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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你个没出息的东西!”老爷子随手操起桌子上一把筷子劈头盖脸抽了过去:“秀秀!秀秀!王固若你个软蛋,啊,酒钢是饿着你了还是冻着你了,啊?我养不出你这种吃软饭的孬种!”

“爸——”温如连忙拉住爸爸,母亲也出来护住儿子,老爷子这几下抽得不轻,王固若头上脸上油腻腻的,隐隐渗出血珠子来。

老爷子一把推开老婆,继续抽了过去:“硬气?很硬气?真是个爷们就不要拽着女人的裤腰带往上爬,你爹我在404这么多年,问单位开过口没有,问政府开过口没有?”

当妈的实在心疼了:“所以你混这么窝囊,口口声声说什么点头不抱怨抱怨不点头,结果这么多年就看你点头了。固若哪里没出息了?他吃那女的啦喝那女的啦?他要老丈人给他买房啦还是涨工资啦?这么久不就送我们固若一个破硬币还拿回去了。行了行了我告诉你,你那一套自己留着,小如找工作的时候你但凡找个人,她今天也不是这样,还以为自己了不起呢!固若你听妈的,你爸也是为你好,那个女的不心疼人,娶了家来没好日子过,啊?”

温如急了:“爸,妈,你们别逼哥了,他这么大人了自己有主张——”

“你滚一边去。”老爷子站起来,背着手:“王固若我告诉你,江山秀家里到底是什么背景,我不清楚,你想要高攀,尽管去,我和你妈有退休工资用不着你管,你爱干嘛干嘛。但是以后,这个女人别往我们家来,来了也别怪我不给她好脸色!”

王固若皱眉:“爸,你——”

“我什么我?”老爷子一指温如:“你不把你妹妹当回事,我把我女儿当回事,送人的玩意儿还要回去,她给你妹妹留面子没有?你妹妹嘴上倔,心里头细,你个当哥的,唉——”他一摔卧室门,留下一家人面面相觑。

王固若看看温如,妹妹从小到大都是心高气傲的,高中的时候成绩优异,老师们都拿她当省状元培养,没想到高考的时候发挥失常,一分之差和心目中的大学失之交臂;温如体谅家里,没复读,一门心思想要借着考研改变命运,结果大四又是一分之差重重摔回原地。这姑娘心宽,回家找了份几百块钱轻轻松松的工作,嘻嘻哈哈过日子,是爸妈的开心果,没有男朋友也不心烦,叫相亲就相亲,让出去玩就出去玩,只是默默地断绝了一切同学的来往联系。

温如拧把热手巾递过来:“屁大点事你们都干什么呀,哎,哥,你去哪儿?”

王固若匆匆擦了把脸往外走:“那玩意儿是我送你的,哥给你要回来。”

温如双臂一伸拦着门:“哥你别给我丢人了——你们怎么都不明白呢?面子这东西是自己的挣的,问人要,要不来!”

2

山有山神,水有水神,天有天神,地有地神。

在月氏的传说里,大山老了,死了,尸体变成山谷,滋养着新生的儿女。

项步溪就住在传说中的山神埋骨之地。

一个仿佛被天地山河遗弃了的密林里。

项步溪趴在地上,姿势十分之不雅,门板被卸了下来压在背上,徐朋正在指挥着下属将一本又一本的竹册和纸卷扔上去,项步溪费力地转过头,下巴上还沾着泥土:“那本不是我写的,那一沓是白纸无字……大人,大人,那本也不算,是账本。”

项步溪清秀的面庞上偏偏生了双圆溜溜的眼睛,现在看起来更是死鱼样的外凸,他背上的重荷已经几乎让他吐血,但嘴里还在讨价还价,分毫不乱。

徐朋哈哈大笑,把一只脚也踏上门板,慢慢碾压,口中慢慢戏谑:“传闻中恃才放屁的项步溪,呵呵,呵呵。”

项步溪死死抠着泥土,也不敢动弹反抗,声音却闷闷传出来:“项某也想遵命……奈何满腹诗书,放不出来……求,求大人高抬贵脚饶我一命。”

欺侮起这种人来,最让人生气,不偏不激,不愤不怒,一团烂泥似的打不出声响,但又时不时冒出根刺来冥顽不灵。

杨阿若为什么还不出现呢?徐朋甚至觉得索然无趣。

在他进山的时候,已经想了千万种和杨阿若面对面的场景,那俊美少年通红着脸又无可奈何的样子,真是,嘿嘿。

但就在这时候,杨阿若已经旋风一样的出现了。

“杀!”

“杀!”

“杀!”

他声音里还带着少年特有的雌音,但手里的剑却是势不可挡,滚汤沃雪一般杀入人群,“东市相斫杨阿若,西市相斫杨阿若”,少年游侠并不是浪得虚名。

“住手——”徐朋大喊,杨阿若左劈右砍放倒两个,鲜血溅在脸上,他的眼睛也是血红。

“你再不放下剑我就——”杨阿若充耳未闻,一脚踢翻一个抱着书册的侍从,左足在他身上一顿,凌空跃起又刺倒两人,嘴里叫着:“大哥,我给你报仇!”

