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记得白狮凶恶的眼神,当时周身僵硬,她陷入懵懂混沌的境地,不知道要挪开脚步躲闪,一点力气都使不出。就在这时,一阵大力拖动她逃离了狮爪,那股蛮力太强大,以致她在被拽上天空的瞬间,心神失去了支撑,一下子晕了过去。

  直到此时,她看见白云在自己的脚下,清寒的春风像冷冽的刀迎面扑来,逼得她几乎难以喘息。她撇过脸大口呼吸,发觉一只手被人拉住,巨大的羽翼在头顶上空闪亮。

  “你是谁?快放我下来。”

  悬浮在空中,脚下是不熟悉的风景,受制于人的慌张令月映下意识地扬起鞭子。

  “你最好别动歪念头,否则我就撒手不管了。”那个羽人冷淡的话在风中碎成了片,一个字一个字地敲击她的耳膜。

  月映想起了白狮,想起了河络,这羽人也是雷州使团的?她忽然感到惊恐。血液仿佛慢慢变僵滞了,四肢木偶似的挂在空中,尽管在飞,她没有片刻的兴奋与快乐。

  狂乱的心猛烈击打着硬板板的身躯,月映回过神,用力叫道:“你到底要干什么?”

  风翔云懒得理她。看到白狮肆虐,他早想出手,不料晚了一步,令穆如明光受伤。他原就不快月映,见状半是救人半是惩戒,索性把她掳走了事。至于东华皇城乱成一团,并不在他的顾虑内。

  月映叫了半晌,不见羽人回复,又惊又怒,又怕他真的把自己掼下去摔了,狠狠咬了银牙不知该如何。她只能抓牢那条马鞭,那是唯一熟悉的凭借,仿佛可以带她逃离困境。

  风翔云飞了一阵,自觉累了,看到一座高大的建筑,像是一处富庶人家的主宅,便径直飞去屋顶把月映放下。月映挣扎着闪开几步,房顶的瓦片硌脚,她踉跄逃开,模样颇为狼狈。风翔云不由从蒙面的红巾后笑出声来。

  月映凝视他脸上刺目的红巾,用鞭子指了他道:“小贼,你好大胆!我是宛车公主、大端皇妃,你竟然敢劫持我?”

  风翔云抱臂在不远处看着她,月映被风吹乱的发髻散在脑后,青丝缭绕过肩,骄横中自有一种野性的青春之美。可是他只看到她飞扬怒睁的杏眼,和眉宇间一股子狭隘偏执的狂躁,像涂抹花卉时用了不恰当的颜色,披上了野兽的皮毛。

  他啧啧叹息,摇头说道:“我救了你的命,你不谢我,好没良心。”

  月映一愣,冷哼一声道:“你有心救我,就该在宫里放我下来,皇上会重重有赏,我也会免了你的贱籍,把你从杂耍班子里赎出来。说,你是不是使团里的奸细?把我弄到这个鬼地方,究竟是何居心?”

  说到最后,她脸色微变,往后退了一步,把鞭子横在身前。风翔云张望屋下,有人听到喧哗陆续抄了家伙正赶过来,他悠闲地扫了一眼,笑道:“你既是大端皇妃,就让你的子民送你回宫吧。”

  风翔云一振羽翼,竟丢下她飞走了。月映哪里看得上这些平民,见风翔云飞走,明白他并无敌意,不由急得跺脚,“你回来!”

  羽人飞得甚快,赶来的人们甚至不曾看到,只指了屋顶上的月映窃窃私语。她一身华丽的宫装打扮,又着了庆典时才会穿的礼服,一看即知不是常人。她无视脚下的骚动,跺足指天叫道:“你给我回来!否则我拆了这里!”当下捡起一块瓦片当空丢去。

  瓦片没有倒飞上天,直接划出弧线落地,砸到了一个人的跟前。那人怪叫一声,冲了天喊道:“有女贼打劫——”惊动了这府第里的其他人,一时乒乒乓乓响起忙乱的声音。

  月映被他这一叫,慌乱下脚步一滑,往檐边跌去。她急忙稳住身形,用鞭子勾住屋顶正脊上的尖顶,再蹑手蹑脚爬上去。屋外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月映自恃身份尊贵,不愿与小民打交道,无动于衷地在屋脊上坐定。

  有人向月映喊话,询问她的来历,她傲然不语,随手揭了两片瓦砸下去。顿时惹恼了众人。有人拿来了弓箭,远远地瞄准,看了她气定神闲的样子,拿不定主意该不该下手。

  天空上雪翼一闪,地上众人惊叫。

  月映喜出望外,忙高声道:“我不怪你,你快带我离开这里!”

