洗去牧云家的耻辱!”

  少年皇帝爬出黑暗里,慢慢站起身,像一只幼豹终于成年。

  “我发誓,将陪你战到最后,直至为你的家族成功复仇。”风翔云握住了他的手,那样冰冷,却充满力量。“你要我怎么做?”

  “混入天罗,由内击破!”牧云天翊喃喃地道,“如果我能去,我真想自己去,看看那些仇人长什么模样。风,你说,还有别的法子能灭天罗吗?让你能活着回来的法子。”

  “这法子再好也没有。”风翔云温柔地笑,“我去。”

  他知道,再也不能飞进皇宫,再也不能流连天启的土地。

  当两个少年在禁宫的深处达成密约,风翔云忽然记起了师父的话。牧云天翊可以给他一切,又会夺走一切。此时的羽人少年觉得,他并没有什么可以失去,和这个小蛮子之间的兄弟情谊才是最值得珍惜的。牧云天翊在他眼中永远都不是皇帝,而是那个被他救起,渐渐值得托付一生的人。

  大端皇帝决定灭天罗的计划此时尚不曾对外透露。牧云天翊尽管年少,也分得清轻重,明白在初登基之时权力没有成为他的武器,相反,一旦他擅自弄权,会有难以估计的后果。他和风翔云定下八年之约,如果这八年内对方能够顺利混入天罗,那么他筹谋的计划将随之徐徐展开,再无人可以遏止。

  “八年后要是你仍未深入对方内部,我会放弃由内而外的计划,直接派兵剿灭。”

  风翔云笑,“孩子话。不混进去,你上哪里派兵?等我好消息,一定能成功。”

  两人诀别的那日,牧云天翊召唤来一名老术师,吩咐了良久。

  当术师行法的那道黑门缓缓打开,风翔云不省人事地倒在里面。

  “把他丢去荒郊野外。”牧云天翊忍痛说道。

  当风翔云醒来,将是重生后的心神,不会记得他们的相识相约。宛若一梦的过往,不会留下任何痕迹。倘若之后他一直无法进入天罗,那个绝密的计划也会无从实施,他们俩将永不相见。

  牧云天翊凝视卫士搬起风翔云的身体,消失在皇宫尽头。皇帝忽然有种冲动,想飞奔过去拉住羽人的手,告诉他无论如何都要保住性命,等到两人重逢的那一刻。

  久别后一定会盼来相逢的喜悦之泪,他们将互握对方的双手,抚平岁月留下的疤痕,把酒笑谈那些惨烈人生。灭尽天罗。牧云天翊知道这四个字会令天下变色,当黑暗中的蝙蝠们开始行动,也许朝廷将陷入危险的境地。

  可那又如何!赌上大端皇帝的尊严,他要让世间知晓帝王君临天下的威名,绝不能被任何东西抹杀。为此,他亲手送别最好的朋友,等待在未来的某个时刻,他们的命运重新交迭,而后风云变色。

  暗月遮掩下的灵禧宫很冷,牧云天翊慢慢爬到床下,把脸贴到冰凉的青砖上,很久之后,木然地流下一滴泪。

  

  五年后,风翔云成为天罗的那个夜晚,牧云天翊正在冰镜台上眺望群星。烂烂星辉洒下遍野光芒,将皇帝笼罩在一片光华之下。

  “禀皇上,焚心之咒已解。”

  牧云天翊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待术师们离去,有几滴滚烫的泪沾湿了龙袍。

  他知道,风已临境。

  

  (天光云影·知己完)

如意

宛车公主(一)

  

  天启承裕宫,黄昏的霞光打在金瓦上,穿梭的宫人如蝴蝶忙碌。

  一个华服少年急急走在长廊中,侍奉皇后进食晚膳的宫女络绎经过他身边,慌不迭地行礼。少年径自掠过人流,到了宫门前脚步一顿,缓缓走了进去。

  清淡的果蔬饭菜香气里,夹杂了一抹温润的合香气息,像一句薄薄的喟叹飘荡在廊柱间。

  “给母后请安。”

