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上衣物并未穿齐整。不过是中衣加了件外袍,便这么去了前厅。

卫靖一进前面,便看见那来人正是宁太后身边的张太监,不由挑眉道:“公公此时不在保慈宫伺候着,来找我做什么?”

张太监对着他行了个礼,“三殿下。太后让小的来告诉你,有急事相商,请殿下入宫一趟。”

卫靖眉间陷下去,“此时?”

张太监点了点头,看了看卫靖身上的衣物,又道:“府外有马车备着,殿下只需换了衣物便可跟小地走了。”

卫靖心中更加不解,手扣着袍子外边,便要转身回去,谁知那张太监忽然又在他身后笑道:“三殿下,小的刚才倒有件事儿忘了同你说。”

卫靖扭头,“何事?”

张太监道:“秦大人此时也在宫中,刚才小的来前,他请小的给您带句话。秦大人说,殿下主持翰林院编纂的那部《史录》着实不错,上回他读三十八卷到一半时有事便没再读下去,不知今日您入宫地时候可不可以把那第三十八卷带给他。”

卫靖嘴角向下垂了垂,生硬地道:“知道了。”

立马转身便往回走,脚下的风勾得外袍底下都在颤。

待回了寝殿,就见邢若紫早已穿戴齐整,坐在案边等着他。

卫靖一把掀了袍子,回身掩上门,低声道:“怕是出事儿了。”

邢若紫一惊,“怎么了?”卫靖眼里冷冰冰的,“张善来传我入宫,说是皇祖母的意思。可我看他那情形,却觉得不对劲。”

邢若紫走至他身旁,脸色也不对了,“为何觉得不对劲?”

卫靖眯了眯眼睛,“他说秦须此时也在宫中,还说秦须让我给他带《史录》的第三十八卷,你说这奇怪不奇怪?”

邢若紫不由地点头,“当真奇怪,秦须往日里,说话行事条条有矩,今日这话说出来,却让人摸不着头脑。”

卫靖叹了口气,便去一旁要换衣服,邢若紫看了他两眼,却走至墙角书格前,将那《史录》第三十八卷拿了下来,翻开来看。

那《史录》本是卫靖自前两年加了平章事衔后便主持翰林院诸人编纂的史书,由古至今,诸朝一一道来。

邢若紫翻开卷首,一眼看过去,那第三十八卷所录地恰恰是前朝太祖本纪。

她心里闪过一念,用两指拈着书页,快速向后翻去,待看到后面,竟生生倒吸了一口气。

好个秦子迟,以史书来暗告,这手段也就他能想得出!

邢若紫将那书卷拿至卫靖身侧,手微微发抖,“只怕是皇上出事儿了,传你入宫的,怕也不是太后!”

卫靖正在换衣服,听了她这话,系袍带的手不由一僵,扭头望向她:“你说什么?”

邢若紫将那书卷往他怀中一塞,“你自己瞧瞧罢!”

卫靖拿起书卷,飞快地翻了一翻,这本就是他主持编纂的,里面内容自是比邢若紫更熟,当下大惊,又去望邢若紫,“你的意思难道是…”

邢若紫点点头,“照眼下看来,应是秦须受诏入宫后发现事情有变,又没法子往外传消息,这才想了这么个办法…那张善一个太监罢了,哪里又能琢磨出来秦须的心思,自是有话便传话了。”

卫靖的身子已在发抖,“那张善也是跟在皇祖母身边多年的人,怎么连他也…秦须不过一个朝臣罢了,他地话,当真可信?”

邢若紫看了看他,眼底更黑,自去一旁椅上坐下,只是细想,不再开口。

卫靖手攥着那卷书,呼吸都不稳了,“父皇他…”

邢若紫抬眼,“你此时不能慌,你若慌了,就正中了晋王的计了!”

卫靖眼睛一垂,咬咬牙,“倘若那秦须是与皇叔一派地,此时我若信了他而不入宫,那父皇与皇祖母…”

邢若紫两手交握,又想了片刻,才道:“我宁可信他秦须。想想他这些年为国为朝做的事情,哪一件不比其他人更用心?想当年梓州那么大一个烂摊子,朝中人人避之不及,他却能坦然处之,这根本不是那些急功近利的人能装出来的。我自思量,以他秦须的为人气度,是决不可能去攀晋王这条枝地。”

那书卷在卫靖手中,早已被攥得不成形状,他终是一吐气,狠狠道:“北面战事正急,皇叔竟忍心在这种时候下手!当真是禽兽不如!”

