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放心,我不是来添乱的。”牧云天翊像是明白她的心思,拉过她走到一边,低声问,“风应该不在吧?”

  穆如明光点头,“不但不在,青妃似乎没认出他来。”

  牧云天翊轻松地叹了口气,立即满脸堆笑,“辛苦姐姐。看来他真是为了你小示惩戒,只盼青妃从此懂得做人。唉。”末了一句,他皱眉瞥了月映一眼。

  穆如明光奇怪地瞪他,风翔云甘冒大险,绝不会仅为了她。此时懒得辩解,耳边又传来乌里克几句气急败坏的骂声,冷眼看去,月映被她哥哥拉扯住,争执中两人都变了脸色,如仇人一般怒目而视。

  “你再逼我,我就从这里跳下去!”月映嘶声大叫,远处的羽林军闻言一齐转头。

  牧云天翊愕然,月映的这份决绝让他狐疑。乌里克跺了跺脚,满怀不忿地向牧云天翊走来,这一刻的身后,月映哼唱起了歌。

  “风静兮夜凉

  望吾乡兮天一方

  高翔而无所止兮

  予胡为兮江之际?

  披明月兮长歌

  揽流光兮历历

  桂棹兮柏舟

  念青丘之怀人

  凭流而怅望

  思与君游兮云之上

  白羽兮青弦

  共迢遥兮永年……”

  晚风中,夹杂了宛车口音的东陆语模糊不清,幽婉凄清的调子回荡在每个人的心上,肃立在旁的羽林军们一个个凝神细听。牧云天翊听了一句,便知是宁州羽人的曲调,只有风翔云才会唱。

  乌里克唾了一口在地上,骂了声“贼鸟人”。穆如明光思忖这等僵持不是办法,径直走到月映的身边,“这是羽人的歌?”

  月映见她没在取笑,神色和缓了一些,望了渐次浓郁的霞光,说道:“这是他为我唱的歌。他想和我畅游白云之上,和我一起飞……他只是走开了,一定会回来。他把我从那个笼子里救出来,就会带我走。”

  穆如明光掏出风翔云射来的白布,递给她看,“娘娘说的羽人已经回宫投案,这是他留下的。他说当时情势危急,不得不冒昧救了娘娘……”

  月映猛地站起,接过白布匆匆看了,急迫地道:“他回去了?”

  穆如明光平静地道:“劫持妃嫔是大罪,他怎能让雷州使团的兄弟替他顶罪?”

  “我要回宫,我要回去救他。”月映急忙捡起地上的马鞭,“快,速速带我回宫,我要见皇上,免他的罪……”

  她掠过穆如明光,跑向牧云天翊和乌里克身前的凤舆,踉跄了一下才坐上去。两个男人很奇怪她的反应,穆如明光安然走上前,道:“娘娘起驾。”牧云天翊笑道:“还是姐姐你行。”乌里克忙颠去凤舆边护驾,一边嘴里仍是抱怨不停。

  穆如明光看了月映的背影,不忍地道:“风兄弟骗她在先,我圆谎在后,说起来都是不对。”

  “姐姐何必自责?如果青妃不是这样一个人,你们何须骗她?是她自找。”牧云天翊不服气地道,想起月映在宫中的作为,提不起一丝同情。他与穆如明光并骑在后,记起一事,从行囊里取出一块用巾帕包好的油饼,递给她。

  “你忙了一场,饿了没?我带了饼子给你。”

  穆如明光犹在叹息,“你风兄弟捉弄得她够了,回去请他解了她的术,省得这事没完没了。说到底她是你母妃,有一句闲言落到你父皇耳朵里,终不是善事。”

  牧云天翊笑道:“我身正岂怕影斜?你知道风这个人倔得很,不听我的,要说你自己去说。青妃这一回宫,再难随意出来,她若不把自己和乌里克的性命放在心上,胡乱在宫里闹将起来,谁也救不了他们。”

  他事不关己地嬉笑,穆如明光仔细看了他一眼,食不知味地咬了几口油饼。牧云天翊见她不乐,忙又劝道:“好姐姐,我听你的就是,就算她以后再惹我们,也躲着走。嗯,你笑了就好,脸上的伤更好看了——”

  穆如明光笑了扬鞭佯打,忽想起这是月映的招牌动作,手在半空停了,微笑地垂下了鞭子。

作者有话要说:这篇文将在08年最后一期的《九州幻想·九张机》上刊出。理论上应该是这两个月出版,鉴于不剧透原则,最后的章节会在杂志出版后再贴,请见谅。九州最近又遭遇很多困难(不了解情况的可去豆瓣九州幻想组寻找答案),但是,我们相信,铁甲依然在。