  毓瑾皇后示意儿子坐下,大端二皇子牧云锦亮依言在下首择一处坐了,默默等待传膳完毕。

  金银打造的餐盘陆续奉上,皇后黎氏挥了挥手,宫女们如潮水退下。牧云锦亮靠近黎氏坐了,为母后倒了一杯浆汁,道:“乌里克的妹子就要到天启了,婚典完毕后,我要为他送行。一个女儿换回一个儿子,辉玛汉王真是好手笔。”

  黎氏神情淡然地嚼着一块鹿肉,很仔细地品味完了,方道:“只怕去了一只狼崽子,又来了一只。”顿了顿,喝下那杯浆汁,又道:“你整日与他混在一处,少不得要备一份礼。”

  牧云锦亮像一只跃跃欲试的豹子,在桌上扫视两眼,挑了几口菜吃了,瞥见母后眼中的不悦之色,笑道:“他收我的财礼还不够多么?宛车蛮子脑子简单,上上下下早被我打点完了。倒是那月映公主听说是个美人,可惜呀……”

  黎氏漠然说道:“辉玛汉王是个枭雄,不可小瞧了他的手段,他把女儿送给你父皇,就是没看上你们兄弟。也好,没便宜了小三子。”她说到最后一句,声音已然低了下去。

  “三弟和乌里克是拜把子的兄弟,又怎么样呢?就算汉王肯把公主嫁我,他们宛车人说翻脸就翻脸,我明白得很。”牧云锦亮眼中露出一丝闪烁的光芒,如此时宫城亮起的星星灯火。“早晚有一日,我要灭了瀚州这些妄自尊大的家伙们!”

  黎氏看了一眼儿子,无意打消儿子冲天的志向,只微微叹了口气,自言自语地低吟道:“是娘不好,若那时能早些与穆如家……”

  这是她一生的憾事。穆如家的女儿就是端朝的皇后,她应该深信这一点,可当时或许被皇后禹静氏的光辉所蒙蔽,她竟忘了要早早为儿子订下穆如家的亲事。穆如明光比儿子大一岁,她想,或许穆如家会有别的女儿降生,就这样错过了机缘,直到禹静氏为牧云天翊指腹为婚时,才知道要后悔。

  更令她扼腕的是,宁州一线的频繁战事导致穆如家人才凋零,嫡系中最后竟仅剩穆如明光这丫头,顺理成章成为穆如家的家主——这是何等尊崇的地位,即使见了皇帝也无需跪拜。禹静氏虽然去了,如今的穆如明光却堪堪与她这个皇后匹敌,令牧云天翊在他父皇心中的位置牢不可撼。

  她有些出神地望着儿子。眉目疏秀,好学不倦,文武双全,朝中上下谁不夸皇二子是人中龙凤?可她看不出皇帝有格外的偏爱,相反,对他勤勉做出的功绩仿佛视若无睹。为此,她迟迟没为儿子娶妻,只允他讨了一个侧妃,要他以国事为重。私心里,她想为儿子铺就一番光辉坦途,起码要选一位有深厚背景的女子。

  月映公主的出嫁,让她悚然一惊。草原诸部过去并不在她眼中,辉玛汉王这一举却提醒了她,该快些为儿子筹谋了。

  “母后,我想去翠葆宫请安……”牧云锦亮心不在焉地道。

  黎氏捧起粥缓缓地喝,纵然是满桌玉粒金莼,能咽下去的也只浅浅一碗。这荣华富贵都是给别人看的。她含笑一指桌上的银麟鱼,“你吃点再走,我也看看他去。”

  牧云锦亮有了劲头,捡可口的几片鱼吃了。他每日要操烦的事情太多,饮食总是有一顿没一顿,习惯了,就不在乎入口的是什么。

  母子俩走在宫城的青石板上,宫女架了步辇在后面跟随。路不长,黎氏乐得走走,她很久没和儿子这样并肩走过。如今的牧云锦亮比她高了,有时她觉得,并不是她在保护着儿子,那个身影已是她最大的倚靠。

