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云锦亮身边坐了妹妹舞阳公主牧云英秀,她生母早逝,几个哥哥对她特别疼爱。牧云英秀远远瞧见珊瑚,悄声向他打趣道:“二哥的未来媳妇看起来不苟言笑,不知道有没有她爷爷半分精明?”

  牧云锦亮低声笑骂:“胡说,怎能用这两个字眼说安国公?”

  牧云英秀嘴一撇,“五公九侯最得宠的是他,不精明能掌权几十年么?要是你媳妇也这般厉害,嘿,到时你被管得乖乖的,就不能再如以前这般自由啦。”

  “你怕我娶妻后会对你不好?放心,你永远是我最心疼的好妹子。等你出阁,我就送一座大大的屋子给你,哪怕你嫁个穷小子也不打紧。”

  牧云英秀啐了一口,“我才不稀罕呢。我以天为被,地为床,这天下都是我的家。”

  “原来我妹子只是个野人儿。”牧云锦亮哈哈大笑,视线早已落到了皇上身边。

  月映独自骑马前来,手中犹玩着马鞭,浑不将这筵宴放在心上。牧云显有说有笑地和黎氏低声聊着,时不时对了月映微笑,黎氏则屡屡看向乌里克,像是在替他说项。

  不一会彩旗高扬,绘饰了各种奇珍异兽,浩荡地飘进了广场上,一种优柔空靡的乐音如虚如幻地随着踩踏声传来。

  众人定睛看过去,身着彩绫的伎人们手持筚篥、不拉鼓、桫椤笛、帕拉瓦、雪踏琴等乐器,以酒醉的姿势摇晃入场。后面跟随了一群身材各异的杂色人等,有蛮族、夸父、河络和羽人,个子大的举了高高的长竿,个子小的只管在竿上腾挪旋跃,如鸟投林。又有披了游龙猛虎假面兽皮的伎人四下舞走,激浪流沙万里飞涌,穆如明灭和几个小皇子看得欢喜起来,高声叫好。

  一个华族小孩子忽然翻了跟斗冲到人前,一身绿色锦衣,手持两把匕首,向空中掷去。众人见有人带兵器入场,本来一惊,后来看他玩耍起来,手中陆续飞出数把雪亮的匕首,又纷纷喝彩。

  牧云凌彩看得眼花,倚在母亲元妃身上,睁大眼数道:“八只……九只……娘,这小孩子真厉害,我也想学。”

  元妃捂了心口笑道:“女孩子哪能舞刀弄枪的,万一伤了,你以后怎么嫁出去?”

  “姐姐剑法就好得很,”她望了牧云英秀的方向羡慕地道。

  元妃叹息,“她从小一个人,唉,倔强惯了。”摸了摸女儿的头,“你比她幸运。”

  那小孩子耍了一阵,突地踩上一个持竿夸父的腰际,夸父空出一手来托住他,用力抬去,小孩子连同手中的飞刀一齐跃到了夸父肩上。这时那只高竿上倒悬的两个矮小河络翻身伸手,捞住空中的四把匕首,小孩子举脚踢飞两把,将剩下的三把一手一只拿了,最后张嘴咬住。

  空中的两把匕首眼看无人控制,一个羽人轻飞而起,轻松地拿住,洁白的飞翼在阳光下洒下一片亮色。

  观看的众人爆出彩声,唯独穆如明灭撇了撇嘴,不以为然地道:“哼,要是风哥哥在……”牧云天翊按了按他的手,小殿下把后面半句咽了回去。

  不知从哪里传来层层黄色的烟雾,渐渐在广场上弥散开来,玩耍杂戏的夸父、河络和羽人等在烟雾中若隐若现,高竿缓缓隐去,人们仿佛站在一艘巨船的船头,眺望远方的岛屿。风浪声在耳畔激扬,流水不绝,哗哗如流过身际。

  观看的众人身为皇族贵胄,平素见惯了奇珍异宝,这等布景幻术却很罕见,不由目眩神迷,仿佛到了另外的世界。

  巨船扬起风帆,烟雾中腾空若飞,忽然一个浪头打来,船上诸人奔走呼告,喀嚓一声桅杆折断。穆如明灭带头惊叫,几个小公主掩面不敢看,漫天卷起一道灰黑色的旋风,将巨船的残骸裹在了迷漫的雾气里。

  烟雾散开,清亮的笛声如泉眼里奔走的清泉,汩汩流进人心底。众人仔细一看,哪里有什么巨船的影子?就连那些杂耍的伎人也都不见,只有一条硕大的鱼欢蹦乱跳地空中游走,仿佛身处水中一般。

  众人松了一口气,知道一切变化都是布景安排的好戏,掌声雷动,赞不绝口。

  这时乐声又是一变,一记苍凉如呜咽的高亢呼叫从唢呐中传出,那只大鱼慢慢向一旁游去。一只雪白的狮子平地而出,昂首阔步如君王降临,睥睨天下的气势让众人胆寒。年岁小的皇子公主们齐齐尖叫,穆如明灭倾出半个身子,撑在宴桌上看得目不转睛。