徐朋无奈,拎起项步溪的衣襟,怒喝:“住手,项步溪未死!”

杨阿若根本就无法用正常人揣度,他眼睛更红,象一头冲进树林的野牛,转眼间徐朋带来的人已经死伤过半,他百忙之中回头:“还不放开我大哥?”

徐朋一把扼住项步溪咽喉:“你再不放下剑,我就杀了他!”

杨阿若收剑,狠狠道:“你要怎么样?”

徐朋等的就是这一句,阴森森一笑:“那要慢慢儿商量……”

杨阿若皱皱眉头:“那等等再说!”翻身转头又杀了回去。

他已经杀红了眼睛,只要看见活着的,站着的,哆嗦的,不认识的,劈手就是一剑,既快又狠,根本不给对手留余地。

项步溪喉头发紧,唇角有丝苦笑,似乎在呵责兄弟杀戮太重。

徐朋被吓住了,他也曾见过千人敌的大将,也曾见过不要命的莽夫,但是没见过杨阿若这种疯子,状如恶犬,见人就咬,完全没有任何商量和权衡的余地。

杨阿若一扭头——只有四个贴身侍卫知趣地躲在徐朋身后,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麻烦了——他这才一剑拄在地上,微微喘息:“你,怎么还不放开大哥?”

徐朋的脸几乎狰狞:“臭小子,你折断我的胳膊,削我的面子,杀我的从人,现在还要我放开项步溪?庄严、庄肃,数数这小子杀了我们多少人,一人一刀,从项步溪身上给我讨回来。”

“你敢?”杨阿若拔剑,“天地生他项步溪,不是给你折辱的!”

他生得真是俊美,又正当这种兼具少年和少女风华的年龄,无限彭湃的生命力从黑白分明的双眼里暴射出来。徐朋脸上露出沉沉的笑,他要给这位小朋友上一课了:“是么?这得问问项先生了,请教先生,你莫非也是义不受辱?”

项步溪无力地抬起头,看着杨阿若:“项某素来苟且偷生,多谢大人不杀之恩。”

杨阿若目瞪口呆:“大哥?”

项步溪低下头去,一副窝囊之极的样子:“蒙你叫我一声大哥,照顾多年,我十分感激,但是阿若,我也不知道我有什么值得你看重的地方,项步溪没什么骨气也没什么义气,多年来贪生怕死,兄弟,让你失望了,你还是……请回吧。”

“大人,这小子下手恶毒,放倒我们二十七个兄弟。”左侧侍从回禀。

“那倒是好办。”徐朋显然已经胜券在握:“剜下他二十七块肉来……”他的目光在项步溪哆嗦的身子上一扫:“至于哪一块儿,你们看着办,姓杨的敢动一动,你们就加一刀,明白?”

杨阿若只焦躁地乱跳乱走,蓦然回首,见轩史昂还站在原地,抓住救命稻草一样地问:“怎么办?”

轩史昂没有回答,他在看着那些从杨阿若的剑锋和血肉之间溜出来的亡魂,他们没有形体,象飘渺的水雾,渗进泥土中,挂在树梢上,飞散到天空里,还有一小部分,融入到自己身体里……原来真的不是每个人死去后都能凝结成灵体的,轩史昂有了种一觉睡醒、浑身精力充沛的感觉,这感觉让他新奇刺激,忍不住伸手去扯那些亡魂的灵雾,然后涌进身体里的力量,更多了。

记忆象潮水一样复活,生命象新浴一样舒适有力,轩史昂浑然忘记了身边大喊大叫的杨阿若,追逐起到处都是的“雾”来。

“啊——”项步溪并不是坦然受刑的英雄,他的惨叫声根本惨绝人寰。徐朋在冷笑,他就是要杨阿若看看,最敬重的人因为自己的缘故被凌迟,这个少年不好受吧?对于这种根本不把性命当回事的人,砍杀殴打都算不了什么,重要的是让他知道什么叫做拖累,什么叫做负疚,什么叫无可奈何。

项步溪的鼻涕眼泪连同大小便都流了出来,赤身裸体地在地上翻滚,毫无尊严地哀求着——哀求那些持刀者不要伤及要害,给他一条活路。

“徐朋!”杨阿若终于看不下去,掷剑于地:“剩下的你冲我来!”

“好极了。”徐朋摆摆手,制止属下的刀锋,他终于开怀微笑,今天折腾到现在,等的就是杨阿若这句话,只不过……这样的少年,怎么舍得下刀?他轻轻吐出三个字:“拿下他。”

两名侍从横刀架在项步溪颈上,另外两个抽出绳索,向杨阿若走了过去。

“唉,这孩子真是的……”项步溪嘟哝一句,伸手抹去了脸上的血污泪水和泥土,嘴角踌躇着挤出个微笑,猛地向前走了一步。

他走得很快也很急,侍从来不及撤刀,刀锋已经划破了他的脖颈,硕大的割口里,鲜红的血喷了出来。

侍卫猝不及防,眼睁睁地看着项步溪倒了下去——谁也没有料想到这个苟延残喘的人会自寻了断。

“拦住他!”徐朋一见事发拔腿就跑,四个侍卫也不含糊,对了个眼色,分头向四方逃窜。

“大——哥——”杨阿若大吼一声,一脚直踢地上宝剑,结果一人性命;拾起绳索横卷,又结果一人。他先是解决了刚才下手的庄家兄弟,转身就向徐朋逃跑的方向追去。

轩史昂已经把空中悬浮的灵雾大半吸入体内,其余的也被泥土汲走,只剩下最后一个——垂头丧气坐在自己尸首边的项步溪。

轩史昂用同样的姿势伸手,一捞,没想到项步溪居然也伸出手,拉住他,然后大声叫:“鬼!”

