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罢了,此事很快就会有分晓,等大军灭了天罗,再将残余扫尽,皇上就可安心了。”

  牧云锦亮忽想到青妃,父皇特别的宠幸源出有因,不过是想给臣子们看到的一面。他熟悉的父皇还是心目中那个志向远大的一代帝王,沉迷女儿乡这种旖旎情志是不会再有了。

  两人聊完,已是暗时之中。牧云锦亮告别时,安国公递上一本薄册,笑道:“老头子我占了便宜,二殿下不能空手回去。”

  牧云锦亮随意翻动之下,不禁动容,“《无双忘忧谱》?这是孤本!”

  “不错。二殿下是知棋之人,这本棋谱当有裨益。”

  牧云锦亮想到珊瑚,知道一切尽在不言中,连忙珍重收好。安国公亲自送到府门外,彼时明月高挂,清风满袖,他看着春夜中的少年,越瞧越是欢喜。可是想到侍女传达的那句话,总觉不妥。

  送走了牧云锦亮,安国公立即回到内堂。屋中绘满各种星图,他的孙女郡主珊瑚正襟危坐,肃然在焚香案前静候。她轻衣缓带,一袭长发委地,姿容算不得极美,但胜在从容有度,望去如出世的神女。

  “好孩子,怎么忽然不想见二殿下了?”

  “爷爷是想拉拢他么?”珊瑚直视祖父。

  安国公素知这孙女天赋异禀,不可寻常待之,闻言答道:“不错,他有意示好,我岂可无情。”

  “爷爷似有和他结亲之意。”

  安国公一怔,这的确是他心中所想。珊瑚的父亲太过懦弱,一旦他百年之后,即使承担了这个爵位,也无力为皇帝分忧。恐怕不出一、二年,安国府就要门前零落,失去恩宠。他正是看出牧云锦亮近来有亲近之意,特别动了心思,要撮合他们两人。

  安国公沉吟的时候,珊瑚敛容说道:“爷爷最好断了攀附的念头。如果把我嫁给他,非但将来成不了皇后,我家还会有大难。”

  安国公大惊,靠近珊瑚坐下,急切地道:“几个皇子中,二殿下是最出色的一个,即使不能继承大统,也不致有大灾大难。你说的,可是近日推演出来的星象?”

  珊瑚点头,乌黑双眼中缥缈的神情一如深邃的夜空,不由人不信。

  安国公沉思片刻,眼中光辉一闪,像是下了决断,道:“如果你一心助他,不能挽回败局么?”

  珊瑚沉默良久,肯定地道:“爷爷知道我的本事,若我一心助他,可保他临危不死,尚有后福。”

  安国公长叹一口气,踌躇了半晌,握住珊瑚的手,忍痛道:“乖孙女,不是爷爷狠心。皇后已动心要与我联姻,趁我还在,为你找一个好归宿,是我最后的心愿。皇上对我全家不薄,二殿下又是个人物,如你能救他,千万不可留余力。”

  老人的语气里充满悲凉。阖府人的未来曾系在他的肩头,如今,他要将这重责传给孙女。

  “爷爷……”珊瑚俯下身一拜,淡淡的笑容里有洞悉世事的释然,“孙女自幼研习星象,知道天意不可违。但爷爷说到了这个地步,孙女再不尽心,于国于家都会害事。既然如此,不如成全爷爷的心意就是了。”

  她幽然一笑,深不见底的眸子里光芒渐隐。

  “珊瑚,你告诉爷爷,最后你的归宿会是什么?”安国公忽然问。

  “爷爷说笑,你知道我算不出自己的命运。假如我真的嫁给了二殿下,而他又能借我之力侥幸避过灾祸,大概,我会成为一个不快乐的王妃吧?”珊瑚淡淡地道,挽起一缕青丝,看它在指尖无力滑落。“这条路能保得天下太平,保得我们两家安康,珊瑚纵然不幸福,也无关紧要了。”

  安国公呆了一呆,不明白她为什么有预感自己会不幸福。他暗忖,只要牧云锦亮能够好好对待珊瑚,她的未来将不会暗淡。因此,势必要点醒二殿下,要诚心诚意地接纳珊瑚。

  安国公移开身躯,朝珊瑚拜了一拜。

  她轻巧避过,站起身,依依地望向窗外深沉的夜空。

  “就让我承接二殿下今后的命运吧。”

