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这里,他缓缓移手,将马鞭移到檀木花架下放好。每个动作,恰到好处地和应侍女捡拾物品的声音,不显丝毫痕迹。

  远处的宫人大声报出皇帝的行踪,一时鸾和宫里忙乱起来。月映急忙俯身捡起地上的箭,那侍女更是慌了手脚,急急将所有东西摞在一处,用一袭黄绢遮住,赶过去打开寝宫的房门。

  门开的瞬间,风翔云从窗边一闪而出,临走回望了月映的梳妆台一眼。

  那上面有三支木箭,很是寻常。

  似乎感应到他的目光,月映倏地回头看去。风翔云身形甚快,一道暗影划过窗边。月映只当眼花,又定睛看了一眼。

  她走到那扇打开的窗前,侍女仓皇地叫她,“公主,皇上到了。”

  风翔云不敢回头,急急飞驰过宫道,避开女卫耳目,赶到天香殿附近。直到眼望天香殿的飞檐,他心头突跳,记起牧云天翊在宛车曾射过三支箭。

  他在黑暗中停住了脚步,飒飒的晚风拂过,往事一齐涌向脑海。他苦笑地想,竟会一时昏了头,把再偷一坛酒的事忘得一干二净,不知牧云天翊会怎么取笑他呢。

  回到天香殿屋顶,牧云天翊和穆如明光己将原先的酒喝完了。牧云天翊一副酒兴正酣的神情,见了他就大叫:“送酒的来了!”

  风翔云皱眉,“连我那份也喝光了?”

  “咦,你那份在第二坛酒里,我们没动过。”

  穆如明光见他两手空空,“是皇上到了?”

  “嗯,被他抓到,以后连酒也没得喝。”风翔云笑了笑,注视两人默契相印的表情,暗忖几时要去毁了那三支箭,绝不能给月映留半点怀想的余地。

  牧云天翊拍了拍空酒坛,哈哈笑道:“风呀,可惜你飞得比风快,还是快不过我父皇的脚。要是你早去一步,就能喝上美酒啦。”

  穆如明光见风翔云一脸若有所思,任由牧云天翊信口欺负,不由起了打抱不平的心思。她故意朝风翔云使了个眼色,笑道:“元妃娘娘新酿了好喝的紫花露,她送了我五坛,都放在思归园我们畅饮的老地方。不如这样,看谁先赶回那里,酒就归谁,好不好?”

  风翔云大笑,一声不吭地从屋顶纵身而下。

  牧云天翊哪有这个本事,眼睁睁看着他抢先一步,急得踩了瓦片大喊:“小风子回来,你脚程快,不作数!”想到风翔云即使不飞,跑起来也比他轻快数倍,忙弯腰朝梯子的所在爬去。

  穆如明光一串大笑,牧云天翊意识到两人捉弄,直起身在屋檐上无奈地笑。

  他身子没站稳,重心一偏,竟斜斜地要跌下去。眼看人已倒了,穆如明光吓得站起,看见面前划过一道劲风,风翔云终于展开雪白的羽翼,凌空接住了惊慌的皇子。

  他不想有旁人看见,迅速低飞到地上,收起了翅膀。牧云天翊抓了他的手臂,定了定神道:“看来以后上屋顶戏耍,一定要有你在。”

  风翔云笑了笑,松开了手。穆如明光自梯上走下,搀扶起牧云天翊,“没伤着吧?”

  “没事。”

  风翔云忽道:“我先回思归园等你们。”他说话的语气与平时不同,又如初见时的冷淡。两人熟悉他骤冷骤热的性格,见他的神情仿佛有心事,没再多问,目送他的影子消失在黑暗中。

  穆如明光想到了什么,轻声地说:“他的功夫又好了不少。”牧云天翊道:“我的兄弟,焉能不好。”发觉她另有所指,探询地望去。

  “皇城号称有五千禁军,六重秘术封锁,对他而言如入无人之境。你的好兄弟自然不会对我大端不利,但高手既能来去自如,我有点担心你父皇……”

  “那是圣师们把皇城的布局都告诉了他,别人没这能耐。”

  “我担心的不只是这个。”她转过话头,眉间忧色浓烈,“就在今日,皇上暗中调动中州、宛州、澜州三营六千军士奔赴越州,天启墟城九门的禁军也加强了守备。如果说单是为了宛车公主的婚典,不必这样大张旗鼓。”

  五营八卫是端朝天子亲兵,九州土地上可与穆如铁骑齐名的精锐,如今竟已出动三营。牧云天翊脸色发白,这是朝堂上未曾议论的大事,可见父皇在秘密筹划什么。明光看来早知此事,到此刻才说,应该也是犹豫了很久。