  风翔云轻轻落在她身边,双眼盛了笑意。月映暗想,就让你神气一会儿。低声下气地微笑道:“好啦,我谢谢你先前的救命之恩。你把我带回宫去罢。”

  风翔云道:“你不是不想嫁到中州吗?回去做什么?我可以帮你逃出天启,回到瀚州。”

  月映狐疑地看他,很想掀开那块红巾,忍住了没有动手。她缓缓摇头,端起皇妃的架子,“你知道的不少,可惜都猜错了。皇帝宠幸我,我有什么理由不回去?”笑容里掠过一道含恨的光,她像是想起什么,说得言不由衷。

  风翔云侧过头想了想,这女人果然难缠,忽然心生一计。

  如今的他,不但能看破东华皇城上空的重重埋伏,也修炼了鹤雪术之外的一些秘术。尽管道行平平,用在普通人身上,雕虫小技也能绽放别样风采。月映近日所为他早有所耳闻,正是给她一个教训的时候了。

  他不无促狭地想,她既一心要扰乱牧云天翊和穆如明光之间的感情,从中摆她一道不算过分。对风翔云来说,既答应过师父要照顾牧云天翊,他会毫不犹豫地为牧云天翊扫除哪怕尚在远处的障碍。

  凝视月映的眼睛,他动用了些许秘术之力,清亮的语音传入她的耳中,“我带你回家。”

  月映心头一颤,只觉这语声像金石敲击,玲珑的响声在心底某处回响。她表情迷惑地伸出手,任由风翔云牵引,飞离了屋顶。地上围观的人们发出惊呼,月映却渐渐欢喜起来,时而抬头望着穿云的男子,时而垂眼观赏越见矮小的万物。

  这一次的飞翔,她似乎感受到君临天下的快乐,看大地匍匐远去,白云环绕在身边。

  “你觉得天上美吗?”他声如歌吟,透过金色的阳光,洒在她的心间。添加了魅惑术的精神控制,她逃不过他的掌控。

  他的掌心是冰凉的,她很奇怪为什么看上去清瘦的他竟能毫不费力地携她的手飞翔。月映忽然喜欢上了这个劫持她的羽人,她在风中张大双目,竭力想看清他的容貌。红巾与阳光挡住了视线,可她仿佛能看到那背后隐藏的温柔面容。

  “天上很好,我也想有对翅膀,可以这样飞一辈子。”月映痴痴地说。这是她想要的驰骋吧?虽然不是在草原。

  风翔云淡淡一笑,借由秘术之力控制她的心神,原来这般容易。他俯看月映沉醉的神情,没了先前的嚣张时的狂态,娇媚中有一分悄寂落寞。

  风翔云镇定地收回目光,他不会受所见影响,不想因此心软。那不过是一块浑浊的玉偶尔照见太阳,折射外界的光。

  月映沉浸在飞翔的迷幻中。每一道吹拂过的风,都似一双轻柔的手,抚摸她渴望关注的心。风翔云冷淡地笑着,无论是他说的话,还是这四周的风云,他都能借由它们抵达月映的心灵深处,种下一颗思念的种子。

  将来,她唯一会惦记的,只有一个高傲且不知来历的羽人。

  而他风翔云,在牧云天翊的芸芸家将中,仅是个平凡的箭手。

  远处的大地上,有一条黑线快速地蜿蜒移动。空中的羽人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躲在了云层上方。那是出了皇城的羽林骑兵,追踪他们的方向飞驰而来。

  风翔云料想他们必定经过了先前的宅院,赞叹羽林军中果有能人,竟能追到这里。他在云层里观察,等会要离开这朵云,他的身形就会暴露在他们视野中,必须求得一个最佳的时机。

  空无一人的官道上,羽林骑兵一边疾驰一边远眺。风翔云始终目不转睛地俯瞰,他能看清比寻常人多几倍的细节,因此数着众骑兵抬头与低头的频率,计算前路的行动。月映不时和他说着话,即使他随口回一句,她也像被夸奖了一般自喜。

  他们身处的云团渐渐拉成了稀薄的丝带,一缕缕地漂浮在半空。在众骑兵转过一个弯时,抬头的人不约收回目光,拉好缰绳控制坐骑,风翔云就在这时一振雪翼,像云端的一根细丝,尽力飞了出去。

  他飞得那样高远,极目望去不过是一个细小的黑点,很快越飞越高,追上了前方的云。

  没有人发觉那一刻空中的变化。

连环(一)

  牧云天翊在宫中搜寻良久,眼看日头渐渐偏西,那两个人全无踪影,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明知道风翔云不是爱张扬添乱的人,他就是放不下心,怕事情揭穿后风翔云会被父皇降罪,于是走遍东华皇城的每个角落,眺望每个屋顶,只想寻到羽人的一片衣角。

  他猜不透风翔云是为了什么。一腔情愿地解释,风是替明光打抱不平,或许把月映丢去哪个不见天日的地方,转眼拍拍手就回来了。可差回皇子府问讯的人说,没人看见风,只能把一寸寸地皮翻过来找。

