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翔云“哦”了一声，“你也听到过？”
“圣师不会说这样的断语，即使真的星命不合……”穆如明光望了观星台上那个倔强的身影，轻柔的语声里有着异同寻常的坚定，“也不会把我们分开。”
风翔云沉默了片刻，点头道：“我明白了。空穴来风，未必无因，我会去查这件事的根源。”他说得郑重，穆如明光转头凝看了他一眼，感激地点头。
皇帝瞧见穆如明光一行，命人传唤，穆如明光自知避不过去，带人上前行礼问安。
“翊儿每年要耍一回性子。”牧云显悠悠地说，一派云淡风清。
“臣去叫他下来。”穆如明光愧然说道。
牧云显摇了摇手，“恣情纵性，在寻常百姓看来是好事，放到帝王将相身上，就是灾难。他闯了祸，一次没记性，两次三次，总该慢慢明白事理。我们阻得了一时，阻不了一辈子，倒不如让他毁了观星台，犯下大错，才记得牢。”
话说到这份上，皇帝已然动气。穆如明光不慌不忙朝皇帝一拜，“臣也不想劝他，但有个法子能令他即刻停手。”当下对牧云显低低说了一句。
牧云显叹道：“还是你明白他，就依了你罢。只盼真能遂了他的心。”
穆如明光又朝皇帝一拜，牧云显挥手，竟起了銮驾，撤了羽林军，一时观星台下散得干干净净。牧云锦亮大惑不解，拉住三弟的手不免一松，牧云天翊一枪戳在浑天仪的铜轮上，“哐”！震得两手发麻。
空荡的回音令牧云天翊也是一惊。穆如明光走上台去，喊道：“天翊，我有话和你说。”
牧云天翊猛一回头，看见父亲的仪仗浩然远去，穆如明光安静地望着他。牧云锦亮在旁笑道：“好，有管你的人来了。”
牧云天翊心中气苦，乍见穆如明光，满腔难受郁结在胸，一句话也说不出。穆如明光缓缓夺了他的枪，柔声道：“既然你不信我们星命不合，我已请皇上准许，以神鉴断我们的姻缘。择一个吉日举行占星大典，将未来算个清楚。”
牧云天翊愕然半晌，呆呆地道：“我不信那劳什子星命，又何必要靠它推算？”
“你不信，天下人信。”穆如明光微笑，“可我信天意不会亏待我们，别忘了你的名字，也叫天翊！”
牧云天翊苦笑，牧云锦亮道：“对，三弟你不用怕，那些话定是流言，圣师是不会这样说的。当年禹静皇后难道会没有算过吗？你们是天作之合。一定是。”
牧云天翊拍拍他，“谢谢二哥。”他只觉周身无力，摇晃着抓住穆如明光的手，“我们回去，我不想再看到这个地方。”
穆如明光朝牧云锦亮欠了欠身，拉了牧云天翊一起走了。那时的三皇子像七岁的孩子一样听话，再没有锋芒毕露的棱角，乖顺地与她并肩而行，走下高高的台子。
牧云锦亮独自回望劫后凌乱不堪的观星台，浑天仪上无数的圆环像一只只神祗的眼睛，逼视着他。他凝神看了一会，露出无畏的笑容，移目转向那些破碎的星旗。
最后，他慢慢走到一堆破布中，拾起一面白色的布帛看了一阵，从容地撕成两半。
那上面绘制的是亘白星，牧云天翊的星命之旗。
连环（四）
占星大典神鉴仪式的事一出，钦天监在宫中忙乱起来。以专门皇家的典礼来为两个人的星象合命，为历朝历代所无，朝野上下议论纷纷不说，就连占星师们也忐忑不安，不知会办成什么样。一切形制礼仪皆要重新划定，典制官们忙得焦头烂额，就怕有任何怠慢疏忽，惹恼了皇室、穆如家和禹静家。
趁了宫中诸事繁杂，风翔云偷偷跑了一趟太仆监。青妃的事发后，风翔云一直留在皇子府鲜少出门，如今为了查探星命流言，硬了头皮去见传授他秘术的摄魔七老，当下被严厉地训斥了一顿。
“枉我们平时将皇城禁制夸得天上有地上无，被你轻松破去，太仆的脸都没地方搁。” 说话的是七老中最小一位，年届六十的寰化术师焉微。众老都是长眉慈目，仅有他面如壮年，精神抖擞的模样。
太仆掌管所有御用术师，摄魔七老辈分尊贵，平时极少出面，只是高高在上地被供养而已。虽然如此，整个太仆监被皇帝叱责，也直接关系到他们的颜面。
风翔云小声道：“小子知错。”其余六老含笑闭目坐在一旁，像是事不关己。
“明明是救人的好事，怎么就变成劫持了？荒唐，太荒唐！”焉微指了他骂道，“你小子是不是看上那个丫头？”
“一时好玩，绝无异心。”风翔云连忙讨饶，“是我错了，以后再不敢了。”
“哼，你当然知道错了，否则怎么会一个月连影都不见？要不是三皇子替你求情，我们早把你供出来，让你到大牢里去快活。”
焉微仿佛吹着莫须有的胡子说这些话，风翔云见了，好容易忍了笑，规规矩矩地道：“是，我不懂礼数，应该早早来向诸位师父说一声，道个歉。”
“嗯，说得好，你今天干什么来了？”焉微睁大眼问道。
风翔云曲意奉承，连忙说了好些委婉缓和的话，焉微冷笑道：“别以为我们是瞎子，就要举行占星大典，又在打我们的主意，是不是？”
“不敢劳动诸位师父。”风翔云笑了笑，自豪地说，“这一年来承蒙诸位师父指点，小子的修行大有长进，那个大典想来也不是难事。”
焉微咂嘴摇头，一双小眼睛溜溜地转，“你的确大有长进，原来一副死人脸好像谁都欠你钱，如今嘴上涂了蜜不说，还学得满嘴滑腻，牛皮吹到天上去！”
