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他向盘域吹了声口哨。盘域笑呵呵地把头探进长廊,像一个野人瞪大眼看着月映。

  月映在宛车就见过这个大块头怪物,当下有几分畏惧他的声势,冷哼了一声不置可否地道:“叫你这个家仆滚远点,我看了心烦。”牧云天翊见状,示意盘域可与众人一起离去。

  穆如明灭朝她扮了个鬼脸,又朝盘域比划。夸父轻轻搂住了他,把小孩子放到自己的肩头。这让六岁的孩子像过节一样开心,脸上的泪珠尚未干,嘴已经咧得再也合不拢。

  “你们也退下。”月映对随侍的宫人说。

  一时长廊里剩了他们两人。牧云天翊有些尴尬,他不想和这蛮横的公主单独相处,不禁后悔没让风翔云一起跟来。

  此时天色尽暗,浓郁的乌云聚集在天启上空,绵绵的雨线顺了廊檐滴落。牧云天翊抬头望雨,余光中瞥见月映一脸悲戚,转头看去,两行泪珠如雨丝滑下。

  牧云天翊措手不及,心下大奇,明明无理的是她,占尽上风的也是她,竟会哭了?

  “我恨你们每个人!”月映一字字吐出,充满了嫉恨的意味。

  

宛车公主(五)

  牧云天翊闻言苦笑,“我父皇总待你不薄。”

  “若不是他北伐夸父,我哪里要来天启受罪?”

  牧云天翊搔头道:“那你应该最恨我,要不是我和你父汗达成协议,你哥不会来中州,你就不必嫁过来。”

  月映娇躯微颤,衬了漫天的雨,容颜不再如前凶恶,反有几分楚楚可怜。牧云天翊不忍发难,叹气地劝慰道:“娘娘须记得这是大端皇城,不是汗王金帐。我们姓牧云的见了穆如家尚且礼让敬爱,娘娘已嫁入皇家,也需……”

  月映听不得“穆如”,抹去眼泪冷笑,“你是怕了穆如明光才这样缩手缩脚的吧!”

  “这和明光姐无关。”牧云天翊蹙眉。

  细看她的神色,提到穆如明光时眼中恨意凛然,不由暗忖,月映远居宛车,明光怎会得罪了她?又或是那年他借了穆如铁骑的声势,压倒了宛车诸军,因此乌里克被遣来做质子,辉玛汗王不得不用月映来换。

  不过是迁怒罢了。

  他这样一想放了心,转过话题道:“你哥就要回宛车了,娘娘这些日子何不召他进宫,多聚一聚。”

  “他要离开这鬼地方,不知多高兴,我却是一辈子陷在这里。有什么可聚?除非他不走了,我倒乐意见见他。”

  牧云天翊哑然,话不投机,和她说再多也枉费,沉吟了片刻寻思遁走的说辞。月映看出他的去意,涩然说道:“你和从前一样,从来不愿多看我一眼,多陪我一阵。”

  雨一时下得急了。

  曲折的长廊靠墙处闪过一条粉色的影子,暗中偷听良久的宫女慌忙从藏身处掠走,向承裕宫的方向而去。廊下牧云天翊正自错愕,月映情思牵动,没有人留意到窃听者。在长廊的另一头,皇帝牧云显远远看见两人交谈,示意侍者不必跟随,慢慢走了过来。

  牧云天翊尴尬地笑了笑。他仿佛听出她语中的情意,又似乎充耳不闻,平静地道:“娘娘远离故土,暂时不惯是人之常情。好在帝都繁华旖旎,娘娘有的是解闷的法,假以时日,必能开怀。”

  “那你肯不肯陪我?”月映莹白的脸上微染了红晕,轻声问道。

  “娘娘凤驾所至,天启万民相迎,这般盛况,相信足以让娘娘心满意足了。”牧云天翊一笑,避而不谈。

  月映脸色一僵,看出他的勉强,嗤笑了一声,“你和你的明光姐,也这样满口说官话?”

