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车公主(二)

  绍统三十五年春,宛车月映公主入朝,封青妃。

  册封后妃本无大典,但朝廷特意安抚宛车及瀚州各部,且公主入朝所定吉日恰在瀚州各部迎春的祭火节之际,因此东陆与北陆共襄盛典,把喜事办得热闹纷呈。

  当夜天启内外夹道结彩,彩绸铺路,钟鼓齐鸣,公主的凤舆自中泰城门缓缓驶入,满城百姓伏地拜迎。凤舆诸面贴金,顶上有十八只金鸾衔了璎珞,一路叮咚脆鸣,又在轿围上绘了象征牧云氏的金火凤与宛车的黑狻猊,气势如吞山河。

  公主车驾沿玄鸟大道通入皇城,四野烟花射空,百官于金城宫、阿舞宫外跪拜,沿路花灯约有千对,红毡铺地直通宫城。此时钦天监官大报吉时,凤舆继续向前,直至应天宫正殿辰德殿外降舆,朝中命妇陪同往迎,公主向大殿宝座上的皇帝、皇后叩首行礼并谢恩。

  皇族宗室、穆如家诸子侄及朝中贵胄都在辰德殿外观礼。牧云锦亮与牧云天翊兄弟俩陪了月映公主的哥哥乌里克站在阶下,小声地说着话。

  “月映是瀚中最骄傲的公主,你们的父皇有福。”

  牧云锦亮笑道:“你和三弟本是兄弟,却又成了舅甥,我们也要叫你一声国舅爷。嘿嘿,这关系乱的……”

  连日来他和乌里克越发亲睦,把王子的心病探得一清二楚。乌里克是长子可惜庶出,幸好这个妹子结上了端朝皇室,此后在宛车的地位将牢不可破。他又有心延揽交好,乌里克平素眼高于顶,对他牧云锦亮却心悦诚服,只觉二皇子慷慨仗义,是自己未来一大帮手。

  “我朝向不禁长幼联姻,况且是亲上加亲,只是日后彼此称呼麻烦些。”牧云天翊答道。

  “不然。”牧云锦亮又道,“王子和三弟是私交,公主出嫁是国事。”

  “两位都是我兄弟,可不用客气。”乌里克得意微笑。先前汗王告知要妹子嫁入大端,他尚不喜,如今做了这些皇子们的便宜舅子,自觉面上有光,也就不那么厌恶与皇帝结亲。

  想到婚典一结束,他就能结束难堪的质子生涯回到宛车,那时六个兄弟再没什么砝码与他争斗,成为真正的世子指日可待。月映这一番牺牲,于他有百利而无一害。乌里克微有些感激地望了远处冉冉前行的妹子,目光里现出淡淡的温柔。

  至于牧云天翊,因在宛车折过乌里克的面子,即使名义上是结拜兄弟,王子并不以为然。尤其值得警惕的是牧云天翊那个伴当,箭法超群,到了天启再也没见过。乌里克几次打探,牧云天翊笑而不答,牧云锦亮也以为那是穆如家的某位小将,不曾多问。

  牧云天翊夹在两人中间正觉气闷。他遥遥看向对面队列里的穆如明光,容姿艳慧,正与穆如家一班少年翘首远观宫门。凝看了好一阵,穆如明光似是发觉,瞥向他看了一眼。

  牧云天翊呲牙一笑,穆如明光忍俊撇过头去。

  捱到辰德殿受册典礼结束,新妇往鸾和宫居处候皇帝,此后便是青妃的身份了。牧云天翊和牧云锦亮也卸了重担,可自行前去酒筵庆贺。牧云天翊早不耐这些繁琐礼仪,见众命妇忙去鸾和宫恭喜,生怕穆如明光走脱,即刻在人群中朝她招手。

  牧云锦亮原想拉他一起陪乌里克庆祝,见状转了心思,由他独自厮混,搀了王子往另一边走了。

  穆如家的人皆知三皇子和明光的婚事就在不远的将来,看两人亲昵无不欣慰,故意空出地方替两人遮去闲杂人等。穆如明光大方走来招呼他,“你又要逃开应酬啦。”

  “不缺我一个。”牧云天翊打量灯光辉映下的穆如明光,牵了她的手,唯恐她会飞去似的,“带你去个好地方。”

