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宫女吓得跪在地上,连声求饶。穆如明光道:“起来罢。你们少说一句,便没有人听见,我也当什么都不知道。”

  两宫女忙低头应承了,站起来时互视一眼。穆如明光仔细打量两人的神色,叹道:“你们在花窗外就该看见我,是么?”不待回话,凛然地丢下愕然发呆的两人去了。

  一宫女半晌回过魂来,沮丧地道:“她看破了我们的用意。”

  另个宫女脸上青黄一片,强撑了语气道:“那也无妨,我说的是我看见的,她清楚得很。”

  “皇后娘娘那里如何交代?”

  “……就说,她都听见了。”那宫女咬了咬唇,啐道,“这位殿下,一点也不像面人,我们真是小看了她。”

  穆如明光回到承裕宫,宫女们看她的眼神有些异样,与寻常的恭敬不同。穆如明光于是放下脸来,不苟言笑地目视众人,那些宫女哪敢与她对视,忙故作无事,一个个退去。

  皇后黎氏正预备更衣,招手唤她,“你先坐会儿,等会带你去东华宫听曲。听说为了青妃缅怀家乡,皇上命人排了几支新舞,什么《摩尼伽儿》、《屈拓勒》,我也不懂,你们将军府上有演过么?”

  屏风后传来窸窣的衣佩声,穆如明光道:“北陆曲风粗犷,旋律虽然简单,却也多变。不过我们听得多的是宁州的乐曲,羽人的清唱有名的动听,宛车那里的倒不熟悉了。”

  皇后笑说:“没听过也好,图个新鲜。难得皇上有心。”

  她换了大袖衫,凤髻高高耸起,尊贵不可亲近。穆如明光凝视皇后,自觉将来能有这分容颜,大概就知足了。可是皇后眉眼间分明有意兴阑珊的倦意,折在丝丝细痕里,纵使笑得再欢,那种疲旧的味道不可避免地向外侵袭着,令穆如明光惋惜。

  这就是高处的寂寞吧。

  两人的凤舆行出宫后,黎氏像是突然想起事来,命人靠近了,又小声对穆如明光道:“翊儿有几天没进宫了,你知道他在忙什么吗?”

  穆如明光知道今日牧云天翊就会进宫看元妃,不晓得马上听曲会不会一同前去,闻言颇难作答,想了想笑道:“听闻他和五殿下新学了一套刀法,两人常在一处切磋。”

  “他和熙儿最要好,唉,他们这几个还有几分孩子样,不像亮儿少年老成,只爱那些军国大事。”黎氏像是数落又像是自夸。

  “二殿下能为皇上分忧,是国家的福气。”穆如明光想到牧云天翊,私下里对政事是够用功的了,当了皇帝朝臣的面却看似毫不在意,令人又喜又忧。

  两人凤舆到了东华宫,殿门外的护卫禀告说皇帝和青妃皆未到,只得先行候着。

  青妃此时已驾马离了鸾和宫。仗了皇帝特许的旨意,她堂皇地骑了一匹黑马,不顾身后追赶的仪卫,径自沿了路奔去。走不多久,人已迷路,偏偏自负马快,换条路继续向前。

  “是谁在宫中骑马?”

  月映拉了缰绳傲然停下。宫中能骑马的唯有牧云家和穆如家,依据宫规,女子除有特旨否则不能驾马。她回过头去,见到牧云锦亮正骑了骝毛骏马,一件石青紧身缎衣,披了明黄的披风,目光炯炯有神。

  “原来是二殿下。”拉马靠了过去。

  牧云锦亮骤见青妃一身骑马装很是明丽,心中惊艳,笑道:“见过娘娘。我道是谁,娘娘是要去东华宫听曲么?走错了路。”

  月映正想答话,瞥见远远又驰来一匹白马,座上那人像是牧云天翊。她狡黠一笑,牵动缰绳与牧云锦亮并排立了,忽然蹬上他的脚,另一腿横空直跨,生生从自己的马上荡去他的坐骑,与牧云锦亮贴面对坐。

