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武道:“是的,通道还没有完全关闭。但你知道穿越这条通道是什么结果吗?你见过渔民在北海捕到的那些身形奇薄的海鱼吗?那是深海之中的巨大压力所致。跨越时间所导致的压力,要亿万倍于这种。那种压力,足以把最强韧的生命碾为齑粉。”

  卫律道:“不,不会的!大禹泄洪之时,从玄豹到水蛭,从五湖四海被转运到这里,不都安然无恙?人必然也可以活着通过泄洪通道!你是‘引路者’,你一定知道怎么回去!”

  苏武道:“不,我不是‘引路者’。‘引路者’一词,是‘导引者’的讹误。玄鸟族的任务是导引洪水。我没有能力回去。空间的转移和时间的跃迁是两回事。穿越时障的那一刻,秋毫之末的分量,也会增大到重逾泰山。而任何泰山般巨大的物体,都会在瞬间浓缩为针尖大小的致密状态,直到冲出通道,才能恢复原状。石镜是用玄鸟的一部分材料制作的,这种材料的特异之处就在于几乎没有分量,只会感应到水的吸引,以找到洪水所在的正确时空点。玄鸟能安然通过这样的压缩重塑而性状不变,可你能想象有生命的血肉之躯,能经受这样惨烈的考验吗?”

  卫律的眼中充满了绝望之色,握剑的手慢慢松开,苏武握着剑刃,将剑倒拿着从卫律手中抽出。

  卫律道:“但……玄鸟还在这世界上,就在我们脚下的万丈深海之中,我会倾举国之力找到玄鸟,只要它能回去,带去这边的信息……”

  扑通一声,那剑被苏武投入大海,剑刃上的鲜血在海水中化开,出现一道长长的血痕,直向大海深处延伸过去。

  “玄鸟已经死了。”苏武将划伤的手浸入海中慢慢清洗着,平静地道,“它不可能载着任何东西回去了。商王族的语言和后世有许多不同。‘天命玄鸟,降而生商’,降,不是降落,而是死亡。”

  船舷周围的海水已被染成了一片淡红色,李陵收起佩剑,撕开一幅衣襟,给苏武包扎手上的伤口。

  卫律道:“‘降’就是死亡?怎么可能?你在撒谎!你们的语言读音早被西周禁绝了,死无对证,你就是把玄鸟说成狗马都可以!”

  苏武道:“不信的话,你可以想想《礼记》,那里面就有证据。”

  “《礼记》?”卫律一脸不屑地冷笑,但片刻之后,他的脸色变得凝重起来。

  李陵道:“《礼记》写什么了?”

  卫律喃喃地道:“‘天子死曰崩,诸侯曰薨,大夫曰卒,庶人曰死,羽鸟曰降……’。”

  苏武点头道:“对,在那个时代,‘降’用在鸟类身上,意思就是死亡。玄鸟已经死了。就像这里的传说,神鸟是带着火焰坠入大海的。这是禹的杰作。洪水退落后,禹私下把在北海边所见到的一切密报给了舜帝,他把玄鸟描述成了一个高高在上监视着人间一切举动的神物。他说夷狄之人将玄鸟视作天帝的使者,他们向玄鸟朝拜祝祷,控诉罪恶,请玄鸟解决争端、降临福祉。有这样一个东西存在,普通黎民也可以绕过人间的帝王与祭司,直接与天庭沟通。年迈的舜听完后,作出了一个重大决定,他命重黎——那个时代最擅用火的官员,不惜一切代价焚毁玄鸟。重黎做到了,他混在朝拜玄鸟的人群中,接近玄鸟,在玄鸟的关键部位点燃大火,焚毁了玄鸟。重黎也与玄鸟同归于尽。禹排除了他在世上最大的威胁,如愿以偿地登上了帝位,利用在大洪水时期建立起来的巨大威信,建立起第一个世袭的政权——夏朝。重黎焚毁玄鸟这件事,对历史走向的影响如此深远,但在史书上却没有明确记载。因为这是一件见不得光的事。只在西周的《吕刑》中有些含糊其辞的记载,还误把北狄写成了南蛮。后世更是被那寥寥几十个字弄得猜测纷纭,文中的帝是谁都不清楚,从颛顼到尧舜,说什么的都有。重黎甚至被说成‘重’和‘黎’两个人。为君王卖命做隐秘肮脏的事,虽然无法获得公开的传颂,但能获得巨大的实利作为奖赏。因为重黎的这桩大功,他的子孙被授予对北方蛮夷永远的统治权。直到今天,重黎的后人依然在统治着这片土地,虽然他们早已忘却了自己家族的来由——‘撑犁’就是‘重黎’,‘撑犁孤涂’就是‘重黎之子’。”