  “咦——”牧云锦亮轻唤了一声,看见翠葆宫外穆如家的仪仗和扈从。

  黎氏脚下不停,径直走进宫内。皇帝牧云显斜坐在金椅上逗弄一个粉嫩的男孩子,那是穆如明光七岁的弟弟穆如明灭,未来穆如家的家主。穆如明光静静侍立在旁,犹如一片轻羽,洁白的丝衣在灯下缓缓流过光芒。

  “儿子见过父皇。”牧云锦亮向皇帝请安,欠了欠身,“明光姐姐也来了。”几个兄弟都将穆如明光视作老三的媳妇,平素亲昵惯了总偷偷喊声“弟妹”或者“嫂子”,唯独他人前人后都尊称姐姐。

  穆如明光亭亭还礼,又向皇后行礼,黎氏点了点头。穆如明灭扑到牧云锦亮怀里叫嚷:“二哥哥!二哥哥!你答应我的虫子呢?”

  牧云显哈哈大笑,朝黎氏示意自便,饶有兴致地问儿子:“你许他什么好玩意?我这里哄他半日,他什么也没看上。”

  牧云锦亮忙道:“回父皇,是越州河络做的铜片虫子,内里上了机关,放在地上会自行爬动。小孩子家就爱这个。”他扶住穆如明灭的胳膊,笑道,“等会儿我就差人送到穆如府去。”

  穆如明灭不依,蹦跳着撒娇,穆如明光伸手牵他,“灭儿,皇上和皇后娘娘都在,你要听话。”穆如明灭像是被绳索束缚住了,乖乖地没了声音,只不甘地拿眼瞅着牧云锦亮。

  牧云锦亮给了孩子一个眼神,穆如明灭心满意足地站到了一边。

  “越州……”牧云显沉吟。

  牧云锦亮刚想开口,听到这句停了下来。黎氏走到皇帝身边,难得有了笑容,“有小孩子来,你的精神也见好了。”

  皇帝一笑,看了看穆如兄妹,和蔼地道:“嗯,你们看翊儿去吧,不用守着我。”

  穆如明光拉了弟弟的手依言退下,穆如明灭不时回头看牧云锦亮,姐弟俩一静一动,走出翠葆宫。等他们去得远了,牧云锦亮方道:“父皇先前可是为了越州的刺客忧心?”

  “刺客?”黎氏一惊。

  牧云显意味深长地看了儿子一眼,微笑道:“宵小之徒罢了,莫叫你母亲担心。”牧云锦亮肃然敛容,俯首不语。

  黎氏放了心,故意笑道:“你们父子俩一见面就聊国事。宛车公主要到了,也不商量个迎接的法子。”她走上去,伸手为皇帝整理被穆如明灭弄乱的衣襟。

  牧云显此时正当壮年,一袭轻袍缓带,眉宇间英姿雄发。他对即将入门的公主似乎并不在意,顺了黎氏的话,随口说道:“翊儿与宛车王子拜过兄弟,与公主又是旧识,此事我已交由他辅助钦天监及各典制官掌管。”

  牧云锦亮丝毫不显失望之情,恭谦请求道:“有三弟统领处置,再好不过。只是儿臣与乌里克亦交好,王子在婚典后即回,想与他多盘桓一阵。如果能有机会……”

  “难得你有这份情谊,就准你兄弟一齐去照应,你比翊儿更懂朝中礼仪,凡事要多帮他才好。”牧云显道。

  牧云锦亮大喜谢过,黎氏含笑细细看皇帝的神色。

  牧云显的眼神里有一抹不易察觉的忧虑与决心。当时他们母子俩都未发觉,对皇帝而言,与远在瀚州的忧患相比,近在咫尺的杀机才是最大的威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