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皇子府,风翔云打开焉微送的书,连个书名也无,只在最后一页上找到“仲则”两个字清秀的字,像是读书人随手写下的名。他闷闷地看下去,翻过几页,顿时双眼发亮。

  原来书中记载的除了寰化术的基本原理之外,更详述了“濯魄”、“瀛壶”、“云艺”数个寰化法阵的摆放,特别是其中一个名曰“重华”的法阵,足以十数倍地增强施法者的功力。

  这正是风翔云想找来应急的稻草。他急急读了,见上面提到的玉仪、曲矩、光规、影晷、玑衡等诸法器闻所未闻,把全书翻完也不见端倪,掩卷沉思了半晌。正待起身再去一趟太仆监,牧云天翊出现了。

  “陪我找明光姐去。”

  风翔云皱眉,“你们俩卿卿我我的,我去干吗?”

  牧云天翊一窘,红了脸道:“如今天启城谁都知道我们要用占星大典合星命……”

  “然后呢?”

  “谁见了我们都指指戳戳……”

  “那又如何?”

  “我怕她会害羞嘛,怎么说明光也是女孩子家。”

  风翔云用脚踢他,“我看害羞的是你,明光大大方方,一点不惧人言。”

  牧云天翊佯怒,伸手夺他的书,“好了,你别看闲书,赶快陪我出门。”

  “这不是闲书,你们俩的未来就靠它了。”风翔云微微一笑,眼瞧着牧云天翊怔怔地把书送还手上。他摸了摸破烂的封皮道:“不管那日星命究竟如何,我都会让你们顺理成章地成为一对。”

  “风,你真有这个本事?”牧云天翊被他说得出了神,似笑非笑,只觉这句话让他心中无比欢悦,忍不住握住他的手颤抖。

  风翔云颇受不住他真情流露的样子,甩开他笑道:“你要想帮我,就快快去翰林院和太仆监,调阅所有寰化秘术的典籍。唔,怕是不好找,你让焉微大师帮忙,我先在家里挑个简单的法阵演练演练。”

  牧云天翊不明白他的用意,但两人默契已久,对风翔云所做的决定只有毫无保留的信任,当下即刻应了,匆匆赶去皇宫。风翔云也不敢懈怠,将前面草草读过的理论重读一遍后,慢慢排演书中所列的第一个法阵。

  牧云天翊于填时带回不少典籍,有的不过仅有寥寥一句提及寰化秘术,也被他特意标注,搬了回来。风翔云连忙叫他一起查阅那些生僻的名词,两人像预备考试的孩童,专注地坐在书斋里,口中念念有词。

  忙过半晌,牧云天翊突然从书堆里抬起头,像中了一箭,捂了胸口道:“我想起来,外公家有个占星的宝贝,兴许会有用!对,叫什么天衍仪,我去借来给你瞧瞧。”说完,兀自一溜烟地跑出去,天衍仪是禹静家的传家宝,他必须亲自去一趟求取。

  风翔云一心研究法阵,没理会他的来去。等牧云天翊拿来那个看似水晶的光球,他的心神起了一丝警兆,好奇地托起天衍仪,看其间无数光影流转,仿佛微缩的星河环绕在掌上。他试了以寰化的法力催动,天衍仪射出潋滟辉华,像在晶体上涂抹了数层金光,千万光点骤然疾飞。

  “快帮我拿《溥化星经》来!”风翔云叫道。牧云天翊翻了半天,找出一本厚书,听他又喊:“翻到总星图那页,就在最前面。”

  牧云天翊拉开那页被折成数折的星图,茫然地看着上面蚂蚁般密集的星星点点,不知他到底要看哪里。风翔云瞥了一眼,满意地道:“这就对了,宁阙中极星域,目前在这里。”他的眼凝视天衍仪上的某处,欣喜异常。

  牧云天翊一头雾水,问道:“你能做推算了?”

  “我没那个本事,最多找到你们俩的主星在何处。对了,你是亘白星命,明光呢?”