  “娘娘!”牧云锦亮猝不及防,被她吓了一跳,暗忖这情形要是传到父皇母后耳里,恐怕会被一顿臭骂。

  “你说,我的骑术好不好?”月映笑得一脸天真。

  牧云锦亮哭笑不得,只得点头,挣扎了要下马去。月映伸手一拽,冷冷地道:“我是毒蛇吗?一个个见了我都要逃。”

  她说得特别大声,彼时牧云天翊的马已近,牧云锦亮听见蹄声,急欲脱身。月映的手牢牢牵住,就是不放。

  牧云天翊看见两人纠缠,本想避开另寻一条路,无奈月映的目光早过来招呼,三分奚落三分得意,还有三分的怒气。他皱起的眉头便慢慢抒展开,心想,我难道怕你不成,一打马来到两人身边。

  “二哥。”

  牧云锦亮从容回头,对他笑道:“青妃娘娘在宛车学了一手好骑术,特意耍给我看。三弟,你驭马的本领不若,可敢与娘娘比试?”

  牧云天翊只当眼里没有别人,盯了牧云锦亮笑道:“驭马也要看马儿心性,品性不端的马就算跑得再快,我也不敢驾驭。不说这个,父皇在东华宫要等急了,你早些来。”

  说完,轻巧地驾马掠过两人,与月映擦肩而过。

  牧云锦亮答应了一声,回过头对月映道:“娘娘戏弄儿臣可够了么?”

  月映将冲上的恼怒压在心底,手中缰绳一动,将马儿拉近,反身横跨回马上,动作利落漂亮。牧云锦亮看直了眼,顾不得埋怨,苦笑摇头道:“不愧是瀚州长大的儿女,娘娘的骑术儿臣自愧不如。”

  月映嫣然一笑,又慢慢敛去了笑意,瞟了一眼在不远处看守的护卫大气不出的样子,淡淡地道:“困在这个大笼子里,再好的马也没有用,只能听听曲子度日了。”

  一甩马鞭,朝了牧云天翊去的方向飞驰。

  牧云锦亮呆呆望了她的背影,陷入了沉思。

未央(二)

  当天下午,安国公府里,牧云锦亮正与老爷子对弈。

  他犹自怀想早间的事情,月映贴面的笑容和薄嗔的怒意一直在眼前晃动。对牧云锦亮来说,美丽的女子见得多了,这般胆大无忌的却是头回,不免有些心乱。

  胡思乱想之际,他指下败局已露,本无心恋战,想到自己的来意,不由又镇定地道:“国公爷老当益壮,小子认输不难,只怕扫兴,不如拼了,看能否力挽狂澜?”

  安国公哈哈大笑,赞许地点头,“好,要的就是这股闯劲,不可轻易言败啊!”

  两人手谈多时,直至夕阳西斜,雕栏尽染暮色。

  “我输了。”牧云锦亮将手边的锦盒一推,“说起来,这份礼竟可做赌资。”

  安国公并不在意,含笑道:“在这里用晚膳吧,珊瑚也在,你们多日没见了。”

  牧云锦亮点头,打开锦盒,炫出一块巴掌大的温玉,润泽缜密,扣之清越。安国公眼尾扫过,亮了一亮,继而压下喜色,代之以爽朗的笑意。

  “这是好东西呀,难为二殿下寻了来。”

  “国公爷爱美玉胜过爱美人,这点玩意入不了眼,委屈国公爷收下,随便放在案头给它个容身地罢。”

  “二殿下过谦,宫里也鲜见这般纯粹的玉色。”安国公忍不住赞叹了两声,“我们亲若家人,二殿下如是特意为我求来,真真费心了。”

  牧云锦亮合上锦盒,郑重地放在安国公的面前,“既是亲若家人,分什么你我彼此。对了,我也给珊瑚妹子带了礼物。”说完,摸出一对蝴蝶形的晶石耳环,放在棋盘上。

  一个侍女走近,在安国公耳旁低语了一句,安国公笑容一收,无动于衷地道:“知道了。”

  牧云锦亮悠悠地端起面前的清茶,闲闲拨弄棋子。安国公道:“珊瑚早间染了春寒,竟咳嗽起来。只有让我这个老头子陪三殿下用饭了。”

  牧云锦亮心中一动,关切地道:“我去看她如何?”