邢若紫过去掩住他地唇,将他拉至一旁坐下,低声道:“不论如何,你今夜决不可跟了张善入宫去,你好生去床上躺着,我自出去应付。”

卫靖看着她,半晌后才似下了好大决心一般,允道:“便依了你的主意。”

邢若紫点点头,抬手理了理衣角,便出门去见那张善了。

张善本是等着卫靖换了衣服出来同他入宫去,谁知站在厅中等了半天,等来地却是邢若紫。

虽觉诧异,但他还是冲邢若紫行了礼,然后才道:“王妃殿下…”

邢若紫一抬手,止了他后面说的话,笑道:“张公公夜里出来,一路辛苦了。殿下他这几日身子不好,本来今晚才睡下没多久,你便遣人去唤他出来,这冷风一吹,一番折腾之下,殿下那心绞痛的毛病又犯了,眼下是不能随你去了。还请公公去太后那里说说,待明日一早殿下身子好些了,自是会去宫里请安。想来太后平日里最挂念的便是殿下的身子了,我想,不论如何,她也不会强诏殿下此时入宫罢。”

这一番话有理有据,又搬出了卫靖那病来做挡箭牌,太后心疼三殿下之事,朝中人人皆知,这么一说,倒让张善瞬间无话可说。

张善憋了半天,终于道:“既如此,那小的便先走了。只是,明日一早,务必请三殿下入宫,太后确有要事寻他!”

邢若紫脸上带笑,眼中却是冰冷无比,对身旁府上下人道:“好生送张公公出去。”

那张善见到她如此态度,也不好再说什么,迟疑了一下,便随燕王府上小厮走了。

邢若紫在他身后盯着他看了半晌,才咬了咬嘴唇,转身回去。

看来这宫中,是要变天了!

卷六忍思量耳边曾道

第一二八章

邢若紫回得屋内,对卫靖道:“人已被我遣走了,可看这样子,怕是明早还会再来,就这晚上几个时辰的时间,需得好生盘算一番!”

卫靖心中有如潮涌,这突如其来的巨变,倒叫他一时间回不过神来。

就听邢若紫又道:“既是叫了秦须去,恐怕还会再去传尉迟相公及其他朝中老臣,以晋王狠辣的手段,定是要将朝中重臣全部捏在掌中不可。眼下最好是遣府上小厮,趁张善还未回宫呈报前,去告诉中书门下两省老臣,让他们千万不要此时入宫去。”

卫靖犹在怔愣,半天才明白过来邢若紫在说什么,于是道:“说得在理。可他既是动手了,那这城中布防只怕也早已换了他的人了。恨只恨定之此时不在,否则殿前司的那帮京中守卫,哪里能听得他的调遣!我如今才明白当日他为何要力挺定之挂帅,想必他早就做好这打算了!”

邢若紫竟已开始动手打点衣物,口中道:“你现在也不必说这些了,当务之急便是先找个地方避一避,这燕王府是不能待了,若是他明日不见你的人,只怕就会起疑,派人来强带你走也不是不可能的。”

卫靖一声冷笑,“避?此时城中哪里还有地方不在他的掌控之下?避又能避到哪里去?”

邢若紫手上动作停了,眉头紧蹙。叹了口气,卫靖说地却是在理…忽然间灵光一闪,她转身望着卫靖,“有一处地方,他一定想不到!”

卫靖一下站起身,挑眉道:“哪里?”

邢若紫收拾行装的动作更快。“趁着眼下城中戒备未严,我去将事情交待下去,然后便马上离府,多耽误一刻,便多一分危险!”

黑漆漆的屋子里静悄悄的,忽然响起一声婴孩的啼哭声,划破了这夜。

院中立时有开门关门的声音,烛光亮了起来,几个丫鬟和老嬷嬷手忙脚乱地从屋内出来。急急地往这边赶。

范衾衾已经起身,抱了永思过来,轻轻地哄着。

那嬷嬷进来时,正好看见范衾衾解了衣裳在给孩子喂奶,不由道:“范姑娘,小公子总在这里,倒叫你睡得不好。上回燕王殿下给找地那两个奶娘,我瞧着倒都是干净人。你不如就让我们带着小公子罢…”

范衾衾头也不抬,只看着臂弯中的永思。小声道:“不必,永思我要自己带。”

小小的廖永思,小脸一鼓一鼓的,眼睛瞪得大大的,过了一会儿便松了嘴。小嘴一瞥。小手一扬,身子一缩。便扭头往衾衾怀里钻去。范衾衾拉下中衣,脸上带了笑,轻轻晃着永思,又望向那几个丫鬟和嬷嬷,道:“行了,我自己应付得来。你们也不必一听见声响便往我这里赶,若是有事情,我自会叫你们。”

几人应了,就要替她熄烛时,却听院外有小厮跑动地声音,然后便听见隔了老远那小厮就叫道:“姑娘,姑娘,燕王殿下来了!”

屋内的人均是一惊,这都已近三更了,燕王怎会这时候到这儿来?