  穆如明光一笑,对了周围各叔伯兄弟欠了欠身,随他一齐去了。

  她素来磊落,任由牧云天翊拉了她的手,穿过侍卫护军的层层屏幛,由一条宫中小道入了内朝宫城。

  转眼到了牧云天翊幼时居住的天香殿。皇子已长成出宫,宫人还是旧时那些,每日伴了香木青灯洒扫度日。穆如明光先前常来此地,见景物如昔,也很是怀念。

  “这里和过去一样香。”她沉迷地叹道。

  天香殿由沉檀木建成,香气数里可闻,牧云天翊幼时并不喜欢,说这是女孩子家住的地方。及年岁稍长,略解风雅雍容为何物,又见穆如明光特别流连这里,渐渐生了好感。

  众宫人一见三皇子回来,欣喜非常。牧云天翊不想大张旗鼓,便叫众人自便,只当没有看见他们,宫人们只得依依去了。

  转过一个弯,牧云天翊从一道宫门后搬出一架长梯,立在房檐下面。

  “姐姐,和我上屋顶去看宫城如何?”

  穆如明光噗哧一笑,心想左右此殿没什么人,不会给长辈看见,点头允了。牧云天翊大喜,快手爬了上去,在檐边伸手拉她。

  两人蹑手蹑脚踩着琉璃瓦片,直走到檐顶才放下心来,并肩坐在一起。

  “终有一日,我要把应天宫的凌空阁道开到天香殿。”牧云天翊指了远处的空中悬廊,语气里不乏豪情。

  穆如明光侧过脸,微芒的灯火顺了脸颊打上了一缕光,她凝视牧云天翊深褐的眸子,想看到少年心里去。

  “那是皇帝做的事,你已经出宫了。”她淡淡地说,注视整座宫城数不尽的连绵檐角,“东华皇城虽然雄伟宏壮,也是个巨大的牢笼。”

  “嗯,可我们生在牧云、穆如两家,到哪里都是身不由己。我在天启固然如此,穆如家的好儿男们纵横瀚州,苦于征战,难道不是身陷牢笼吗?”牧云天翊叹息,若论心志,他知道女流之辈的穆如明光绝不输给大端任何男儿,有时他会羡慕这种高远的情志,有时,又觉得这一切担负在她的肩头太过辛苦。

  “我情愿去瀚州,祖先的土地,又有我的族人……”穆如明光说了半句,想到牧云天翊,停了下来。

  “你想去,我就去做瀚州王,陪你踏遍北陆,让夸父和羽人再不敢侵大端一寸土地!”

  “傻话。”穆如明光想,这是为了自己不要做皇帝了么。她摸索身下坐着的金瓦,笑了笑说:“这等好日子,你的风兄弟没进来看热闹吗?”

  想到风翔云,牧云天翊站直了身远眺,“和他约好在天香殿聚头的……想是瞧新娘子去了。哈。你不知道,去年在宛车,风总是把月映公主气个半死,那样蛮横的一个丫头,拿他没法子。”

  “又在胡说!”一声清叱从两人身后传来,带了笑骂的口气。风翔云一袭暗金的绸衣,仿佛和金殿融为一体,悄然地站在檐上。

  “你来了就好,是不是偷看公主去了?”牧云天翊丝毫不怕他,笑了说道。

  “是啊,还偷了一坛十香酒。”风翔云把酒递上,顺手拆了封,一阵馥郁的香气陡然飘出,三人都是心中一快。

  牧云天翊仰头倒酒,清冽的酒香如箭穿喉,激荡心神。

  “好喝!这是溟朦海的水酿的吧?姐姐你尝尝。”

  穆如明光举起酒坛,倒下一线水酒。她与两人不分彼此,风翔云也将她视作兄弟。等喝上一口好酒,她慨然叹道:“我真想去瀚州走走。”

  若她是男儿,身为穆如家的家主,此刻早纵马踏过瀚州的土地,驰骋在广阔的草原。

  牧云天翊笑道:“等哪天风兄弟气力好,让他抱了你飞到瀚州去!”

  风翔云拿过酒坛,灌下几口,抹了抹嘴道:“我带她走,就不回来了。”

  牧云天翊佯怒,“好,你敢抛下我,我就领穆如家七万铁骑,杀去找你。”

  “不怕,我带了明光飞到宁州去,藏在青都森林里,看你怎么找。”

  牧云天翊一愣,细想了想,犹疑道:“这……却有点难办。”他尚在仔细思考对策,风翔云原是信口开河,见状不由大笑,穆如明光不禁莞尔。牧云天翊意识到是胡说,哈哈一笑,转了话题道:“你这酒真是从公主的嫁妆里偷来的么?”