  “说亘白不确切,我出生时,亘白星在越阙天宫星域十七度六分的位置,明光则是坤仪星运行到中阙火曜星域的二度三十八分。当时周围还有很多辅星,我记不清楚,钦天监曾经画过繁复的星命图,都收在皇史宬。”

  风翔云叹了口气,聚目凝看天衍仪上的光点,“我勉强能找到这两颗星当时的所在,却必须求禹静家的人帮忙推算。”

  牧云天翊摇头,无奈地道:“禹静家的人指望不上啦。最后一个会使用天衍仪的人,嫁到了安国公府,说起来就是已逝的安国夫人禹静莲。”他一脸苦相,嘟囔道:“否则我刚才借东西时就把人拉来,也不必你在这犯难。”

  他只觉诸事不顺,烦躁地把面前的几本书扔远,想了想,又捡起风翔云一直在看的那本破书,目光落到“仲则”两字上。

  “说起来我在哪里见过,禹静莲的叔叔禹静中,表字好像叫仲则。可惜禹静家人才凋落,已经没什么人精通秘术了。”

  风翔云安慰他道:“不急,还有时日,我们慢慢推演便是,先来看法阵怎么排。寰化术最有利占星的准确,说不定法阵摆好,我也看懂了。”

  牧云天翊望了他笑,尽管他说得简直像白日梦,可即便是一句傻话,也如沙漠里的甘露,叫他心头一甜。他定定神,为风翔云倒了热茶,帮他一起参详那些聱牙诘屈的名词。

  花费了三个对时,约摸临近午夜时分,风翔云彻底弄清了重华法阵的设置。在牧云天翊的安排下,相关的几个法器也由焉微从太仆监借出,摆在了皇子府的桌案上。当时宫门已闭,若非他有天大面子,又给尽宫门守军好处,根本无法做成此事。

  虽然最终仍缺了其中两样法器,大抵有了一个雏形可供演习。风翔云在地上排出了大概的阵势后,不由跃跃欲试。

  “我想去一趟观星台,看能否暗中布置。”

  牧云天翊吓了一跳,迟疑地道:“这么晚,宫门不好进。如果你想飞进宫去,太仆不是号令重设禁制了吗?从三重加到六重,光是各种厉害的法戒器就用掉一百多个,不是去送命么?”

  “我高来高去,它们困不住我。”风翔云按住他的肩头,用力地拍了拍,“放心,那些人的手段比不得我七位师父,他们既然没动,这皇宫就不可怕。”收起六件小法器放入一个行囊中,走到书斋外,仰天眺望明月,“你看,今夜的明月多好。”

  清和的月华如银纱泻下,看到风翔云抓紧每分时刻,牧云天翊心中感动,默默允了,“我代明光谢谢你。”他忽然想起翼先生相送的那块涵璇宝石,掏出来塞在风翔云手里,“你师父的东西,还给你。”

  风翔云手握涵璇,心神立即起了反应。他知道这颗宝石经过秘术加持,可增长寰化修炼者数倍的功力,当年师父没有传他,是不欲他因此偷懒懈怠。这一番苦心,他不打算辜负,当下笑道:“用完就还你。”

  他揭去背上的披肩,绢衣后露出裸裎的背脊。牧云天翊知他要凝翼,退开两步,叫了一声:“你要小心。”

  他的飞翔只有疾风可比拟。几乎在眨眼的瞬间,风翔云已从地上弹射而出,如光箭飞上天空。牧云天翊不觉记起在殇州初见他的情形。闪电一般的痕迹,肉眼难以捕捉的速度,即使他这样从皇子府高飞而去,也很少会有人发觉那是羽人在展翼翱翔。

  看到风翔云倏地消失在天空,牧云天翊恍惚间有一种感动,他飞得那么快,那么高,常常为了他牧云天翊。而他自己给风翔云的,不过是一间遮风挡雨的屋子,和三餐饱饭。

  少到他觉得羞惭。

  牧云天翊久久地注视天空,胸中怅然一时积郁难去。

连环(六)

  翻阅了半日寰化秘术,风翔云自觉更容易看破普通的禁制,虽是如此,太仆监倾力重设的埋伏并非玩笑,他也知道要小心谨慎。因此一入皇宫上空,便找了最薄弱的一点穿入,之后在殿阁间腾跃穿走,不再飞翔。

  他特意穿了一套黑色绢衣,像飘忽的树影轻掠过空中。观星台所在的广场极其平坦,视野宽阔,守军能轻松地看到四角上任何来人。风翔云知道只有太阳、密罗、亘白秘术里的隐身法,或是密罗幻术以及太阳秘术里的变形法术,可以惑人视线而不被发觉,偷偷登上观星台,而这几种秘术他都不会。

  唯一的办法,便是运用他兼修过的寰化秘术,尝试控制守军的心神。老实说,他在皇子府试验过多回,那里的仆人家将对他言听计从不假,可要同时对付广场四面八方的百十个守卫,他毫无把握。

  风翔云在观星台广场外的殿阁墙角停下,远远眺望守军换班时间,盘算良久,自忖无法避过四方耳目。除非趁其交班时的疏忽冒险一试,而那时机仅是极端的一瞬。

  夜风吹动宫檐上的铜铃,广场尽头驶来一队人马,为首的人一身劲装,英姿飒飒。能如此着装在宫内行走的只有穆如明光。风翔云眼睛一亮,感觉她此来必有缘由,集中精神看去。

  黑夜中依稀传来穆如明光从容的声音,“我要上观星台祈福。”