  

未央(三)

  高高的宫墙外,宛车王子乌里克只身一人,顾影徘徊。他已经几次请求觐见青妃,无奈妹子铁了心肠不见,令他难堪,心中更是恼怒。

  原以为此时已踏上返乡之路,不想朝廷的诏书迟迟不见,送亲的队伍就要北归。他心下急了,左右打听,才知月映在皇帝面前开口要留下他。他又惊又怒,有心寻妹子问个明白,却屡屡吃了闭门羹。

  这天午后皇帝将设家宴,招众观赏雷州毕钵罗使团的杂戏技艺,乌里克因青妃的缘故也在受邀之列。婚典后乌里克尚未见过皇帝,生怕见面即被圣命要求留在东陆,有心赶在宴会前向妹子进言,求牧云显收回成命。

  不想青妃再次拒绝相见,乌里克不甘离开,守在宫门外盘算对策。

  他这里寻事待发,徘徊深思之际,不想看到匆忙行走的牧云锦亮,看样子是要往承裕宫而去。乌里克正愁无人相助,连忙招呼,“二殿下。”

  牧云锦亮停步,走近了惊奇地道:“王子怎会在此?”

  “你来得正好。我来见青妃,既撞见你,不如与我同去。”

  牧云锦亮闻言作难,“青妃娘娘虽是母妃,我去问安未尝不可。只身圣眷正隆,怕是不便。”

  乌里克皱眉,皇城里繁琐的宫规是他最头疼的,牧云锦亮说得不无道理,他不想弄巧成拙,心下踌躇。牧云锦亮笑道:“我正想去见母后,王子可愿同行?”

  乌里克被他一言触动心事,大喜道:“如能见到皇后,天大的事也有法子。”牧云锦亮淡淡一笑,殷勤地引他改道而行。

  两人到承裕宫之时,郡主珊瑚身着吉服,正与皇后一同品茶。黎氏谈兴颇浓,听到通传后对她笑道:“正好,你替我看看,这个宛车王子有没有当大汗的福气。”

  珊瑚乖顺应了,避入内室,隔了珠帘在里面悄然打量。

  牧云锦亮替乌里克引见,黎氏扫视他跋扈壮硕的体态神气,赞道:“草原上长大的孩子,就是比东陆的孩子健壮。你看我们亮儿,自幼习武,但手脚还是纤细了些,比不上喝马奶的你。”

  乌里克慌忙拜倒,他困在东陆,即使是雄鹰也折了翅膀。皇后黎氏是他能看到的最大希望,当下收起平素的放诞不羁,老老实实地与皇后有一句答一句,不敢多言。

  寒暄了一阵,黎氏道:“说起来,王子几时回宛车?亮儿与你交好,少不得要送到当阳谷外,这些日子也该筹备了。”

  乌里克眼中掠过急切的目光,恭敬地道:“臣在等候圣旨,不知皇上属意如何。”

  黎氏笑道:“千里思乡,你母亲想来天天念叨你回家的事。我冒昧代皇上说一句,牧云氏必不会亏待你们兄妹,王子只管安心等待,不日就会有好消息来了。”

  乌里克喜不自胜,连忙拜谢,黎氏轻淡地说道:“将来王子成了汗王,驰骋瀚州之际,别忘了和亮儿这份情谊。”

  “臣不敢忘。”乌里克说完,走到牧云锦亮面前,亲热地把他揽住拍着肩膀,“我们是好兄弟,从今后不分彼此,二殿下想要什么,我宛车能有都会竭尽所能。”

  牧云锦亮笑道:“王子太客气啦。好兄弟说什么生分的话,王子他日就是汗王,有暇我就去瀚州看你。我们一起畅游溟朦海,你说可有多好?”

  乌里克想到火雷原,想到溟朦海,越发的心急火燎。这时上了茶点,他吃了半块,忍不住又道:“午后皇上设宴,我回宛车的事……”

  牧云锦亮看出他的心思,安慰地递上一杯茶,“皇上看到王子的面,就会想起此事,到时只需母后多说一句,还怕不能如愿吗?”

