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来福祸难料。

连环(三)

  青妃归来后不多久,乌里克返回宛车,迎送的队伍声势浩大,朝野均觉圣眷未衰,皇帝分明仍宠着青妃。又一月,鸾和宫传出青妃有孕的消息,宫女们到了别处分外有头脸,一个个喜气洋洋。

  月映的心腹侍女阿约萨却在宫内长吁短叹,她知道皇帝来得越发少了,暗暗纳闷为什么公主提起牧云显总是意兴疏懒,一副可见可不见的神情。倒是那个不知姓名的羽人,公主常挂在嘴边念叨,唱什么“思与君游兮云之上”,对了一块红巾痴看终日。

  于是渐渐有流言,传说青妃肚里的骨血来历不明,有人更绘声绘色说是被掳那夜与羽人苟合所得,叙述得污秽不堪。阿约萨心惊胆战地听了,不敢回来禀告,只苦苦打听皇帝的言行,提及青妃时是否有不悦之色。

  终有一日,谣言传到了月映耳中,阿约萨以为她会大怒,不料公主轻轻一笑,面无表情地对她道:“我倒真想孩子是个羽人,可惜不能如愿。”那时几番打听,没有羽人的下落,有传言说羽人再也没回来,也有人说看到羽人投案后身化轻烟消失不见,竟是魅族凝聚的,魂飞魄散而去。因此月映宁可相信,他不曾回来过,即使抛下了她,也要他好好活着。

  阿约萨脸色发白,想起草原上恣意张扬的公主,看着皇宫的高墙深院,重重地叹了口气。

  谁也回不去了。

  与青妃的流言相媲美的,是另一个流言。阿约萨镇定心神,慢慢说了出来:“听说公主那日会遭罪,是因为三皇子和穆如殿下触怒了神灵。”

  月映蹙眉,半晌听懂了这句话,咯咯大笑,“我会受他们的牵累?”

  “嗯!”阿约萨肯定地点头,“那天皇上不是召来皇极经天派的圣师么?圣师推算之后说是因为三皇子和穆如殿下触犯那头有灵性的狮子在先。他们俩不是有婚约吗?圣师说,这两人星命不合,如果强行要在一起,就会触怒神灵,反成为大端的祸害。”

  这个断言下得恐怖。月映微微一怔,“你听谁说的?”

  “宫里谁都这样说。”

  月映冷笑,“皇极经天派的圣师平素与三皇子交好,怎会这样诋毁?依我看是谣言。不过……”她意味深长地笑,带了幸灾乐祸的奚落,“他顺风顺水太久了,是时候受受罪。”

  阿约萨急急地道:“如果是谣言,谁敢编派三皇子?何况还有穆如殿下,在宫中这等好人缘……”

  世上偏是好人缘遭人嫉,月映抚了红巾冷笑,她看够这里浮华下隐匿的污垢,一个个像戴了面具在活,没几分人气。

  “我要去见皇后,你替我准备。”唇角是一抹莫测的笑,她很想知道那位承裕宫之主现下如何得意,在有那么多流言传播之后。

  

  “宫中有皇子的后妃,哪个不比她有头有脸?不过是瀚中一个部落之女,轮不到她登堂入室。皇上宠她已是殊荣,看她要傲到天上去,以为自己真是什么金枝玉叶!”

  承裕宫中,牧云锦亮与母后黎氏谈到青妃,只说了一句“很少见她来向母后请安”,便迎来黎氏一顿好骂,把青妃说得一无是处。

  牧云锦亮笑笑地为黎氏捶背,“母后何苦为她气成这样?父皇如今也不往鸾和宫去,她一个人青灯孤影的,哪值得母后为她生气?”

  黎氏听得这话,脸色和缓许多,嫌恶地皱眉道:“不是我说,草原蛮子就是不知礼数。你看传言在说她和那个羽人苟且,当时多少羽林军听见,她为了那人不肯回宫,可见心已经野了。”

  牧云锦亮漠然的脸上含了轻慢的笑意,他想象那个艳丽的身影,被一袭白羽搂在怀中。说不出是妒忌还是不服,他笑得有些勉强,顺应了黎氏的话点了点头,无心再接续这个话题。

  “青妃娘娘觐见。”

  黎氏听到宫人传话,冷笑了一声,端坐在凤椅上,摆足了架子。牧云锦亮走到她身后立了,热切的眼神盯住了来处,看到尽头卷来一团鲜亮明媚的光芒,裹着一身丽服的青妃出现在面前。

  “给皇后娘娘请安。”她徐徐朝皇后拜下去。

  黎氏挥手叫她免礼,牧云锦亮优雅地笑道:“见过青妃娘娘。”