  卫律与李陵目瞪口呆。

  苏武道:“对,不要惊讶,‘撑犁孤涂单于’,匈奴的最高统治者,就是上古火正重黎氏的后人。”

  卫律喃喃地道:“‘……皇帝哀矜庶戮之不辜,报虐以威,遏绝苗民,无世在下,乃命重黎,绝地天通……’竟然是这样……”

  李陵忽然咦的一声,道:“怎么回事?这、这海……”

  卫律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也吃了一惊。只见不知何时起,他们周围的海面上,升腾起了一股茫茫雾气,放眼望去,远处已朦胧难辨。那雾气越升越浓,铺天盖地。

  李陵吃惊地道:“这是要变天了吗?”

  卫律道:“不!不是!”看了苏武一眼,忽然神色一变,道,“是你在施术!你、你在招魂?”

  苏武道:“不是,是石镜在海底运转。”

  卫律吃了一惊,道:“没有露水和发灰,石镜怎么会……”

  苏武道:“石镜本来就是被设置用在这个地方的。中原找不出第二个如此清澈的水源,不得已才用仙人承露盘搜集露水。并不像少翁故作神秘说的那样,非用什么‘无根水’。发乃血之余,用头发,远不如使用鲜血本身。制作这面石镜的人,就是契,世间第一个玄鸟族人。他的名字也是因这件事而得的——契,本意就是锲刻。他在这面石镜上,刻录下了一切事情的来龙去脉。契清楚地预料到,未来的语言文字会发生无法控制的变化,任何用文字的形式留下的记录,最终都会变得无法识读。所以,他用这种独特的方式保存真相。读取真相的工具,则是玄鸟族自身的生命之钥。只要玄鸟族的血统还在,真相便能被还原。孔子是因为无法把自己的鲜血储存数百上千年,不得已而求其次,才使用了自己的头发。头发也是生命的一部分,发丝中同样留存有玄鸟族的记忆。少翁一知半解,看了孔子留下的记录,误以为唯有用头发才能招魂。他买通宦官,从一只篦子上得到李夫人的头发。他运气不错,李夫人是白狄,也带有一点玄鸟族血统。她在难产弥留之际,预料到兄弟必不得善终,所以拒绝与陛下见最后一面,将自己最美的一刻留在陛下的心中,使陛下因顾惜她的美貌而减弱对李氏兄弟的厌恶,延迟李氏灭门大祸的到来。石镜显示的内容和驱动它的玄鸟族人的血脉有关:血统不纯的,只能显示一点本人生前的片段;血统纯正的,能追溯到很久以前,乃至演示出最初发生的一切——也许,应该说是很久以后。”

  雾气蒸腾的海面上,忽然发出一道强烈的闪光,那闪光强烈到三人几乎睁不开眼。随之而来的,是一声山崩地裂般的巨响。待到睁开眼睛,只见那强光退去的地方,现出了一个惊人的景观:一座座巨大的冰山在缓缓崩塌、融化,四处是熊熊燃烧的大火,各种被烧得焦黑的无法名状的废墟横七竖八倒在冰川之上,被烈火融化的冰川也在缓慢地解体。

  冰川之上,废墟之中,遥遥可见一些微小的四散逃命的人的身影。隔得太远,听不清那些人发出的惊恐呼叫,但能清楚地感受到那种强烈的恐惧和绝望。更遥远处,隐约可以看到,天空中有几只灰色的大鸟在飞翔,接二连三有烈火强光闪现,轰隆隆的雷鸣般的声音也紧接着传来。那些逃命者奔命于那熊熊烈火和不断倒塌的冰山间,看起来像巨人手下随时会被碾死的蝼蚁。

  李陵和卫律屏住呼吸,遥看着那些挣扎于冰与火之中的生命。李陵全身微微颤抖,卫律死死抓着船舷,手指关节因为太用力而凸起发白。

  烈焰在燃烧,巨浪在翻涌,玄冰在裂解。偶尔有些幸存者逃离烈焰的魔爪,身处的冰川却又在战火中断裂、翘起、游移,幸存者哀嚎着滑入布满烈焰的大海。

  一块巨大的倾斜的浮冰漂移到他们船前,浮冰上有几个人,他们紧紧抱着整个冰面的最高处,对着这边大喊。那些人衣饰古怪、相貌奇特,李陵和卫律猛地站了起来,他们完全听不懂那些人在喊什么,但听得出那声音里强烈的求救意味。那是所有生命在濒临绝境时都会发出的惨呼。

  浮冰漂浮到离小舟不过一两尺的地方,李陵忍不住向最近的那名求救者伸出手去,那人却浑似没见到就在眼前的这叶小舟和舟中三人,目光直接越过他们,一遍遍地向远方呼救。

  苏武道:“没用的,我们对他们而言是不存在的。你看到的只是数千年后真实影像的折射。”

  李陵的手穿过那求救者的身体,那里一无所有!