  守卫的将军不敢怠慢,在深夜宫禁时刻只有帝后与穆如家主能自由出入宫内,不受拘束。众守军让出一条路来,容穆如明光走向观星台。

  风翔云留意到穆如明光身后有几个黑衣侍者,散开到广场四角,他们手中恭敬举香,像是在执行某种仪式。当穆如明光慢慢踏上高台,那些黑衣侍者也与四角的守军擦肩而过。

  观星台上没有点灯,面目不清的浑天仪如一只骇人的巨兽屹立。穆如明光独自站立了片刻,黑衣侍者在远处敲击廊柱,清脆的声音一响而过。

  “你可以出来了。”她徐徐地在观星台上说,语音不大,风翔云却听得清清楚楚。

  他略想了想便明白。穆如明光知道他修炼明月秘术,眼前这么大的广场,无论他在何方,只须轻轻一语就能唤到。他扫视守军,奇怪的是那些人毫无知觉一般,动也不动。

  “他们已被暗香催眠,不必担忧。”

  风翔云没想到她竟如此敢作敢为,连忙现出身来,横飞到观星台上。

  “你一走,他就送信给我,求我设法助你。”穆如明光轻笑,像是牧云天翊在央她下一盘棋,只是举手之劳,“我想你既已来此,花半个时辰找到你想要的答案,应该足够。”

  风翔云的记忆里,穆如明光一向遵守礼法,这样罔顾律法的事情有些匪夷所思。

  穆如明光盈盈一笑,清澈的双眼里忽闪出俏皮的神色,“怎么,我就不能任性一回?”

  “仔细想来,你比我们大不了多少。”风翔云摸头。

  穆如明光神情一黯,扶着浑天仪硕大的铜架,眺望莫测的星空。从交织往复的轴轮上望过去,天空被割裂成无数细小的碎片,就像人生支离破碎的片段。

  像是被天地间沧桑的气氛感染,她记起一些往事,淡淡地道:“我娘去得早,禹静皇后待我如亲生,本来以为能开心过几天好日子……可惜我五岁那年她也走了,剩下我和天翊两个孤零零的。”

  风翔云知道她父亲穆如铁山在明光八岁时战死在瀚州,不忍地低下头去。

  “就算要逆天而为,我不想和他分开。”穆如明光说得坦然,挺直的脊梁如铁坚强,“你们已尽力,我也不会坐享其成。”

  风翔云不再啰嗦,当即纵身跃向观星台的北边。要布重华之阵须在八个方位上分别安置法器,借此凝聚和调取寰化星的力量。尽管穆如明光为他争取了半个时辰,可用的却仅有三分之一个时辰,下一批换班的守卫来到之前,他必须完工而去。

  穆如明光赶上他,递过两件法器,“还有这个。”

  风翔云惊异地看她,接到牧云天翊通知后如此短暂的时间内,她就能找到所缺的东西,穆如家的实力不可小觑。

  “别愣着,穆如家的清客里也有秘术师,借几样不是难事。你若感兴趣,改日带你去结识他们。”穆如明光淡然笑道。

  风翔云点了点头。他最先找的是镇守法阵的枢纽位置,在台上来回走了多次,横量竖量,亏了有涵璇在手,凭借一把七正尺勉强测出大致方位。他心中暗喜,目测了中心点附近的几块青砖,挑出其中一块试图用力撬开。

  可轻一碰触,砖已松动,伸手一翻便露出一大块空隙,里面竟有一团青布。他诧异地停手,穆如明光跟在后面看出异样,问道:“有人动过?”

  黑暗中仿佛有森然的眼睛在窥视,风翔云沉了脸揭开青布,一块影晷现出了真面,光滑的玉面映射明月的光辉,流动隐约的波纹。

  “这是什么?”

  风翔云从行囊里取出大小类似的一只,苦笑道:“这是影晷,我要布的寰化法阵,必须用它做‘玄枢’之点,安插在正星的位上。这里放的比宫里借出来的更好些,一看就是经年的古物。”

  穆如明光仰头望着浑天仪,“看来有人赶在我们前面。”

  “我再去别处瞧瞧。”风翔云站起身,飞快地赶向其他七个方位。如果他们料想的不错,所有的位置都被人事先布好了法器,那么所谓星命不合的谣言,到时就会成真。

  因为对方想做的,正是利用寰化法阵控制圣师的推断。风翔云心寒地想,若不是他碰巧也想走同一条路,牧云天翊和穆如明光将会被这个阵法逼到绝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