  “一百坛酒,不缺这一坛。”风翔云语气轻松,表情促狭地道,“那丫头把她的马鞭也带来了,我看了不喜,用一根绳子换掉,把鞭子丢在香木桶的浴汤里。”

  牧云天翊呆了呆,没想他如此胆大,忍不住又是苦恼又是好笑地说:“万一她要沐浴更衣,以为那鞭子是一条蛇……小风子,你真是个小疯子。”他大笑了两声,拍了腿道,“她每回在宛车无理取闹,都要拿这鞭子伤人,好!是要吓她一下才好,让她知道,到天启就不能再为所欲为。”

  穆如明光见两人同声同气,知道难以劝解,笑了说道:“她若自幼骄纵,进了宫只怕有苦头吃,你们给她点教训未尝不可。今天是她的好日子,吃了这个亏,怨气都发在宫女身上,又何苦来?”

  风翔云一时兴起,未想太多,听了这话不假思索地道:“你说得是,是我鲁莽。你们稍等,我这就去补救,顺便,再偷一坛酒来。”说完,几个纵跃,从天香殿的屋顶轻飘飘掠去了他处。

  

宛车公主(三)

  牧云显一朝,无论是星象学家还是秘术师们都得到朝廷极大的尊敬,不但皇极经天派、玄天步象派的圣师们在宫中有显赫的地位,一些小的星象学流派亦在民间蓬勃发展,御用术师们的数量从前朝的十数人激增到了近百人。

  很多官员不明白皇帝如此重看重星象道理何在,御史们一再上书却无能为力,眼睁睁看到整座东华皇城的上空布满了秘术的禁制,据说这能防备羽人的突袭和秘术者的行刺。

  再严密的禁制毕竟无法遮盖浩浩皇城的每个角落,尤其对风翔云而言。

  自从与牧云天翊来到天启后,生性孤僻的他不愿抛头露面,就在三皇子的府第中隐居。牧云天翊知道风翔云想继续修炼鹤雪术,便屡次带他进入翰林院寻找相关典籍,更暗中让术师们进行指点。当时最负盛名的摄魔七长老,居然对风翔云青眼有加,将十二星辰秘术逐一教授。风翔云到达东陆后的一年以来,见识远超过去数年所得,虽然依旧只能修炼其中一至两种秘术,但皇城上设置的禁制早已不在他眼中。

  黑夜里展开白羽飞翔太过显眼,况且到了天启后风翔云从未在人前飞过,只凭借天生的灵巧飞檐走壁,从天香殿转去了后妃的殿阁。

  鸾和宫前后密布霞宸女卫,这是与羽林军平起平坐的一支禁军护卫队,昔年由长公主牧云燕创立,专司保护后宫妃嫔与公主。为了照顾青妃的起居,此刻又加入了侍奉过公主的几个宛车女侍卫。

  风翔云耳目皆聪,很远就打探清楚她们的分布,特意绕开了众女所在位置,掠到寝宫的一面窗下。

  月映已在房中,身披霞衣,彩饰明亮,一个侍女翻动几案上堆砌的贺礼,时不时拿起给她看。她神情慵懒,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致,或是摇头,或是怔怔发呆。

  “公主,这是皇后娘娘送的明珠,听说是鲛人泪所凝。你看,竟有梅果般大呢。”

  “哪里有什么鲛人泪。”

  “那再看这个,元妃娘娘选的浮光彩衣,公主穿了,就是这天启城最美的女子。”

  月映嗤笑道:“一件衣裳而已,没有这个,我难道不美吗?我本就是瀚州最美的女子,才不稀罕天启这鬼地方。”侍女放下宝物,委屈地抿了抿嘴。

  月映忽然生气,把那些金光耀目的贺礼统统扫到地上,啐道:“把它们收起来,我再也不想看到!”

  风翔云从窗缝里目睹这一切,暗自摇头,她的公主脾气一如往昔,动辄就看不顺眼,只不知大端的皇帝是否忍受得了这泼辣女子。他又想到乌里克,那王子在瀚中时异常蛮横,到东陆后已知收敛,到底是虎视汗王之位的人。

  在侍女匆忙收拾的时候,月映失神地取出三支箭抚摸,风翔云的视线被屏风遮挡,依稀瞥见她全神贯注的眼神。比起一年前相遇时,她消瘦了,眼中再没有跳跃的光芒。

  他不知道她手中拿了什么,只见月映眉头一皱,又把东西丢在了地上。

  风翔云趁她们主仆二人分神,像一缕月光泻进了屋子,自窗口溜了进来,落地无声。他一边留意两人举动,一边掩到屏风后的香木桶旁,伸手捞起湿漉漉的马鞭。来不及擦干水迹,他听到远处有整齐的脚步声传来。

  风翔云耳力远超常人,思忖来人片刻即至,以这等齐整划一的声势,只有皇帝及其扈从能如此。皇帝身边高手如云,没必要犯险露了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