  牧云天翊定定望了她,“明光和别人不同。”

  一阵风急,将檐上滴落的雨吹到了月映的面颊,她木然擦去了,正想说话,忽然看到皇帝就站在不远的廊下。她故作不见,含笑起身去拉牧云天翊。

  他被她亲切的笑容迷惑,听她说道:“起先是我不对,你带我去寻小殿下赔礼如何?”

  牧云天翊退后一步,抽出手来,点了点头。月映依旧贴近了,将一口香风吹到他脸上,“行了,我知道你怕事,到了东陆,就不如在北陆有胆色。”娇笑一声,靠了他一齐往前走。

  牧云天翊走了一步,发现父皇在前方等着他们,伟岸的身躯不怒自威。他的脚被钉在地上,停了好一会儿,方笑了迈开步子。月映若无其事,嘴角笑容越盛,衣襟上几朵雏菊抖擞地闪动,似要从身上飞下来一般。

  牧云显招了招手,笑容里看不出任何心思。牧云天翊赶上前行礼,“孩儿见过父皇。”

  “皇上恕罪,臣妾因事耽搁,来得晚了。”月映平静地说道。

  牧云天翊心想,皇帝必是久不见青妃才寻了来,忙道:“孩儿来觐见元妃娘娘,遇上了明灭,小孩子和青妃娘娘有些误会……”

  牧云显摆了摆手,和悦地道:“你去见元妃,她做了甜奶子,等你去吃。明灭嘛,多哄哄就好了。去罢。”

  牧云天翊如释重负,匆匆行礼告辞而去,再没看月映一眼。月映却不然,勾勾地盯着他离去的方向,咬了唇一直望着,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长廊尽头,慢悠悠地回过头来,对了皇帝微笑。

  牧云显自然地揽住她望了天道:“这是你来以后的第一场春雨。”

  他语气像是很欣喜,月映被他感染,也怔怔地去看雨,缥缈若愁绪,从天上挂下来。男人暖热的气息从身边传来,她想起这几日的温存,一时情迷意乱,去寻他的手。

  皇帝的手恰好牵过来,宽大的手掌将她牢牢握住。

  “该去游湖了。”

  皇城里的霞落湖,湖水与虎蛟泉相通,每当黄昏晚霞落于其上,会染成一片嫣红。霞落湖形状狭长,泛舟湖上,可游历后宫多处景致。牧云显与月映到达湖边时,一座碧绿的画舫已搭好跳板,宫女持了黄罗绢伞等候。

  牧云显搀扶月映上船。月映松开手,快步走在前面,身形伶俐。牧云显笑道:“忘了你是草原的女儿。”月映回眸一笑,“可惜没有马骑。”

  两人在舱中坐下,画舫缓缓开动,暗香在空气中浮沉。

  “乌里克是个人才,我想留他在朝中任职。”牧云显淡淡地说。

  月映怔住,她千里迢迢嫁入天启,为的就是要换回乌里克的自由。她深知哥哥志在汗王之位,即使皇帝用再高的职位引诱,怕也不如草原上自在驰骋的王吸引。

  她低头揣测皇帝的用意,牧云显按住她的手,“罢了,不和你谈国事。春雨如金,日后我没太多辰光陪你,就好好赏一回雨,让你开心。”

  “谢皇上。”月映心猿意马地回道。

  一直以来,她没有放心思在皇帝身上,要出嫁了,不曾费心去探求夫婿的品性。她只知道他是牧云天翊的父亲,想象中早已年华老去。谁知见到了,竟比哥哥长不了几岁,健朗英武,深不可测。

  她没想好好做帝妃,怀着作为贡品的不甘,她恨父汗和哥哥,恨皇帝和牧云天翊。是他们决定了她的人生忽然变了方向,放逐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如今,牧云显的一句话把她带回了现实,她背负使命而来,到底,要不要对哥哥施以援手?