  “呵呵,二殿下太客气,别宠坏了她。”安国公拍了拍手,“传膳。”

  下人送上酒菜,一色白如霜雪的杯盏盘碟,葱翠小菜鲜艳欲滴,金缕银丝肉香扑鼻。不一会摆满一席,菜式令人眼花缭乱。牧云锦亮叫了声好,“国公爷好口福!”

  安国公拍了拍肚子,“老啦,唯剩这点口腹之欲,登不得大雅之堂。”举筷邀请牧云锦亮。

  两人觥筹交错,谈性甚浓。牧云锦亮说完杂事,慢慢将话引到皇帝身上,说道:“父皇自娶了青妃后,有点不大理会朝政。”

  安国公笑道:“如今宁州已议和,殇州夸父王又病死,宇内太平无事。你父皇操劳半生,该享享清福。再说宠幸青妃是对瀚州诸部示好,二殿下聪明过人,岂会不知?”

  牧云锦亮若有所思地笑了,出了会神,才像是想起什么似的,澹然说道:“这些日子,国公爷隔天就会和我父皇密谈数个对时,既然国无大事,畅谈的又不知是什么?”

  安国公在空中停筷,夹起一块肥肉,放在口中大嚼。牧云锦亮也不等回答,兀自舀了一勺汤,浅啜一口。

  安国公咽下那块肉,忽然打了个嗝,摸着肚子道:“可怜这点肚皮,吃不尽天下珍馐。唉,太过贪心了,总是不好。”

  牧云锦亮神色一凛,低头捧起雪色汤碗,埋首喝汤。

  “二殿下,你知道越州天罗的事么?”安国公沉吟道。

  牧云锦亮心想,这贪心说的莫非不是自己?忙道:“我知道父皇对他们极为顾忌,却不知怎地,从不见他说起。”

  “难得难得。别说是二殿下,朝中这些大臣们,能窥得皇上心事的也寥寥无几。只有我和成国公,当年参予其事,皇上无人分忧,只能招我们共同议事。”

  当年。牧云锦亮隐隐觉得涉入了大端隐秘的国事中去,不由手心发汗。安国公眯起眼回想,他回味往事的时候,牧云锦亮仿佛感受到那股凄冽的意味,紧张得忘了呼吸。

  “皇上是绍统十三年亲政的。之前由襄帝和穆如世家辅政,当时少主年幼,四野未服,和帝、宣帝甚至武帝时的权臣各自为党,局面混乱不堪。襄帝为免有人专横乱政,不得已暗招天罗,择人诛之。此事有损帝威,极易被人指摘,襄帝怕影响皇上将来亲政,故连穆如世家也统统瞒过,仅与我和成国公、将军代武三人密谋筹划。”

  牧云锦亮目瞪口呆,吃吃地道:“朝野传闻……果真……果真有其事……”

  安国公严肃地道:“我知殿下聪颖,个中分寸必当知晓,此事绝不可再传。”

  “是,我明白。”牧云锦亮叹道,“莫非我父皇因此受制于天罗,不得不出兵剿灭?”

  安国公摇头,“皇上远虑刚断,天罗不过是刺客而已,就如这棋盘上,小小一枚棋子,焉能动得了天子?只是皇上即位后,依然摆布天罗为其所用……”

  牧云锦亮吃惊道:“啊,这……”想起晓事以来一些大臣的下场,背脊尽是冷汗。

  安国公神情平淡,为他倒了一杯凉茶,牧云锦亮心神不宁地喝了,听安国公敲了桌子道:“二殿下何必害怕?天罗为钱卖命,杀的都是危害我大端的蛀虫。”

  “是。”牧云锦亮不好意思地挤出笑容,又喝了一杯茶,定了定神道,“他们来去无踪,确实叫人心惊。好在为父皇卖命,便不可怕。”

  “不然。他们为的是钱,是权力。有了两代帝王的支持,目前天罗的势力财富庞大到不可想象,已到了不可控制的地步。皇上未雨绸缪,实是明智,否则继续与虎谋皮……”

  牧云锦亮点了点头,想起近日看到的蛛丝马迹,大致明白了皇帝的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