  月映瞥了他一眼,黎氏站起身挡在他们俩中间,不咸不淡地道:“你既然有了喜,在鸾和宫好好待着就是,四处乱走,小心动了胎气。”

  “有劳皇后娘娘为臣妾忧心。臣妾在草原上长大,休说是四处走动,就算骑马出城,也有的是气力。”月映仰着脸,掠过黎氏高高的面颊看过去,牧云锦亮豹子般的一双眼炯炯发亮。

  宫人摆上杏酪、琼酥和春芽茶,牧云锦亮为母后敬献了茶食,又端给青妃。

  “近日宫中有很多好玩的事情,皇后娘娘是中宫之主,一定比我们听得更分明。”月映吃吃地咬了杏酪微笑,许是有了身孕的缘故,眉眼间的跋扈多了些圆熟的女人气息。

  “有趣的故事自然有,说起来荒诞不经,与青妃你也有关。”黎氏辨出其中的言外之意,平平地看着前方,端出皇后的肃然仪表,“你被人掳走后,皇上找圣师们推算,结果算出来年一桩不吉利的事。我不知道那件事会应在谁身上,说不定……”

  她盯了月映的小腹,语气森寒地道:“大端的血光之灾也会是件福气的好事。”

  月映被皇后冷然的目光瞧得打了一个寒颤,黎氏的话出乎她的意料,如果这是那日圣师们推断的真相,而宫中又不曾流传,可见皇帝已信了几分。她扯住衣襟下摆,平复突然的心慌,掩饰地拿起瓷杯抿了口茶。

  血光之灾,久违的不祥字语在月映耳边回荡,她知道宛车的合萨对于大端皇极经天派的圣师极为尊敬,传说他们推中了大端数十年的气运,包括她父亲辉玛汗王的册立。纵然月映再胆大不羁,对盘鞑天神的敬畏之情仍凝固在她蛮族的血液中,因此预言里不祥的暗指令她感到心寒。她伸手按在肚子上,像是要给自己信心,也像是在安抚腹中蒙昧的胎儿,整个人变得不堪一击的脆弱。

  牧云锦亮的神情凝重起来,拧眉望着皇后,黎氏见青妃色变,满意地笑道:“说了几句,我竟倦了,你们都回吧。”

  牧云锦亮松了口气,挺直了身,道:“母后请先歇息,待孩儿送青妃娘娘回宫。”

  黎氏沉郁的眼神压低了眉,不悦地一哼,扫视两人的神情。月映勉强一笑,站了起来,只觉两手冰凉一片。牧云锦亮向黎氏深深行了一礼,让母后看见自己若有所图的笑意,然后转向青妃,恭敬地在前面引她出宫而去。

  黎氏目送两人离开,端起月映喝过一口的茶杯,整个掀翻了,将碧绿的茶水泼在地上。

  

  有牧云锦亮在旁,侍女远远跟在后面,不敢听两人说话。

  “母后心直口快,请娘娘别往心里去。”牧云锦亮笑嘻嘻地打量月映。

  月映板了脸不言语。牧云锦亮一愣,心想这娇艳的花莫非有了果,就开得残了?不无惋惜地看了她道:“娘娘莫担心什么,据说这事应在我三弟与穆如殿下身上,他们俩星命不合,倘若明年大婚,会有血光之灾。”

  月映停了脚步,“你说的是真话?”

  “绝无虚言。只是父皇不信,暗里在找法子解救,逼钦天监为他们俩挑选吉日,一定要逆天而为,让他们完婚。”

  月映只觉要从心底笑出声来,牧云天翊,你也有今日。牧云锦亮察言观色,见她眉眼舒爽了,忙道:“其实我母后说的是,娘娘既有了身孕,就该爱惜自身,好好养着。有什么想吃的想要的,吩咐儿臣一声,当为娘娘办妥。”

  月映媚眼如丝,悠悠地一抛,轻笑道:“整个皇宫里,就属你最贴心。”

  两人正走到回廊拐角处,四下无人,牧云锦亮一声长笑,将月映的手牵住,拉在怀里。两人面面相对,像极了那日在马上,脸颊有呼吸轻撞。

  “儿臣就是娘娘贴身的衣裳,要怎么穿戴都行。”牧云锦亮在她耳畔低语,说完,松开手去。阿约萨就在此时转过弯来,猛地停步,看了两人发呆。

  月映盘算当下的处境,她已多时未见牧云显,受人冷落的滋味对应此刻的殷勤,真是绝妙的讽刺。她瞪了阿约萨一眼,拉下脸道:“我和二皇子有话说,你去前面守着,不许任何人过来。”

  阿约萨不敢多言,连忙小碎步跑了,避到一边。

  回廊幽深,两边花草芳香烁烁,牧云锦亮心旷神怡地倚了栏杆,看月映一步步走近,星眼香腮,娇态欲飞。他定了定神,轻浮地说道:“娘娘心急想换衣了?”