  李陵吃惊地缩回自己的手,无法想象地看着自己的手,又看向那求救者。

  一只灰色的大鸟低低地向这边飞来,那人循声望去,眼里立刻充满了死一般的绝望。然后,耀眼的亮光伴随着巨大的声音在他们眼前爆发,那光在瞬间产生的强烈刺激使他们一时间什么都看不见了。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他们的眼睛才慢慢恢复了视力。

  刚才的浮冰和求救者已完全消失无踪,爆炸激起的海水化为从天而降的大雨。卫律仰头看去,豆大的雨点夹杂着星星点点黑红色的杂质疯狂地砸下来。卫律情不自禁抬手一挡,然而那雨点落到自己眼前时却无声无息地消失了,肌肤上没有任何感觉。往自己脸上摸了摸,干的,什么都没有。

  望向李陵,也正摸着自己的脸颊,一脸茫然。

  水面上晃荡着片片碎裂的浮冰,所有的生命迹象都已消失,只有一些焦黑的残骸和漂浮物在大海上随波起伏。

  他们看到了一场近在咫尺却又无法触及的战争。明知是幻象,他们却恍惚感觉到周围的空气中好像充斥着浓重的血腥味。

  李陵看着那些灰色的大鸟掠过垮塌的冰山,穿过一柱柱袅袅上升的黑烟,渐渐远去,突然想起一段话,不禁脱口而出喃喃地道:“……火爁炎而不灭,水浩洋而不息,猛兽食颛民,鸷鸟攫老弱……”

  苏武道:“不错,这众所周知的民间传说,记述的是真实的图景。你们现在所见,也只是那场庞大的灾难中一个微不足道的片段而已。最可怕的场面,是无法呈现的。因为光是那种光芒,就不是人的肉眼所能承受的。当年玄鸟族先人被夏的追兵追杀至此,曾在这北海演示过一次,追杀者因为目睹那无与伦比的强光而瞬间失去视觉,目盲者十有八九。他们回到中原后,北海上发生的一切越传越广,人们无法理解这些是遥远的未来才会发生的,而误认为是上古发生的天神之间的大战。‘共工怒触不周山’、‘十日并出’这些时序混乱的神话,就这样渐渐散播开来。卫律,这就是你所念兹在兹要追寻的力量。四极废,九州裂,天不兼覆,地不周载……这不是神话,是事实。文明愈先进,手段愈野蛮。不战则已,一战就是苍生荼毒,万物绝灭。战火所及,城郭瞬间夷平,楼宇灰飞烟灭,远不是我们现在以刀剑戈矛为杀人利器、以血流漂杵为伤亡至惨的人所能想象的。你现在还觉得,最有力的,一定能制造美好吗?你现在还确定,这就是你所想要的吗?”

  冰火交织的情景渐渐淡去,海面又恢复了原来的宁静。碧水蓝天,清新如画,白云依旧慵懒地沉垂在海面上空,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

  卫律呆呆地看着一望无际的大海。

  苏武道:“卫律,你是个至情至性的人。李夫人活着的时候,你希望发生奇迹,让她回到你身边;她死后,你希望制造奇迹,让她起死回生。你比大多数人坚忍,你能为了一个目的,历经顿挫,百死不悔。然而,你又比大多数人脆弱,因为你不能接受一个明显的事实,那就是你失去她了,永远地、无可挽回地失去她了。我不能劝你说大丈夫何患无妻,因为李夫人对你来说确实是唯一的。我也不能对你说节哀顺变,因为节制哀伤并不能使曾经的伤害消失。我只能对你说,我很抱歉,不能帮助你减轻痛苦。你曾经救我一命,我却无法实现你的愿望。一直以来,你所做的一切,只是不甘认命。确实,命运对你并不公平。但是,命运对我、对李少卿,难道公平吗?每个人的一生,都会有不可避免的遗憾,如果执意于抹平这些遗憾,只会造成更多的遗憾。我是囚徒,然而我的心是自由的。你贵为王侯,却关在自己制造的牢笼里。卫律,赦免你自己吧。人生苦短,何苦让本来只是一时的憾恨,折磨自己一生呢?”