风翔云被他一堵，想想初来太仆监时的冷傲，一时没了脾气。
这一年他变了很多，学会和人打交道，学会了寒暄热络甚至谈论无聊闲话，对摄魔七老也是嬉笑怒骂，随性而为。有时他想，如果当年对师父翼先生能如此，或许，会见到师父更多的笑容吧？
焉微心中实爱这个羽人少年，看他被说得哑口无言，立即心软，缓过语气道：“嗯，小子，那个什么大典你是不在乎了，你在乎的，是不是他们俩的星命？”
风翔云点头，“天翊和明光的星命，到底合不合？诸位师父是否能推算出来？”
焉微叹息，“我们研究的秘术，是借助星辰的精神力施法，不像那些占星师们，划分星域测算轨迹，根据星辰力和精神力的此消彼长推断未来。虽然我们能感应星辰诸神的力量，但推断吉凶祸福，却要真正修习星象学的人才能做到。这是两码事啊！”
风翔云失望地道：“这么说，完全没法子帮上忙？”
“单纯修炼秘术的秘术师没法做到。占星师中，如有修炼了寰化秘术的人，则能格外准确地判断未来吉凶。”焉微摊开手道，“可惜我的星象学问平平，寰化术派不上用处。”
“看来，还是得去重新找个占星师推演。”风翔云沉吟。
焉微摇手阻止，“不，此刻他们俩的星命已成禁忌，不能在大典之前被人随意推演。而且测天之仪越大才越精确，观星台上的浑天仪是东陆最大的一架，它所计算出来的星图，会被最多人接纳。休说你能事先找人推算，就算推得再准，与那架浑天仪演算出的不符合也是枉然。”
风翔云目瞪口呆，“那就是全然无法，只能顺其自然，各安天命？”
焉微盯了他道：“有一件事你们不知道。”
“什么？”
“圣师从来没说他们星命不合。”
“什么！”
“青妃娘娘被掳后，陛下召太仆质问皇城禁制的事，同时皇极经天派的圣师也想推断一下吉凶。结果不幸算出来年大端有血光之灾，就应在这东华皇城内。此事与青妃似无关联，陛下犹恐应在三皇子和穆如殿下大婚一事上，故命圣师择吉日再做推演。谁知道这消息传了出去，圣师还没来得及推算，就变成说他俩星命不合，真是稀奇怪哉。”
风翔云青了脸，“为何不早说？”
“你又没来问。什么星命不合也就是这几日在流传的事，与你们根本无关。再说，三皇子那般冲动的人，和他说了，小事也变大事。”焉微耸耸肩，“谁知道他还是闹了一场，了不得。他要是耐心好些，多等几日，圣师自会把重新推算的结果告诉他，如今可好……一团乱。”
风翔云在微笑，如果牧云天翊听了那样的流言无动于衷，就不值得他为之奔走。
“小子，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我们的圣师有没有修炼过寰化秘术？”
“历朝历代，偶有占星师精通秘术，可惜这等学究天人的人物毕竟是少数。我朝圣师无人兼修秘术，也许若干年后，会有不世出的高人既懂得演算众生命运、又能以术法改变世间。可是，那样的人恐怕不会有，即便有，我们也见不到了。”
焉微不知道的是，百年后果真出了这样一个人物，不仅身负绝顶的密罗法术，也以九阙笏算的占星术窥见了天地间的奥秘，成为大端最后一个皇帝。
风翔云想了想道：“要做那种人，想来也心力憔悴，未老先衰。我还是只修秘术为上。”
焉微得意起来，摇头晃脑地自夸说，“其实我们寰化一系，专攻精神控制，如能运用到星象上，必定无往不利。不过这是说说而已，能感应到寰化星的人寥寥无几，加上秘术修炼博大精深，岂是寻常人做得到的？”
他说话时，风翔云胸有成竹地笑，老人不由蹙眉，“咦，你小子又有什么鬼主意？”
风翔云偷觑了其他六老一眼，他要说的话颇有些匪夷所思，只怕诸人阻拦。焉微敲他的脑袋，“你那点肚肠想瞒我也不成，小心我对你来点手段……”
风翔云知道骗不了他，拉他到一边，小声地道：“占星大典上圣师演算时，会是怎样的情形？”
“万星流辉，光舞耀天，那等盛况几年难得一见。”焉微神往地道。每当那时，星域间微妙的萦系仿佛揭开了神秘面纱，秘术师们仰望星辰大海，会或多或少地了悟更多天地奥秘。
“天空会有异象吗？”
焉微一愣，想了想道：“星河变幻诡谲莫明，若说有异象，除了精通星象的占星师外，普通人哪里辨得出？”
风翔云拍手笑道：“这便行了。”
焉微盯了他道：“小子，你在打圣师的主意？”忽然失声笑道：“难道你想……哈哈，有你的，这等胆大妄为的事情也敢做！”
风翔云斜睨他一眼，“我什么也没说，你乱猜的，与我毫无干系。”朝其余六师行了一礼，也不与焉微道别，乐呵呵地就往外走。
“别急。”焉微拉住他，带他走到整排书架前，抽出一本破旧的册子抛去。“你那点能耐，在圣师面前不够现。”
风翔云捞手接住，恭敬对他道了声谢。焉微叹气，望着他少年意气的脸，语重心长地道：“人外有人，休要小看了世事。天地间有很多精妙而微的事情，不是小小人力能够僭越的。”
风翔云正色敛容，点了点头，将那本几乎要散架的册子紧紧攥在手中。
连环（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