  一句话说完,发觉口干舌燥。月映在他面前立定,咬了唇笑,“油嘴滑舌,要让你父皇听见,连你这层皮也撕了,我便没衣裳可换。”

  牧云锦亮心动地搀了她的手,月映巧笑一声,靠在他身边,软软地倾在栏杆上。

  “唉,我父皇太小气。你被羽人掳走,他不开心,竟连亲骨肉也不要了。我不信你会怀了那羽人的种。”他凑近月映,将气息喷在她脸上,“你说是不是?”

  “那羽人根本没碰我一下。”月映垂下头,神情寞寞。

  牧云锦亮欢喜起来,半拥着她,亲昵地在她香甜的脖颈边嗅了一口,低低轻喃道:“不瞒娘娘,娘娘新近得宠,又有了身孕,只怕为后宫其他妃嫔嫉恨。若在宫里没个靠山,不免势弱受人欺负。我和乌里克情同手足,王子临走前尚托付我,要我好好照看娘娘。倘若娘娘不嫌弃,儿臣愿意做个裙下奔走之人,让娘娘安枕无忧。”

  月映看了他笑,她想起那天在廊下戏弄牧云天翊,两兄弟天壤之别,果然不是一母所生。

  “依你就是。”她喃喃地说。

  两人缠绵对视,越靠越近,喘息间忽然传来了骚动的声音,阿约萨遥遥地喊,“娘娘,宫里出事了!”

  牧云锦亮弹开两尺,向月映欠身行了一礼,不顾她一脸情浓,随即赶了过去。他奔出内朝宫城,见羽林军集结了往观星台方向而去,连忙跟在后面。直到一行人来到观星台,牧云锦亮睁大了双眼愣在当场,深感事态严重。

  观星台上十二面巨幅星旗东倒西歪,像是被雷电击中,被狂风撕凌,残破的布帛落了一地。密密麻麻的羽林军围在台下,谁也没有上前动手,只因台上发疯一样的少年,正是三皇子牧云天翊。闻讯赶来的占星师们长吁短叹,在台阶上心痛地哀求牧云天翊住手,三皇子充耳不闻,用一杆长枪挑动巨大的浑天仪,竟想将环架上的铜轴一齐捣毁。

  牧云锦亮明白他的心思,迟疑中瞥见远处隐约现出皇帝的銮驾,立即下了决心,三步并做两步冲到观星台上,按住了弟弟的手。

  “到此为止,随我回去。”

  牧云天翊抬起充血的眼,牧云锦亮一惊,很少见到弟弟会如此失控,突然有一点心疼。

  “别做傻事,我们先下去好么?”他柔声说道。

  牧云天翊摇头,愤恨地望了庄严巨硕的浑天仪,像是面对一个巨人,立直了长枪咬牙说道:“什么星命,什么天意!我非毁了它不可!”

  直至此时,少年皇子忽然明白了当年风翔云被所谓天命压迫时的愤怒。

  “这是大端的圣物,依靠星辰指引,天地万物都可由它推算。你,不能逆天!”牧云锦亮用力箍紧弟弟,厉色说道。

  “不过是凭借星象妖言惑众!”牧云天翊冷笑,“我偏偏不信。今日毁了它,没了这庞然大物,星辰一样运转,天地依然如旧!我就不信我大端朝的前程要它来维系。”

  皇帝的銮驾停下,羽林军让出一条道来,牧云显没有再前行,远远看着两个儿子孤独地站在观星台上,渺小如漫天星云下的微尘。牧云天翊正在气头上,根本看不到周围的情形,牧云锦亮的高喝声越发响亮,一句句义正严词,反激起弟弟更暴躁的回应。

  穆如明光带了几个家将赶至,风翔云伴在左右,见到这个情形,两人均知来迟一步。她双眼蒙灰,低下头去,该叹出的一口气到了嘴边又咽下。

  “他从小就是这样,谁说我和他会分开,他就要发狂一回。”穆如明光静静地说着,也不知是喜是忧。

  “是我小看了他的反应。早上有小厮胡乱说你们星命不合,被他大骂一顿,后来听说京城全传开了,他的脸就酱成了肉干色。我又不合时宜开了两句玩笑,他便怒了,冲出府去。”风翔云摸摸头,好像很是后悔,表情里却是满不在乎的笑意,“我找你搬救兵,没想到他竟然闹到宫里来,弄出这等大阵仗,被皇上逮个正着。”

  穆如明光苦笑,“那种不知所谓的流言,何苦放在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