  城中除了羽林军,三皇子府和禹静府的人亦在四处查找青妃的下落,会飞的羽人就像消散的烟云,不曾留下任何痕迹。

  黄昏时候,穆如明光传信说领了一队人马在天启城外搜寻,牧云天翊有心随她同去,又恐随时会有风翔云的消息,必须留在宫中照应,不得不任她去了。

  穆如明光驾马飞驰在城外,她的伤口上轻抹了药膏,隐约间如映了一缕红晕,远看去秀丽依旧。身后的家将皆是亲信,见她此次亲自带队格外郑重,收拾了十二万分的小心,不放过沿途一线的可疑。

  出城后没过多久,凌空射来一支木箭,插在前方不远的地方。

  随行的军马嘶声一片,穆如明光人马皆静,定定地停下,命人拔起木箭奉上。箭上有一块白布,歪斜地写了几个字。穆如明光知是风翔云所为,抬头看了漫天晚霞,拿他无法,只得按他写的地点赶了过去。

  穿越林荫,一处荒僻的山岗上,昏昧的霞光笼罩着月映。她抱膝坐在山头,盘起的高髻俱已散下,整齐的发丝在身后荡漾。凤冠珠饰和马鞭被丢弃在一边脚下,唯有那身华服仍彰显她尊贵的身份。

  穆如明光命军士们在后待命,独自驾马过去。月映听见蹄声,回首看了一眼,又抬头望天。万物都不在她眼里,她唇角含着笑,满怀期盼地看着天空。

  “明光见过青妃娘娘,娘娘平安就好。”

  月映岿然不动,山岗上的风吹过两人衣角,她像是忽然记起什么,撇过头又盯了穆如明光脸上看。鲜红的血痕在霞光下反而现出暗黑的颜色,像拂过的一缕青丝。

  “还疼吗?”

  “不碍事。”

  月映轻笑一声,眼前仿佛重现那一幕情形,一阵大力拖来,她便腾云驾雾。那是他的手,他的力量,一如君王的强势。她出神地想着,心口丝丝地疼痛,为什么,为什么他没有一句告别,就这样一去不返?

  穆如明光在她身边坐下,“那个羽人……”

  “那是我的事,不许你提他。”月映盈盈一笑,像是守着一个秘密,“你的来意我知道,我要等他回来。”

  穆如明光蹙眉,风翔云引她来此,肯定不会回来。青妃迟迟不回宫,牧云显势必震怒,说不定一场风雨将至。想到此走上前一步,身为穆如家的人,不可任由灾祸发生。

  月映摩挲手里一块红巾,自言自语地道:“差一点就看见了……”

  穆如明光停步,知风翔云隐瞒了身份,松了一口气,点头道:“好,我就在这儿陪着娘娘。”不管月映答应与否,她转身下岗,吩咐待命的军士快马回城,禀告大内一切安好。

  等她回来,月映不耐烦地道:“你们回去,我不会再回宫。”

  穆如明光微笑,“娘娘受了惊吓,不便骑马,等会宫中自有凤舆前来接驾,明光在此静候。”像是完全没听见她说的话。

  月映眯起眼,穆如明光是在威胁?嘴角笑意愈浓,即使是穆如家的人,也无法阻挡羽人的飞翔。月映安然地想,宫里来人又如何?她深信他会归来,与她共翱青天。

  夕阳在云霞中一点点沉下,山岗上渐渐凉意满襟,月映缩起身子抱住双腿,眼里弥漫着幽暗的夜色。穆如明光在不远处望着,忽然怔怔地想,如果那人不是风翔云,她或许会乐意看到他们飞得越远越好,再也不要回来。

  凤舆来得比预料中快,山岗上瞬间亮起一排排宫灯,更有一队羽林军随行。穆如明光知道避不过去,站在月映身后,低低唤道:“娘娘,时辰不早,该回去了。”陪了半个时辰,这是她能为青妃争取到的最多时间。后妃久处宫外是内廷深为忌讳的事,何况这回是被掳走,更添难堪。

  月映的脸色在灯下变得青白,她缓缓望了穆如明光一眼,痴痴地道:“我不走。”

  “跟我回宫里去!”乌里克一声暴喝,大踏步走上山岗,丝毫不顾在场的其他人,兀自怒气冲冲地对了妹子大吼,“那个羽人呢?有没有对你怎么样?让他出来,我撕烂了他!”

  月映挂了奚落的笑容,悠悠望着晚霞,不屑地道:“我就是要留在这里等他回来。”

  乌里克一怔,没听懂她的话,回首见穆如明光一脸尴尬的表情,若有所悟,惊骇地道:“你说什么?”

  穆如明光知道两人势必大声争吵,不欲让此事愈演愈烈,忙退后几步,着羽林军众军士在远处静候。她在吩咐的时候,忽瞧见又一队羽林军浩荡前来,为首的正是牧云天翊。

  撇下众人迎了上去,她看了他微笑,“你也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