范衾衾立时下地,将永思给了那嬷嬷,交待道:“好生带了小公子去你屋里睡。”

那嬷嬷抱了廖永思便出了屋去,屋内几个丫鬟飞快地替范衾衾换了见外客的衣服,范衾衾随手将头发一拢,便就这么出门至前面迎去了。

但到了府上大门前,就见卫靖人早已下马,正在那里站着,身旁还停着一辆马车。

范衾衾行了礼,“燕王殿下。”抬头看去,心中愈发不解。

卫靖点了点头,抬手去掀那车帘,扶了位女子出来。

范衾衾见那女子身上衣物料子不菲,举止间自有风度,又见卫淇对她那呵护之态,心中便已了然,“可是王妃殿下?”

卫靖拉了邢若紫的手,又点点头,“范姑娘,突然来叨扰你,实是因事出紧急,情非得已。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可否…”

范衾衾何等聪明之人,虽是旁日里性子急烈了些,可听了卫靖这话,哪里会不明白,当即便道:“那就快进罢。”又吩咐了左右小厮,将那马车上的东西一并拿至府上,让丫鬟去给卫靖和邢若紫收拾间屋子出来。

邢若紫随着卫靖走了进去,眼睛却在打量范衾衾,久闻其人,却从未得机会见过这个姑娘。

廖中琰心头上唯一惦念地女人,尉迟定之就算与卫靖翻脸也要保全的女人,一个身在天音楼、却性子极其刚烈的女人…

范衾衾此时因刚生了孩子,体态较之从前丰腴了不少,神色也不如从前那般凌厉,倒是处处透着一股子蔼气。

到了偏院,范衾衾让丫鬟们退下,自去推了厢房的门,对卫邢二人道:“匆匆收拾出来的,什么别的东西也没有,就先凑合一晚罢,明日再做打算。”

说罢,朝二人笑了笑,便要离去。

邢若紫在她后面轻唤一声,“范姑娘。”

范衾衾转身,就听邢若紫问她道:“范姑娘,你也不问我们这是为何而来?”

范衾衾望了一眼卫靖,“殿下若是想说,自会说了,哪里是我能够问的。再说了,燕王殿下对我母子的大恩大德,我感激还来不及呢…”

卫靖听了这话,脸上颇为动容。

那一日听见廖珉未亡,他便去求了太后,让将廖永思还留在范衾衾身边。

范衾衾心中却不知这中间地曲折,只当是那卫靖怜惜她母子二人,才做了这好事。

卫靖心中一叹,手握成拳,竟没想到,这范衾衾原来是个如此重情义的人,也不枉中琰对她地一片痴情了。

邢若紫抿了抿唇,自去关了那门,牵了范衾衾的手过来,又看了一眼卫靖,才道:“范姑娘,既是我们今日已经到你这儿了,也就不瞒你了。便是看在廖公子与燕王多年的情谊,这事也须得告诉你,免得将来也连累了你。”

范衾衾不言语,只是看着邢若紫,等着她说下去。

邢若紫停了半晌,“宫中有变,燕王府眼下待不得,唯一能想到的地方,便是范姑娘这儿了。”

短短一句话,却让范衾衾惊得不能自持,宫中有变…

范衾衾皱眉道:“可是外城早已宵禁,若是这样…殿下如何出得城来的?”

邢若紫一敛眉,“守东城门地,恰是我爹爹地旧部。”

范衾衾掌心里皆是汗,“殿下准备在这里留多久?”

卫靖摇摇头,“但等着看了。”他抬眼看范衾衾,“这府上的人,可是都能相信地?”

范衾衾点点头,这府中之人,十有七八都是早先卫靖从燕王府拨至这边的,自是要比旁的亲近许多。

邢若紫看着卫靖,也不避范衾衾,直接道:“需得快些拿主意,若是晚了,晋王一切都得了手,你便是回天也无力了。”

卫靖望着她,久久不开口。

邢若紫眉头越拧越紧,“你既是不愿意,那我便替你写!”说完,又问范衾衾道:“这府上可有合适人选,能替我送封信到北境军前的?”

范衾衾一时不明她到底何意,想了想,才道:“府中护卫有一人,当初是尉迟将军拨来的,这人早先是拱圣军的,后来因腿负了伤,尉迟将军便没再让他在军中效力了…若是让他去送信,想必应是稳妥的。”

邢若紫听了这话,脸上沉沉之色亮了些,立时向范衾衾讨了纸墨,道:“如此甚好,便请他去跑这一趟。”

卫靖在那头望着她,脸色却越来越黑,“此一仗,对定之来说意味着什么你知是不知?怎能因为我便让他回来?”

邢若紫不看他,笔锋转之如花,“我不过是告诉他眼下是个什么情形,回还是不回,但让他自己决定!”

