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律一耸肩,道:“他是我的要犯。你以为你想动他我真会一无所知?这里是我的辖区,看守他的人比他放的那些羊还多。你经过的那几个丁零人的村子,都是我设在这里的岗哨。我让你见到他,只想让你知道,我没有说谎,他已经不是你认识的那个苏子卿了。”

  李陵茫然地道:“那么他究竟……是谁?和我们截然不同的异类吗?他会做什么?”

  卫律道:“我也不知道。不过,皇帝好像已经知道他还活着,这两年恐怕会有大的战事,先应付燃眉之急吧。你最好现在开始备战,匈奴给你这样的地位爵禄,不可能一直让你闲着。好好想想,你到时何以自处吧!”

  ◇◇◇◇

  征和三年,汉朝遣贰师将军李广利率七万人出五原,御史大夫商丘成率三万余人出西河,重合侯马通率四万骑出酒泉,奔袭千里,北至燕然。

  在这一战中,李陵第一次率军为匈奴出战,军至浚稽山,转战九日,死伤众多。

  浚稽山,卫律坐在山顶,看着李陵从蒲奴水撤回的残兵败将,摇头叹息道:“少卿,你这败仗打得真是……咳,离奇啊。”

  李陵寒着脸道:“怎么了?我说过我是常胜将军吗?”

  卫律道:“这倒没有。不过我记得当年也是在这浚稽山,有人曾以五千敌八万,八天里杀敌上万。今日在同样的地方,以三万精锐之师,对三万远来疲惫之众,九天下来居然让人家杀了个手忙脚乱。沙场名将,败在一个御史大夫手里……啧啧,我只能说,商丘成那草包,运气太好了——他那些士卒来自陇西的太多了。可是你想过没有,你不肯杀伤自己的同胞,便会使你妻子的族人流血,想想你的孩子吧!你因私废公,何以面对他们?”

  李陵冷冷地道:“你要觉得我有异心,只管向单于告发。不过,你为什么教单于不惜一切代价围追堵截李广利?匈奴的打法,向来是利则战,不利则散,从来不以主力对主力打硬仗。你为了逼降一个李广利,夫羊句山设伏佯败,诱敌深入,左贤王、左大将加上单于和你几路大军,合攻他这支汉军主力,两败俱伤,所图者何?你虽战胜,人马死伤远过于我,到底谁更因私废公?”

  卫律叹了口气,道:“你看,人是很容易堕落为不择手段的禽兽的。你为了你的同族,不惜伤害你的女人,我为了我的女人,不惜伤害我的同族。”

  李陵沉默了,过了一会儿,道:“不错,你我都是罪孽深重的罪人。”

  一面青灰色的镜子,被小心地放在达乌面前。

  达乌看了一眼,淡淡地道:“要我做什么?”

  卫律道:“帮我跟单于说几句话。”

  达乌道:“丁零王还有需要托别人进言的事?要我说什么?”

  卫律道:“大阏氏病重,单于必然请你去治病。请你对单于说,大阏氏之病,是因为先单于在天之灵发怒。先单于且鞮侯在时,出兵祭祀,总是发誓要擒住李广利,用他的人头祭旗。如今真的擒住了李广利,为何不但不杀,反而奉若上宾?”

  达乌注视着卫律,又看了眼那镜子,道:“你和他的仇深到什么程度?”

  卫律一字一句地道:“不共戴天!”

  达乌沉默了一会儿,拿起那石镜,闭上眼用手轻轻按在那镜面上,似乎在感受着什么,过了一会儿,睁开眼,把镜子向前一推,道:“我可以让他的头颅出现在祭坛上,但我不要这个。这面镜子是宝物,可惜,使用它的人必然会受伤。”

  卫律微微一震,隔了一会儿,才点点头,道:“那……你要什么?”

  达乌道:“答应我一件事:那个牧羊的囚徒,你别再为难他了。”

  卫律心中一动,道:“怎么,达乌,你在同情他?”

  达乌道:“我不是同情他,你这样做毫无意义。”

  卫律道:“你知道他是什么人吗?”

  达乌道:“我知道,在我们的传说中,‘引路者’是神鹰最忠实的子孙,知晓这个世界最大的秘密。如果他死了,那些秘密恐怕就永远不会有人知道了。”

  卫律盯着达乌,道:“只是为了这个?”

  达乌转过身去,背对着卫律,淡淡地道:“我说过,他是我救活的,不想看着他再被你折腾死。那种伤势,能活过来不容易。上天不想让他死,你非要一再锉磨摧折,对你自己也不利。”

  “是吗?”卫律若有所思地看着达乌,忽然微微一笑,道,“我可以不再折磨他,但也不能放他。你若怜悯他,到丁零来,帮我照料他、看着他,行吗?需要任何饮食、衣物、器具,直接跟我说,我都会提供。”

  达乌猛地回身,黑色面纱后那双幽深的眼睛里,有冷冷的寒光一闪:“你知道你在要求什么?!”