  “那天你看到青妃娘娘拿鞭子打人就哭了,怎么狮子吓不倒你?”牧云天翊奇道。

  “宛车婆娘太凶,不许任何一个人离开。要不是我哭得那么大声搬救兵,三哥哥你才不会寻过来。”穆如明灭随口答道。

  一个架了墨晶薄镜的壮年河络踏步走出,腰带上挂了一串油亮的大小皮匣,粗粗的一根皮鞭飕飕有声地在空中飞舞。白狮惧于他的声势,步子规矩了些,依照驯狮河络的指示,憨态可掬地张开了嘴巴,显示懒洋洋的神情。

  驯狮河络摸了摸自己一颗大头,朝众人一笑,拍拍白狮的大嘴,竟将头伸了进去。这回连穆如明灭也叫了起来,拉了姐姐的手一脸惊恐。众人面上都是紧张的神色,牧云天翊瞥了一眼穆如明光,见她一边安抚弟弟,一边握住了手。皇后两眼圆睁,身子半掩在牧云显身后,皇帝则微笑着把双臂撑在腿上,浑不在意地注视白狮。

  月映冷冷地看着驯狮河络,似乎他就算真的被一口吃了,也不过是死了个奴婢。牧云天翊蹙眉收回目光,暗自摇头。月映像是有所察觉,追看了他一眼,正好穆如明灭对他说道:“这狮子好大的嘴。”

  驯狮河络就在此时拔出了头颅,示意完好无损,众人虚惊一场,又是嘘声又是惊叹。

  鼓声轰隆响起,白狮恢复了傲气,仰天大吼,声音震动四周。驯狮河络扬手招呼下面坐着的皇子们,邀请他们上前,一试头颅。

  穆如明灭兴奋中带了犹豫,吃吃地问穆如明光:“姐姐,我能去吗?”

  “你个儿太小,把你一口吞下都可以。不怕就去。”穆如明光含笑说。

  “啊!”穆如明灭听了,果然有几分害怕,悻悻作罢,缩了回去。

  驯狮河络问了一圈,皇子们无人应声,伎人们脸上都有笑意,仿佛奚落。牧云天翊不想趁此出风头,稳稳坐定,并且按住了弟弟牧云花月的手。

  牧云花月把他的手挪开,漫不经心地道:“放心,我只爱看戏。”

  “让我来!”牧云锦亮忍不住出声,从对面的宴桌后挺身而出。黎氏若喜若忧地望了儿子,牧云显淡淡一笑,不置可否。月映认真瞧了他一眼,抿起嘴来,似乎在微笑,又好像仅仅准备看一场热闹。

  末座的珊瑚在人们视线不及处站了起来,漆黑的双瞳冷静地观望这一切。

  牧云锦亮深吸口气,站到白狮面前,白狮面无表情地在驯狮河络的指挥下张开嘴。牧云锦亮伸头时,黎氏把两眼遮住不敢看,几个小公主吓得面无人色,躲在各自的母亲怀里。

  场上乐声忽停,众人仿佛停了心跳,大气不出等待结果。

  牧云锦亮苦了脸探出脑袋,一脸被熏坏的晦气神情,不停用手在鼻子面前扇动。牧云英秀放声大笑,众人明白过来,哄笑声频起,黎氏听见笑声,这才放心张眼,面容松弛下来。

  牧云锦亮得了鼓励,兀自去摸白狮的头,白狮由他摸了两下,不耐烦地转过头。牧云锦亮大了胆子,作势要骑到它身上去,脚跨过狮背只轻轻一碰,狮子往前走了一步,回过头怒目而视。

  牧云锦亮扫兴地冷笑一声,一手揪住白狮头上的狮毛,像是要和它玩耍。白狮朝他怒吼,牧云锦亮不得不尴尬松手,倒退了一步。

  驯狮河络唰唰打了几鞭惩戒白狮,被它甩头避过,撒蹄往前跑去。

  众人以为这是排演好的戏码,看得兴高采烈,不疑有它。谁知那只白狮一路疾跑,眼看就要冲到牧云显身前,牧云天翊反应极快,踢开宴桌朝前扑去,只想将身挡住。不料衣领被穆如明光一抓,身形滞了一滞,就此擦身错过。

  穆如明光右手一翻酒杯,烈酒如一道水箭泼去,正打在白狮眼上,水花四溅。白狮吃痛大吼,利爪疯狂乱挠,穆如明光拉了牧云天翊急退。穆如明灭早被牧云花月抱开,躲在远处高叫姐姐小心。

  白狮双眼迷离,激起了凶性,猛地往前掠了两步,差点扑到二人。此时白狮与皇帝已离得很近,月映捡起身侧放置的马鞭,斜斜劈去。黎氏吓得花容失色,瘫坐在不远处动弹不得,离她最近的牧云英秀飞身而起,向她跑去。