  “东陆虽好,皇上忙于国事,臣妾总会有寂寞的时候。”月映浮起了微笑,仿佛看到乌里克苦苦哀求她的样子,“以我的私心来说,皇上如能将哥哥留下,自然再好不过。况且国家有用他的地方,臣妾欢喜不尽,请皇上放心。”

  牧云显注视她,迟迟没等来“不过”两字,微微有些意外。月映镇定地移开目光,风雨中她的鬓发纤纤飘扬,拂在细致的脸庞上。牧云显看得久了,只觉那些线条慢慢地坚毅起来。

  “唔,你很明理。”他望了画舫外淋漓凄迷的景致,宫殿的棱角在烟雨里模糊了,眼前的人却像鲜艳的画笔涂抹过一样,无言地坐着,依然烧出一片烈烈的火。

  “游船赏雨,东陆的游乐太过旖旎,我们北方女子真是不习惯呢。”她站起身背对皇帝,眺望远处。明日哥哥会怒气冲冲地进宫质问她吗?真是期待呢,她可以任性地做想做的事,即使是在这皇城。

  “过几日我带你去城外骑马。”

  她欢喜地回头,“能到多远?”

  “你想走多远,我都陪你。”

  月映笑容不减,心却愣了,这是大端皇帝说的话?他这般宠幸,是为了她,还是为了她身后的宛车、为了瀚州?

  一时间她迷惑了,飞落的雨水像是她难明的心事,尽情地没入霞落湖中。

  

未央(一)

  承裕宫外有大片的五色春樱草正在开花,姹紫嫣红,长势茂盛。穆如明光与一个持锄的宫女在花园中行走,她手指向何处,那宫女就立即上前松土。

  “多亏有殿下照看这里,上回下雨后杂草蔓生,皇后娘娘恼得什么似的。”

  穆如明光淡淡一笑。皇后喜爱花草,而她自小亲自侍弄草木,算是略有心得。元妃之外,皇后对牧云天翊礼数上始终关爱有加,于情于理她都需承情还礼,为他应酬。想到这里不由叹气,去年瀚州回来后,牧云天翊来承裕宫越发少了,每每去元妃的昆玉宫,都不得不绕道而行,避开皇后的耳目。

  “好了,你忙了半天,下去歇息吧,我在这里坐坐。”

  “是。皇后娘娘很快就回了,请殿下再稍候些时日。”宫女招了招手,远处有人飞跑来伺候。穆如明光朝她们摇手,示意不必跟随,径自绕了园中小路,往荷塘而去。

  承裕宫的荷塘到了夏日,就成了整座皇城最美的明珠,那时碧叶连天,荷香沁鼻,皇帝时常在夜晚摆酒,召了妃嫔与皇子公主们秉灯赏玩。穆如明光却独爱春日的荷塘,没有逼人的青色,零落的荷叶三三两两地聚集,水珠悠闲地躺在叶上,阳光下灿如珍珠。

  她独自在岸边小亭坐了一阵,静了静心。想到皇后就要回来,收拾心情往殿阁里走去。小径蜿蜒,走到粉墙下,清脆的语声隔墙响起。

  “你说,青妃每回瞧三殿下的样,算不算眉目传情?”

  “呵,哪里是传情而已?分明搭上手去了,那天我亲眼看到。真为穆如殿下不值,青妃刚打了小殿下,转头就勾搭三殿下,我看穆如殿下定是蒙在鼓里。”

  “你小声点,殿下今天进宫了。”

  说话的两个宫女匆匆自垂花门外走入,迎面看到穆如明光,顿时一脸尴尬。穆如明光不动声色地叫住两人,“你们知道我要说什么。”

  一宫女大了胆子道:“恕奴婢愚钝。”

  穆如明光悠悠地望了远处,也不说话。两宫女战战兢兢侍立良久,她凤目一扫,盯了两人又看了一阵,说道:“我不该多管你们的事,只是皇后娘娘如在,不会允你们议论是非。三殿下和宛车王子是结拜兄弟,与青妃娘娘亦有情谊,这原是正当的事,被你们乱嚼舌根说坏了,皇上怪罪下来,谁也保不住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