  卫律道:“我不敢冒犯达乌,我知道达乌法力高深,心性孤高,向来目无余子。但在这个世界上,他或许是最配得上你的人。你们是一类人,只有你,能真正了解他,也只有他,能真正了解你。他与乌尔根家族渊源极深,况且,就算没有这些,只凭当年那一刀,难道不足以将大多数凡夫俗子比下去吗?”

  又是一个天寒地冻的时节,北海上千里冰封。天空中没有一只飞鸟,海面上没有一艘渔船。没有人声,没有岛屿,没有一丝人间的味道。仿佛万物都静止了,甚至连时间也停止了。

  海边一处山坳里,三个人围坐在火堆旁,默默地烤着火。

  李陵注意到,这次苏武衣裘整洁,鬓发梳得整整齐齐,只是神态依然恬淡如常。

  “我想,我有点明白你为什么要等到这个时候了。”许久,卫律打破了沉默,“这段时间发生了很多事,他疯了,查巫蛊查到自己儿子头上。李广利投降时说,皇后、太子都被他杀了,那边已经人人自危,局势动荡。是时候了,帮助我吧,拯救这个国家,也成就你自己的功业,光复成汤天下!”

  苏武轻叹一声,道:“卫律,我敬重你的执著。虽然你不是玄鸟族,但仅仅靠那些支离破碎的史料传说,居然能拼合出整件事的大体真相。但是,有两件事,一直以来你都弄错了:第一,‘受命者’没有你想象的那样无所不能;第二,我的祖先,也不是天外来客。”

  卫律道:“你们来自天狼星!你的祖先骑乘着神鸟从天而降,圣山石刻上简狄指着天狼星,就证明了这一点。”

  苏武道:“简狄从来没有说过,玄鸟来自天狼星,她只是指向天狼星。”

  卫律道:“那有什么不一样?!”

  苏武长叹一声,道:“卫律,你现在耿耿一念,就是要找到玄鸟族。可是你想过没有,当初玄鸟族为什么会出现在这世上?”

  卫律一怔,道:“我……没想过。”

  苏武道:“关于世上第一位玄鸟族人,你又知道多少?”

  卫律道:“他叫契,帮助过大禹治水。”

  苏武道:“就这些?”

  卫律道:“是。”

  苏武道:“但是,上古为什么会发生那场离奇的洪水?《尚书》说,‘浩浩怀山襄陵’,水势之大,竟将大地尽数淹没,洪涛之中,昔日的山陵成了一座座岛屿。这是怎样的水势?!鲧治水九年,禹十三年,如此巨量的洪水,竟然持续二十余年不退,这是多么异常的事?!后来治水成功,据说是禹以疏导之法,可疏导总也要有个去处,那些来路不明的大水后来又去了哪里?你看了那么多史料,就从来没有对此发生过疑问?哦,对了,你大概以为,这跟玄鸟族无关。所有与玄鸟族无关的事,都不在你关注之列。你只关心那个神祇族的来龙去脉,你只是盼望着有一个强大的凌驾于人类之上的力量来拯救一切,是吧?”

  卫律道:“那场洪水……跟玄鸟族有关?”

  苏武叹道:“那场灾难,正是你执著寄望的神祇族带来的。事情的起因,来自很久以后的未来……”

  “什么?”卫律大叫一声,有些不敢相信地重复着那个词,“未……来?!”

  苏武道:“是的,未来。你没有听错,我也没有说错。”

  

  第七章 天命

  

  阴不胜阳,导致四时失序,气候反常,谷稼不熟,饥馑蔓延。饥荒不但没有引起人们足够的警惕,反而加剧了各国的争夺。或者说,不是不知道原因,然则万国并竞,不进则退。当时的情形,就好像身处一艘即将沉没的大船,众人不是想着如何合力堵漏补缺,同舟共济,而是争先恐后抢拆船板,好争取在船沉后多一丝存活的机会。

  从这里,再往北走数千里,便是这个世界的最北端。那是一个寒冷到难以想象的地方。在那里,没有一丝人声,没有生命的迹象,只有终年不化的积雪和千万年的积雪层层叠压而成的玄冰,冰雪之下,便是永恒的冻土和寒冷的海洋。一年之中,半年为冥夜,半年为纯阳。然而,正是这阴寒到诡异的地方,却成为数千年后大国相争的目标。

  我们一直以为天圆地方。但在未来,人们发现,其实大地浑圆如鸡子,南辕北辙,亦可殊途同归。以致这极北之地,反成为通往东西方最便捷的通道。谁占据此地,就等于控制了别国的后门。早先因为严寒所阻,无法利用。而当未来气候变暖,海冰解冻,航道大开,那片本来绝无生存可能的酷寒绝域,一下子成为兵家必争之地。加之那极北之地,其下埋藏着大量能制造出光和热的物质,那是驱动后世文明运转最重要的宝藏。于是,在那里的冻土甚至洋面冰盖之上,各国争相建立基地,打造平台,假勘察之名,行瓜分之实。

  发展到后来,为了一片有争议的领域,最强大的两个国家间终于爆发了战争。

  这场战争,就是在胡巫中传唱的那场天庭之战。东方神与北方神争夺极北冰天。争夺中失败的一方,那北方神,其实就是一个北方大国。其国中一些极端之辈,不甘失败,竟动用了那个时代最凌厉的武器,就是传说中那种‘十日并出’的死亡之火!