  穆如明光又道:“皇上不但瞒着穆如家,也瞒着你外公,只有安国公和成国公两人知晓。看来越州那里一定出了事。”

  “是我没用。”牧云天翊握紧了拳,想起那年北归时的情形,只恨不能为父亲分忧。他没问她为何知晓如此私密的事,穆如家在整个军中的影响力并不仅限于穆如铁骑。

  “来,去思归园,我们好好推演一下,看究竟是谁值得天子亲兵出马。”穆如明光拉起少年皇子的手,能与他风雨共担,才是她陪伴在他身边的意义。

  皇城上空,烟花仍时不时划破春夜的寂寥,绚烂地燃烧眨眼的瞬间。

宛车公主(四)

  婚典后四日,牧云天翊领盘域进皇城觐见元妃。元妃是皇五子牧云尘熙和朱阁公主牧云凌彩的母妃,禹静皇后过世后一直代为抚养牧云天翊、牧云花月两兄弟,深得两人的敬重。

  牧云天翊此时学过不少夸父语,叽哩咕噜说来,盘域多半能明白。皇子取笑他说,皇城的青砖会被他踩裂,夸父满不在乎地扯开嘴笑,在守军惊慌的目光中坦然走在玄鸟大道上。

  砰砰,砰砰。盘域动静虽大,坚固的青砖纹丝未动,庄严的御道默默以豪迈气度容纳着夸父的脚步。盘域张望环绕的殿阁楼宇与持戈的禁军护卫,嬉笑的面容慢慢凝顿下来,换作了小心谨慎。

  牧云天翊因盘域走不了两旁的长廊,只能陪他一起走中央大道,又不想乘舆,一高一矮煞是引人瞩目。远处的天空有阴云漂浮,偶尔吹来一片细如牛毛的雨丝,盘域张大了手臂呀呀叫唤,示意牧云天翊不必陪他在大道上淋雨。

  牧云天翊恍若未闻。看到皇城井然的守卫,不禁想起这些天与明光苦心查探的结果。三营赴越州的目的,竟连领军的将军也不知晓,行事诡秘已极。黑暗中的这支叛逆力量究竟是什么?商讨到最后,两人的焦点集中在几大势力集团上。

  一是晟朝后裔。九州土地上如今早已再无晟朝的拥护者,即使突然发现晟朝人的踪迹,派兵剿灭他们根本无须掩人耳目。

  一是河络王国。借助越州繁复多变的地形,那里的臣民名义上虽隶属端朝,其实却是朝廷难以管理的地方,尤其是河络各部。好在开国之初,端朝皇帝即和河络族立下密约,请他们追杀流亡的晟朝皇族。两百年来,这个密约仍在牧云皇族中心口相传,牧云天翊相信河络尚无力量突然反叛,让父皇起了出兵的心。

  一是越州地下商会。宛州商会的势力自胤朝以来始终盘根错节,端时起受蛮族皇权的限制,一部分华族放弃宛州的根基,联合河络进入越州建立新商会,由明转暗。这股势力究竟有多庞大,谁也说不清楚,如果牧云显查获某些真凭实据,觉得已动摇了朝廷在越州的统治,或许会出手一击。

  最后,就是天罗这个杀手组织。襄帝以来,死于无名刺客之手的朝野要人已近百数,有人说其中大多出于天罗之手,而江湖上也渐渐流传出天罗的中枢要地就在越州的消息。这些死伤每隔一阵就对大端造成冲击,好在两任帝王应变迅速,往往在朝堂的动荡之前就将后事安顿完毕。因此也有流言说这些天罗实是皇帝的走狗,不过用杀手的外表迷惑世人,把罪责推到了天罗身上而已。

  在牧云天翊的沉思中,两人渐入内朝。好事的宫女知道来了夸父,无不探头探脑地在暗处嬉笑张望。盘域见有人关注,开心地迈着大步,一心炫耀他身上新制的华衣,那是几种异兽皮毛裁制得体的衣服,他从来舍不得穿。

  离昆玉宫尚有一段路,有小孩尖利的哭声传来。牧云天翊蹙眉一想,自己几个皇弟都不住在这里,哭声却很是熟悉,连忙招呼盘域走去看看。

  没走到地头,又一记骂声高扬了传入耳中。

  “贱婢挪开你的手!”