连环(二)

作者有话要说:《九张机》貌似不出了,文章拆开在今年各期上,本文于是不知道会在哪期。因此某刀于产假中默默爬上来,更新完算啦。  羽林军戒备森严地护送穆如明光与青妃进了皇城,皇帝不曾派人相迎,只召穆如明光单独觐见。牧云天翊无可奈何,心不在焉地与乌里克告了别,想守着宫外等候穆如明光。月映一心打探羽人的下落,缠了他去探问雷州使团的消息,牧云天翊只得陪她去了。

  已是谷时。夜色深沉,月光清亮地洒在殿阁下,整座皇城静得犹如山岗,穆如明光只身到翠葆宫向皇帝覆命。青绿的林木影影幢幢,她快步走在石板上,想到青妃歌唱时炙热的眼神。

  宫内只有皇帝一人,几案上放着一柄长剑,森然泛光。

  “龙尾剑又在鸣响……”牧云显见她来了,伸手拂过古铜色的剑身,慨然叹道。

  穆如明光不及多想,细看皇帝的神情,两眉间蹙满忧虑之情。她踌躇了一下,接口道:“青妃娘娘幸未受伤,已经平安返回,劫持的嫌犯不知所踪。”

  牧云显挥了挥手,像要把青妃的事如烟云荡尽,招呼穆如明光道:“你记得这把剑上回是几时鸣响的么?那是前年冬天,我带他们三兄弟出征之前。它最明白我,比我的几个儿子,更懂得什么是帝王的心。”

  空荡的大殿上,“帝王之心”四字的余音嗡嗡绕梁。

  “那是因为陛下心中,又有了征伐之念。”穆如明光走近皇帝,淡淡地说道。眼前的她不是纤纤弱质,皇帝在对穆如世家的家主说这些话,她也须拿出家主的气魄来应对,“剑鸣代的是心声。陛下想的是天下事,帝王胸襟如剑骨,想要能完全参透明白,即使身为牧云家的人,也需要时日历练。”

  牧云显微微一笑,感叹地道:“说得好,他们兄弟随我出征,就是一次考验。承平日久,最容易酥了骨头。你看今日,要不是你急中生智以酒退狮,翊儿这么傻乎乎地冲上去,半条小命已然没了。”

  穆如明光没有说话,牧云天翊不假思索的一举让皇帝看出了他的孝心,她不需要再多说什么。

  “那个羽人带走青妃的一刻,你知道我忽然想起了谁?”牧云显的语气有一丝萧索。

  穆如明光垂下眼帘,她猜到了,却不便提。

  牧云显黯然不语,无心地敲着几案,陷入了回忆。过了一会,像是殿上的寂静暗示他应该出声,他长长地叹了口气,“我对不起你姑姑。”

  明光的姑姑穆如慧,原是牧云显的伯父、辅政多年的牧云砺为他有心安排的皇后,两人从小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牧云砺病逝后由穆如家单独辅政,四年后牧云显亲政,有流言说穆如家欲得天下,穆如慧不欲落人话柄,就随其父去了瀚州。宫中的牧云显几经变故,也在二十岁时挑中禹静家的女子为后,穆如慧伤心之下绝了回东陆的念头,一心老死瀚州。在禹静皇后怀上牧云天翊的前一年,穆如慧与宁州羽人作战时中箭而亡。

  这是穆如家不愿提及的一段往事。大端历史上的确有“穆如氏必为后”之说,但也不是每个皇帝正好能配上穆如家的女子为后,有时是年龄差异,有时是性格不合,有时是不愿进宫早早许了别家。唯独此次这皇后之位挨上了篡位的流言,那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再沾上边。因此,当禹静皇后要与穆如铁山指腹为婚时,穆如家百感交集,皇帝的默认弥补了以往的亏欠,而穆如家与五公九侯之间无形的裂隙也被随之填补。

  “青妃娘娘有福,安然返宫,陛下理应前去抚慰。”穆如明光将话题转回眼前。她没见过姑姑,只是每年会去天启城外的衣冠冢上拜祭,穆如慧留下遗言要埋骨瀚州,对皇帝而言,一别已是永久。也许正是姑姑让她从小生了念想,要去瀚州看一看,看穆如家的儿女怎生将自己托付在那块辽阔的土地上。

  牧云显沉吟不语,末了,像是在自嘲,淡然笑道:“如果今天,换作是你姑姑,或者禹静皇后被羽人掳走,我会亲自带兵去追捕。至于其他人,回来了就回来了。”