  其实,何止十日!那种情形,仿佛千万个太阳同时在洋面上闪耀!瞬时之间,冰消雪化,海洋蒸腾。无与伦比的巨力推动着汹涌的波涛向四方扩散开去,海啸在极短的时间内,自北而南,席卷天下。一时死者亿万、伤者无数。

  灾难并未就此而止,天火引燃了地底那巨量的可燃物质,烈火不可遏止地形成燎原之势,天下至寒之地,竟成了火的炼狱。冻土化为沼泽,继而焚为焦土。更多的冰雪持续不断地融化,源源涌入海洋。弥天塞地的水汽又化为暴雨,倾盆而下。海面抬升,山洪暴发,洪水泛滥,无数海滨河洲、膏腴之地,顿化汪洋。

  而天空之中,又满布着死亡之火形成的尘埃。天地晦暗,日月无光,气温骤降,草木在严寒黑暗中日渐萎死。北方冰天雪地,南方洪水滔天。

  死亡之火迸发时,许多生物都受到波及,而幸存下来的,多变得形体怪异、性情凶恶,这就是什么修蛇、封豨之类怪物的由来。

  为了驱散漫天阴霾,人类向高空大量播撒一种能沉降尘埃的物质,总算得以重见天日。然而这又加剧了暴雨洪灾,使更多地区陷于滚滚波涛之中,化为一片泽国。

  旬月之间,天下死者过半。大战所造成的种种灾难中,最致命的是洪水,不仅仅因为洪峰来袭的那一刻夺去了大量人的生命,也因为它夺走了人类赖以生存的大部分最膏腴的土地。那里有最密集的人口,最繁荣的城市,最发达的文明。

  幸存者苟活于冰山高原之上,可食用的食物迅速吃光,然后就是食腐鼠,饮冰雪,乃至人相食。每天都有大量的人死于饥饿、瘟疫和自相残杀。

  人类已处在灭亡的边缘。

  在这样的穷途绝境里,人们冒险动用了那个时代刚刚掌握的技术,在滚滚波涛中制造了一个深不可测的洞穴,将洪水导引到一个异样的空间中去储存起来。

  那洞穴就是传说中的“归墟”。归墟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深洞,事实上,它只是一个斗大的空间陷阱,它可以容纳无穷尽的物质而永不满溢,它可以吞噬周围所有的物质,包括光。所以,它甚至不是肉眼可以看得到的东西。

  用归墟紧急泄洪,实在是万般无奈的办法。有些学者甚至怀疑,启动归墟,可能会使整个世界毁于一旦。然而如果大水再不退却,人类同样将走向灭亡。

  归墟果然发挥了奇效,洪水迅速退去,人类终于得以重返大地,迫在眉睫的灾难过去了。

  但是,归墟在运行中发生了失误,那个空间陷阱,变得极不稳定。人们无法测算它到底把那些洪水导引到了哪里。

  这使人类又陷入了另一重恐慌。

  大自然需要那些水源!如果这些水一去不复返,那对回暖后的世界是一场灾难!

  归墟本不是人类能涉足的领域,那是上天才能制造的最奇异的幽深之地。

  无中不能生有,存在的不能归于虚无。在这里湮灭的,必然在那里滋生,宇宙正是因此而保持平衡。生死存灭,往复不息。

  仓促行事的人们依仗小智逾越了天地大限,他们不知道,这无底陷阱不但能凿出空间,也能凿通时间!

  在遥远的时间的那一头,他们的祖先——刚刚才步入文明的先民陷入了一场灭顶之灾!

  洪水铺天盖地而来,先民们在第一轮死亡高峰后,竞相往高处迁移,并以简陋的耒耜石器筑堤抗洪。可惜,那脆弱的土方堤坝,根本不足以抵御不断高涨的洪水的冲击。

  一片又一片高地失守,越来越多的族群消亡。

  那不是人力可以抵御的普通天灾。

  为什么世传尧之时,水逆行?因为那水不是天上降下的雨水,而是从海中倒灌上来的无名之水!

  当洪水渐息,水位不再上涨,居住在高高的四岳之上的幸存者才开始探讨,如何使洪水回落。

  他们推举了鲧。

  鲧是那个时代少有的绝顶聪明的人,他是一个以捕鱼为业的方国领袖——这从他的名字就可以看出来。凭着多年和江河湖海打交道的经验,他竟然隐约猜到了洪水的来源。他受天下方国之托,带领族中水性最好的族人,用了数年时间,追踪到东海。最后,在一个小岛上发现了一个奇特的物体。

  当时,那物体像是一个圆环,浮在空中,发出奇异的光芒,在它的中央,源源不断喷出泥浆沙土,洒落到这小岛上。从小岛的土质看,这小岛正是那奇物喷射出的泥土所堆积而成!

  鲧立刻想到了这奇物的用处——治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