  牧云天翊听出那带有瀚州口音的东陆语,震惊地飞奔过去,看到的景象令他怒不可遏。

  月映持鞭傲然站在长廊上,身边服侍的宫女无不跪在地上。她面前倒着一个宫装少女,绸衣上数道沾血的鞭痕,头面凌乱不堪。穆如明灭躲在少女身后的廊柱边,大声哭闹却不敢靠近。

  牧云天翊认得倒下的侍女是穆如将军府的雪蕊,一向伺候小殿下穆如明灭,笑起来有两个酒窝,特别喜事爱玩。

  月映正自娇笑,一副神气模样,刚想收鞭走人,蓦地瞥见牧云天翊虎了脸走来。

  “不愧是宛车王女,在我大端的后宫也肆无忌惮!”

  雪蕊在他的话语中艰难地站起。

  “那又如何?”月映神色变幻数次,终于摆出不屑的面容,冷冷地回道,“有贱婢和小狗挡路,我自然要教训一下。”

  “放肆!穆如家的殿下,岂容你侮辱?”牧云天翊吼了一声,转身把穆如明灭抱起,安慰道:“受惊了没?”

  穆如明灭脸上挂了泪珠,哽咽地点头。牧云天翊安抚了两句,月映俏面僵硬,只是不住冷笑。穆如明灭看了她一眼,哭得更大声了。

  盘域在长廊外不安地跺脚,他听不懂众人在说什么,看见穆如明灭哭泣,很是难过。

  牧云天翊扫视四周,分明有昆玉宫的宫女,便道:“是元妃叫你们来迎殿下的吗?”

  那些宫女忙道:“是,可是……”忙低头噤声。

  牧云天翊知她们赶来时想必月映已动手,瞧这情形,她不让任何一个人离开,宫女自然无法禀告元妃。

  “雪蕊,你说,究竟出了什么事?”

  雪蕊勉强一笑,牙缝里抽了一口冷气,令人怜惜地为她痛心。她用手托住受伤的身子,慢慢地道:“奴婢陪殿下进宫,走得好好的,殿下说要捉迷藏。奴婢想抓住殿下,一时跑得快了,冲撞了娘娘。”

  “你撞得我胸口疼,不是死罪么?”月映悠悠持鞭,看不出有疼痛的模样。

  牧云天翊不理会她,问雪蕊道:“撞得重吗?”

  雪蕊抬头看了眼月映,小声道:“我看见有人,及时稳住了,只碰到了一点儿……”

  “呸!我是什么身份,你冲撞得起吗?”月映忿然说道。

  “你大哥不日就要回宛车,娘娘是想一同回去?”牧云天翊喝道。

  月映怒极反笑,手持马鞭指了他道:“不用拿这些话吓我,就算打死这无礼的丫头,我就不信皇上会拿我如何?”言毕,一圈鞭影陡然而出。

  牧云天翊不想她张狂若此,抢身挡在雪蕊前,伸手去抓马鞭。鞭子速度飞快,他险险抓着了,鞭尾惯性仍在,啪的打在他手臂上,看得周围众宫人惊叫起来。

  “你撒手!”月映拉紧鞭子,气势已尽,偏不肯示弱,咬牙用力。

  “你撒野就算了,竟对穆如家的人动手,须知我牧云氏尚不敢如此。就算到了父皇面前,我也不怕你有理。”牧云天翊奋力一夺,月映只觉掌心火辣辣地烧过一道,鞭子已到他手中。

  她心里也是一痛,穆如家三个字重重压下,令她嘴角勾出满带恨意的冷笑。

  “什么穆如,什么牧云,我宛车上下可没人会怕。”月映扬起脸,恶狠狠地盯着牧云天翊。“你要庇护她,好得很,我非要打死她不可。”

  她冲上前,忽然脸孔扭曲,发疯一样跳起,差点撞上了廊柱,“啊!”

  一旁的小孩儿破涕为笑。原来穆如明灭趁了牧云天翊和她纠缠,偷偷绕到她身后,把一只铜片虫子丢了过去。开动机关后,那虫子从她肩头爬进了脖子,张开的爪子挠到了她的肌肤。

  月映被这一吓,整个人惊慌地在原地跳了半晌,才把那铜片虫子揪了出来。穆如明灭哈哈大乐,牧云天翊面色稍豫,使了个眼色让拼命忍笑的宫女带走雪蕊。

  昆玉宫的宫女扶住雪蕊,月映一脸窘迫与恼怒,牧云天翊不等她发作,忙道:“穆如殿下是元妃娘娘的客人,雪蕊的伤势也须医治。他们两人有任何得罪之处,青妃娘娘只管冲我来,我替他们承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