  月映这一鞭打出,鞭尾去势甚急,从白狮的头上打过,又击在穆如明光脸上,拉出一道血痕。穆如明光一个踉跄,险些跌倒,好在牧云天翊立稳脚跟,反手牢牢揽了她。

  侍卫赶到皇帝身前抵挡,牧云显抽起侍卫的刀,奋力掷向白狮。长刀力道甚大,顿时劈中它的左脸。白狮越发狂暴,张开大嘴发疯地朝月映一扑,此时数箭并发,浅浅地插在它身上。

  白狮哀鸣一声,步子不停,奋起最后力气,眼看就要将月映一口撕咬住。众人屏气吞声,忽然一道白光掠过,月映拔地而起,向半空飞去。

  与此同时,又是十数箭如雨落下,把白狮射成了扎满箭的靶。白狮摇晃两下,倒在地上喘息。

  牧云天翊和穆如明光同时看向天空,穆如明灭也认了出来,刚想高喝“风哥哥”,被牧云天翊捂住了嘴巴。

  风翔云带了月映高飞入空,翔鸾殿的上空风云骤变,无数金色的光芒朝两人飞翔处射去,牧云天翊脸色煞白,知道皇城上埋伏的禁制已被触动。

  珊瑚仰头看着那飞翔的身影,嗅到了熟悉的气息。她轻蹙颦眉,慢慢坐回了原位。

  

未央(五)

  金色的烟云过后,上空消失了两人的痕迹,羽人带了青妃没入天际。

  牧云显脸色阴沉,下令雷州使团一干人等立捕入狱。

  翔鸾殿前很快聚集了大量羽林军,帝后被重重保护,受惊的妃嫔与皇子、公主们在护卫下匆匆返回各自居处。牧云显沉声指挥羽林军往各处搜寻青妃下落,并召人请皇极经天派的圣师前来。

  牧云天翊虽为风翔云忧心,眼前心疼的却是穆如明光。御医迟迟不到,他望了明光面颊上的血痕又是生气又是难过,拉了她的手问:“痛么?”

  穆如明光脸上热辣辣的,自知伤得不轻,好在眼不见心则静,微笑道:“没被狮子咬到就是万幸,这点伤不算什么。”

  牧云天翊见血痕下皮肉渐肿,一腔怒气发在月映身上,恨恨地道:“青妃打了你家的婢女不说,又欺到你头上来,着实可恨。”临近了看了丝丝血痕叹惜,“等御医来了,你要听话,有什么忌口都要记住,就不会留疤。”

  牧云花月在一旁听了,笑道:“三哥说话就是肉麻。嫂子是聪明人,哪用你教她。”牧云天翊瞪他一眼,他忙摇手道:“罢了,我送明灭回家,你们慢慢卿卿我我。”他牵住穆如明灭的手,牧云天翊道:“盘域在殿外,让他护送你们回去。”

  等两人走了,牧云天翊懊恼地道:“风救了青妃,却突兀地带走她,只怕不好向父皇解释。早知道就不偷偷领他和盘域进宫看杂耍。唉……”他让两人留在外面,以盘域的身高,足可越过黄幕看到一切。

  穆如明光安慰道:“他素日处事懂得分寸,现下大家以为是雷州使团的羽人劫走了青妃,不会过多怀疑。只要寻个僻静处放下青妃,理应无碍。”

  牧云天翊瞥了一眼正在调动中的羽林军,小声道:“我去父皇那里讨差事,帮忙在宫里找,最好能赶在羽林军找到他们前替他遮掩。你带人马在宫外看看,我怕他竟带人出了宫。”

  以风翔云的性格,就算突然把月映扔到天启城外,牧云天翊也不会奇怪。说实在的,他心底反有些愉快,若能以此吓吓蛮横无礼的月映,也算是为明光报了仇。可如果青妃真出了事,总要有顶罪的人,而且一个处理不当,不仅与雷州的关系急转直下,和瀚州诸部也会产生间隙。

  那女人就是祸水,他暗自摇头忖道。

  穆如明光像是想到什么,微微走神。牧云天翊心中一动,心虚地问:“你是不是不想见到青妃?”连日来宫里风言风语他听了不少,疑心有人会胡乱说他什么。

  穆如明光笑道:“我是那么小气的人吗?她那一鞭帮我脱险,我该谢她才是。”

  牧云天翊听了前半句,心里扑扑直跳,末了放下心来,仔细看穆如明光的神色,没瞧出端倪,略略心安地道:“你大人大量,不会生气。该死的御医,怎么还没来?”

  反而是穆如明光安抚他,“不必等他来,我清洗一下,这就出宫去。青妃娘娘的事情要紧。”说完,叫上跟随的婢女,往翔鸾殿内取了清水棉布,自行去了。

  牧云天翊自觉对她不住,打点精神赶去父皇面前。牧云显安顿好黎氏及诸妃,把牧云锦亮训斥一顿,大皇子牧云轩宇替弟弟说了两句,又招致一场好骂。牧云天翊到时,皇帝瞥他一眼,“你来得正好,和乌里克王子一齐领军去寻人。”

  牧云天翊一看,乌里克神魂不属地站在最末,听到吩咐仿佛抓住一根稻草,奋然抬头。牧云天翊按住心急,等琐事交代完了,带了一支羽林军和乌里克分头行动。

  

  风从耳过,月映在眩晕中睁开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