  海岸边,满山青翠,喷薄着生命的颜色。卫律抱膝漠然坐在船头,他那瘦削而坚毅的脸上看不出表情的变化,只在一瞬间,眼中掠过一丝淡淡的悲哀。

  李陵叹道:“你什么都看到了,自然能如此超脱。想必你的未来,总比我和他光明。你不是还留着汉节吗?‘言旋言归,复我家邦。’原来不是光复,是归国。呵,到那时,你会是那边的英雄功臣,而我和卫律,将成为史书上永远的罪人。”

  苏武道:“我的命运,不会是你想要的。是的,我会回去,我会加官晋爵,我会名满天下。我会看到朝局动荡,藩王谋逆。我会看到我的儿子卷进失败的那一方。我会看到元儿在漆黑的夜里被廷尉府的人锁走,他那惊恐而绝望的眼神,将是他留给我在这世上最后的纪念。我会一夜之间从万人景仰的英雄,沦为人人避之不及的逆案嫌犯。我会免冠跣足、白发苍苍地跪在比我年轻的昔日同僚面前请罪。大将军会怜悯我,只是杀我的儿子,没有诛杀我和我整个家族,我还要为此叩谢他的恩典……然而我还是要回去,你和卫律都不可能阻止我。你们能限制我的自由,但不能囚禁天上的所有飞禽,而它们终能为我带去这边的信息。我必须回去,我父兄皆已不在,我不回去,我的子侄便会在未来那场灾难中毁灭殆尽。我去,至少能以我这多年持节不降的微薄劳苦,换取家族一二孑遗的幸存。少卿,这就是我的未来。如果这能让你稍稍感到好过一点——”

  李陵颤声道:“不!别说了……对不起……”

  苏武站起身来,看着海岸边那一带远山,平静地道:“没什么,山有不周,日月有食,天地尚有缺憾,何况你我只是天地间如此脆弱的生灵。冥水汤汤,天命茫茫。今者不乐,逝者其亡。为过去的苦难伤感是枉然,为未来的灾难担忧同样没有必要。少卿,现在于我们才是最真实的存在。爱你的妻儿吧,他们才是你生命中的至重。”

  远处北海岸边,一名黑衣女子怀抱着一个婴孩,翘首等待船只归来。那女子头上斜插着三根鸟羽,在海风的吹拂下不停颤动。

  卫律道:“孩子起名了吗?”

  苏武点头:“起了,达乌起的。她说,目睹过我的种种遭遇,只希望孩子平凡快乐,哪怕像个卑微的牧猪人,安安宁宁地度过一生,便是最大的幸福。呵呵,牧猪人,多么奇怪!随她吧,我不想重蹈我父母的覆辙,她为了生这个孩子,几乎丢了半条命,这点事,就让她做主吧……”

  “牧猪人?”李陵微微一怔,用胡语默念了一遍,点头道,“嗯,其实也不错……汉话读来就是‘通国’。孩子的未来呢?你预测了吗?”

  苏武闭上眼睛。

  牧猪人,通古斯……呵,他能隐隐看到,那天真无邪的婴孩身后拖着的那条血色的道路;他能隐隐听到,孩子命运之路的远方传来的刀兵之声。

  通国拥有仅次于他的异能,当这孩子长大,当他意识到这意味着什么,他会竭尽全力利用这能力。他知道玄鸟族几千年来的残酷命运,他很清楚,父亲的机遇不可能重演,世上再也不会有第二个“受命者”诞生,他也不想成为“受命者”。

  他会寻找另一种成功的方式,而那是更容易实现的目标。他和他的子孙会有意和一些特定的家族通婚联姻,他知道那里有他需要的那一部分——不是异能的那一部分,而是力量、智慧和野心!

  千年的血与火……马踏长城,驰骋中原。杀伐与征战、奇谋与秘计……他们要夺回玄鸟族曾经的荣耀和权势……他们用世间最贵重的物质给自己命名……

  到底是福是祸?

  苏武摇摇头,他不想去细看——留着点希望吧!

  此时,北海之上,微风渐起,夕阳将万道霞光铺满海面,放眼望去,海面就像一片缀满无数璀璨宝石的锦毯,熠熠生辉,直铺到天之尽头。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