  乌里克接过茶水,掩饰心中的忐忑,尴尬笑道:“唉,东陆有句话说的好,近乡情怯。我们那里叫做‘要回家的马儿跑得欢’,我的心早飞回去了,嘿嘿。”

  他既得了准信,只觉有无数事待办,竟再坐不住。牧云锦亮何等知趣,看了他浮躁的样子,向黎氏告假,说两人需回去准备午后的家宴,就这样退出了宫去。

  送走了乌里克,牧云锦亮返回承裕宫,珊瑚已坐在黎氏身侧。

  “母后急急招我进宫,就是为了乌里克么?”

  黎氏瞥了珊瑚一眼,她一心一意地沏茶,姿态优美娴静。牧云锦亮笑嘻嘻的,说完即挑了近处坐下,认真地盯住珊瑚的举动。

  “好孩子,你倒完茶,该和我说说。”

  “是。”珊瑚奉茶,“这位王子确有汗王之相,只是应在十数年之后。”

  牧云锦亮听了,若有所思,凝视她的双眼出神。

  “那也不枉我们用心。”黎氏顿了顿,转头看向牧云锦亮,“昨夜瀚州边关急报,夸父已另立新主,殇州内乱已平。那些战乱时散落瀚、殇边境的夸父生恐新王报复,已密谋越地而居,向瀚州我大端诸部落烧杀抢掠。”

  牧云锦亮回过神来,惊道:“宛车就在第一线!”

  “不错。我料你父皇会更改初衷,不再困住乌里克。”

  “父皇不让乌里克回宛车,是想等汗王诸子觊觎汗位,趁机作乱,如此可削弱辉玛汗王的势力。”牧云锦亮沉吟,“到时情势混乱了再放回乌里克,王子尚会承情,一举两得。”

  “你说得好。”黎氏赞许点头,论聪明和远见,她的儿子的确在众皇子中出类拔萃。“要是那个青妃嫁过来,乌里克就回去了,不过是他妹子的人情,皇上有什么好处。压一压他的气焰,等到饿狼急了再放出去,他起码还会念一点恩德。”

  “这个人信不得。”珊瑚忽然开口。

  她沉静的时候就像一抹清茶,出声时,细细的一缕茶香仿佛顺了口鼻沁入,从心头感到一丝震撼。

  黎氏轻慢地一笑,乌里克这样的人物并不在她眼中。牧云锦亮叹道:“是啊,我明白。今次他总算承了我们的情,以为是母后替他美言才会顺利回宛车,就凭这一点……”他笑了笑,没再说下去。

  黎氏接下去道:“凭这一点,你对他,就比结拜兄弟要对他强。”

  牧云锦亮看着珊瑚。他知道母后有时说话不留余地,很易被人看透,眼前这个自小长在公侯府中的郡主,却是他颇为猜不透的。她始终是云淡风轻的神情,偶尔出言一鸣惊人,依旧淡然不以为意。

  这样的女子必是贤妻,可比起那个能在马儿挥鞭、令人惊艳的热辣公主,总是缺了一点什么。

  珊瑚就在此时朝他微微一笑,洞明的目光下,牧云锦亮觉得无所遁形,连忙移开眼,想起母后对他说过的话:“如果她肯嫁你,这辈子你至少能安心活到老。”

  活到很老,就够了。牧云锦亮不无叹息地想,身在帝王家,有时这已是一种奢望。因此,那种妖艳迷人的风情,反而要离得越远越好。

  即使,会有一点点的,不甘。

未央(四)

  翔鸾殿外设宴桌数十张,四周张了黄幕,等筵宴的吉时到了,钟鼓齐鸣,后妃与皇子公主陆续进席。除牧云皇族宗室的人外,穆如世家以穆如明光为首来了八人,坐在御座东面,几个常在皇后身边走动的命妇则与珊瑚一起在末座相陪,与乌里克遥相呼应。

  因是家宴,牧云显特意吩咐一切随意,穆如明光、穆如明灭姐弟俩便被安排与牧云天翊、牧云花月同坐,几个有子女的妃嫔也得以和子女同坐,以享天伦之乐。陪在皇帝左右是皇后黎氏与青妃,对新入后宫的宛车公主宠幸可见一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