  穆如明光低下头,皇帝话中甚至没有当今皇后,这句话的分量令人心惊。

  “越州急报!”殿外,一句不高不低的声音传进宫中,穆如明光心头一跳,目睹皇帝霍然站起了身。

  “你稍等,希望会是喜事。”牧云显叫了一声,“传进来。”

  穆如明光静立在侧,见皇帝飞快地抽出密报,一目十行地看下去。又极快地提起朱笔,在密报上写了几个字,用腊封好后交付给来人。

  “速速送回越州。”

  等那人消失在殿中,牧云显如释重负,抚了龙尾剑自言自语地念了一句,“为君斩首数前尘。”抬头望了穆如明光笑道:“有件事我尚未对你交代。兹事体大,穆如家的人应该知道才好。”

  穆如明光猜到与越州的事有关,肃然谨立等待下文。

  “滋乱王土多时的天罗羽翼已尽,只剩小小余孽,再也不足为患。”牧云显神采飞扬,弹剑长叹,“自襄帝以来,我们受制于人太久,今日终得了结。幸甚!幸甚!从此后,我才能安心谈什么天伦之乐。”

  “恭喜陛下。”穆如明光听了,突然心如擂鼓,并不曾感受到那份安乐喜悦。

  “牧云氏的天子亲兵,到底是铁铮铮的好汉,这一仗足可流芳后世。”牧云显沉浸在密报带来的快感中,至于上面血淋淋的死伤,已不在他眼中。

  不知哪里传来一声猫叫,黑夜里蓦地响起,勾魂似的地掠过心头。穆如明光回首望去,翠葆宫外流光清幽,想起牧云天翊不由怔怔出了神。牧云显看在眼里,眼底漾出慈祥柔和的笑意。

  “我想在四十整寿之前,看到你和翊儿大婚。”他说得很慢,既看着穆如明光,又仿佛在注视虚空中某个空寂的影子,欣慰的表情夹杂着落寞,“到时,我会宣布他成为大端太子,而你就是未来的一国之后。”

  这是帝王掷地有声的宣告,意外地缺乏震撼的力量,更像是个慈善的长者在对晚辈述说家事,有细水长流的平淡。穆如明光看着皇帝的眼,感受到背后暖软的祝福,如一缕阳光般射进这孤寒的大殿。

  她不忍拒绝皇帝的好意,但也不想对他隐瞒,微一犹疑后,徐徐说道:“明光谢过陛下。如果陛下想听一句真心话,明光最想去的地方是瀚州,与穆如家的好男儿们一起守卫祖先的土地。明光同样不愿抛下天翊,若陛下可以封他为瀚州王,我和他就能纵横边疆,做草原上最幸福的眷侣。”

  牧云显措手不及,劲拔的长眉陡然扬起,错愕地望着面前磊落的女子。

  “你不想留在东陆?”

  “明光在这里生活了十八年,足迹徘徊在中州一地。”穆如明光浮现淡淡的苦笑,身为尊贵的穆如家主,她实是牢笼里圈养的宠物,不知外面的天地有多大。

  “孩子……”牧云显温柔地微笑,语气里有隐隐的骄傲,“将来翊儿会带你去瀚州、宛州、澜州和越州,巡视我大端的国土,也会领着天子亲兵和你的穆如铁骑,踏平宁州、殇州和雷州的蛮荒之地!等你们大婚之后,我会做他的先锋,替他打好根基、铺平道路,九州一统的宏图将在我们父子俩的手上慢慢地呈现。在我百年之后,你们不仅会是草原的主人,也会是天下的主宰,我们要让牧云氏和穆如氏,成为这块土地上最为尊贵的姓氏!”

  皇帝说到后来语气激动,双瞳如黑夜里的火焰,簇簇跳动。他微颤的身躯摩挲着几案,龙尾剑的青光映在他脸上,仿佛尖利的刀痕。

  穆如明光僵直了身子,她在想牧云显为什么不对牧云天翊说这些话。或许天翊早就明白父亲的意思,或许皇帝看出了儿子的志向。这对父子的胸中燃烧着热血,她不能做那个滴水成冰的人。

  她诚实说出了心底的意愿,这样就够了。

  “陛下,穆如氏与牧云氏永世同心,自当谨遵圣命。”顾不及内心深深的叹息,穆如明光俯身行礼,“无论身在何处,明光此生永不负天翊,请陛下放心。”

  大殿响起牧云显爽朗的笑声,震动四壁。他满意地拍案而起,坚定地望着前方,像是看见了征程上无边的远途。

  穆如明光的眉尖攒了忧愁,默默回首随了他的目光望去,黑蒙蒙的夜里如有一只狡悍的凶兽伺伏,随时会跳将出来撕咬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