卷六忍思量耳边曾道

第一二九章

怀化将军府里,冷冷清清已近半年了。

尉迟决出征之时,帝京刚入冬日;此时已见街边桃树压出新枝,恰似那一年,她初遇他时的那般。

安可洛在院中给新栽的小桃树修叶子,那一头梳云抱了才收洗干净的衣物回来,一看见安可洛,隔了好几步远就叫道:“姑娘,那个一会儿我来弄就行了,你要是再像上回那样把手给划伤了,该多叫人心疼呢!”

安可洛但笑不语,手上动作却是不停,一小片一小片嫩嫩的绿叶,手一碰,便轻颤一下,柔滑冰凉的触觉,好似将心底都润得软软的了。

放下手里的东西,去洗净了手,才回了屋去。

屋内,梳云正在一件件叠那些冬衣,安可洛拆了发上银团花,揉散了发,重新绾了个髻子,走过去道:“我来罢。”

梳云看看她,本想说什么,却也没说,自让了开来,让安可洛去收拾那一床衣物。

那衣物里属安可洛的,她早已收拾妥当,此时剩下的一些,全都是尉迟决的了。

梳云看着安可洛手指平展,细心地抚平那衣上褶皱,再一件件叠好,那般温柔的动作,倒叫她心里都隐隐做疼。

那衣物里,大多都是黑色的,乍一看,分辨不出有什么不同,可梳云却清楚,里面许多件是安可洛自己替尉迟决裁地。还有许多件是安可洛替他去城东的陈记订做的。

那一件件黑袍的内襟上,也都被安可洛仔细地拿灰色锦线绣了尉迟二字。

姑娘对将军的情义…只怕除了她,旁人都无法体会得到。

见梳云独自一人愣在那里,安可洛回头瞧她一眼,笑着问道:“发什么呆呢?莫不是今日出门看见哪个男子,此时正心神荡漾呢?”

梳云眼下年近及笄。神态心思与当日都早已不同,此时听见安可洛突然这么问了一句,当下面上大窘,忸怩道:“姑娘瞎说什么呢,就拿我打趣!”

安可洛抿唇而笑。将尉迟决的袍子揽进怀中压了压,道:“我有没有瞎说,只怕就你自己心里才清楚。等将军这次回来,我看不如让他替你寻户好人家算了。”

梳云一听她这话,顿时急了,忙道:“姑娘是不是不想要我了?”

安可洛抬眼。“怎么会。只是你也不能一辈子跟着我…”

梳云急急地走过去,偎在安可洛身旁,小声道:“我就一辈子跟着姑娘,若是姑娘一直留在将军府里,我就一辈子在这儿做个小丫鬟。”

安可洛轻轻恰了一把她地小脸,“这话真真是没道理。眼下我也不同你说这个,等将来你若是看见哪个心仪男子了,你也就不会同我说这话了。”

梳云满面羞色。起身往一旁躲,“姑娘有好些日子没有回天音楼看过楚姨了…”

安可洛下地去倒了碗茶。“想着这两日抽空去看的,你倒先提醒我了。今日出门,城中有没有什么新鲜事儿?”

梳云知道她问的是什么,安可洛心里最惦记的就是北境传来的消息,每隔两三日便让她去照壁那儿瞧瞧。有什么新消息没有。

梳云摇摇头。道:“将军那边倒还是没什么新消息,只还是上回说地。驻守在逐州城内呢。不过今日出门,倒觉得那城中比往日紧严了许多,让人觉得好生奇怪。”

安可洛将衣物统统收进墙角衣斗中,“朝庭的事儿,谁也琢磨不透,眼下京城中太太平平的便是好事儿,旁的也就别去想了。”

梳云去柜底翻了几颗香樟丸出来,过去递给安可洛,又道:“姑娘说的没错儿,可眼下街头巷尾的流言蜚语着实不少,都说皇上怕是不行了…”

安可洛胳膊僵了一下,转头看向梳云,“旁人胡说,你也跟着胡说?”

梳云一缩脖子,诺诺不语。

安可洛关上柜橱地门,自个儿想了一阵儿,对梳云道:“也罢,今日看着外面天还好,等一会儿吃过饭,你去向门房要辆马车,随我一道回天音楼去看看,省得在这儿空空的将军府上,你平白无故地瞎想一气。”

梳云低头,吐了吐舌头,应了下来,自去前面张罗膳食。

安可洛瞧见她走了,才默默小叹一声,走到床边,从枕下摸出封信来,抽出信笺,手指摸了摸那薄薄的纸,一个字一个字地看了起来。

那信,是尉迟决于一个半月前遣人回京报捷时顺路稍给她的,短短一封信,不过廖廖几言,左不过是讲些让她放心之类的话,可只要看着那刚劲苍松的字迹,她的心便会觉得软软的、暖暖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