这大叫里,有恐惧,有震惊,但是更多的,是惊喜。

“早知道死后有灵,我何必活得那么卑微……”项步溪抬起头来,他想要收拾自己的文稿,但是手指一次次从书册中划过,又重新懊恼起来。

“我很小的时候就发觉……有很多人,死后灰飞烟灭,但是也有一些魂灵就是不肯散去。”项步溪索性和轩史昂聊起天来:“但是你看,帝王将相往往没有魂灵,被仇人陷害至死的好像也没有回来报仇,大多数人更是灵魂四散,归于草木山泽……孔子说,未知生,焉知死,我却以为,人若不能仔细想想死亡这回事,活着也没什么意义。”

“我听不懂。”轩史昂老老实实回答:“杨阿若说,你或许可以解除我的疑惑。”

“这个……就要你先告诉我,你是谁?”项步溪饶有兴趣,他研究了一生的东西终于有了眉目,忽然就有了两个实例,而且其中一个是自己。

于是,高大的月氏勇士开始诉说沙场上那段浴血的往事,而项步溪陆陆续续盯讲起这四百年间发生的种种事情。

“你说什么?月氏国……月氏国……”轩史昂抱住头,他听不下去了。

“怕什么?连我大汉都快要灭亡了。”项步溪随手一指:“天下大乱,轩史昂,你运气不好,你错过了一段千古炳焕的时代,直接从一个乱世长眠到了另一个乱世。”

“不……不同的……”轩史昂摇头:“我要去找我的族人们,你说他们远遁西域,后来呢?后来他们在哪里?”

“这我就不知道了。”项步溪望着天:“伏曦的后人在哪里?女娲的后人在哪里?鲧和禹的后人又在哪里?好吧,这些人你都不知道,大秦帝国你总知道,始皇帝号称千秋万代,但是他千秋之后,万代又在哪里?”

“我……我不知道。”轩史昂茫然。

“他们就在这里啊轩史昂。”项步溪的手指缓缓划过远方的天际:“你感觉不到么?他们就在这儿,他们都在这儿,从哪儿来,回哪儿去。”

虽然是绿洲,但是脚下的土地依然有着大西北特有的坚硬和深沉,轩史昂忍不住伸手去抚摸,那深深的黑暗,本来应该是他们的长眠之地。

他忽然间不那么孤独了,本以为消逝的,都未曾远去,只是变得沉默不语,他的妻子兄弟,他的族人朋友,他的过去……他们一直一直都在一起。

“奇怪,阿若怎么去了这么久?”项步溪转头问轩史昂:“我好像站不起来,咦,身体不听使唤,你是怎么做的?”

“大哥……”杨阿若走得很慢,他在害怕。

是的,他看见了轩史昂,但是他也只看见了轩史昂——如果大哥不在了呢?这一切都是他的错。

徐朋确实给他上了一课,他现在才明白生命究竟有多么沉重,只要那么一下子,一切的光荣和梦想,一切的悲欢离合,都不存在了……他没法想象,那个视如手足的兄长会就此消失,什么也不留下。

不……他看见了!

轩史昂正在扶着项步溪学着向前飘移,不耐烦地教训:“你不要多想,你这人就是想太多了,什么形啊神啊的,真蠢,你现在不是去管着腿怎么走路,只要想着向前,专心一点!”

“不成……”项步溪苦着脸:“果然是你这种没脑子的占便宜,我、我要是搞不清楚我们是怎么向前走的,我就没法儿专心……你说平时咱们不是脚踩在地上,一蹭,然后这么这么朝前的,现在这究竟怎么回事呢,哪里都不借力。”

轩史昂思索了一会儿,然后脸色变得很难看:“你这蠢货……我,我也不会走了。”

杨阿若哈哈大笑,他冲过去想要抱住大哥,但是扑了个空,差点一头栽倒在地,只好一个人又跳又转:“你还在,太好了,大哥你还在!”

项步溪微笑着没有说话,好兄弟,你很快就长大了,我们还是会分开的,十六岁以上的人,无论通晓什么样的法术,都不可能再看见灵魂……

他不知不觉间学会了移动,伸“手”,拍了拍杨阿若的肩头。

2

“王固若,对对,坚固的固,假若的若。”王固若今天重复这句话已经不下二十遍。秀秀究竟去哪里了呢?手机开着,但是不接;家中无人;同事们说她请假了……这丫头又在玩花样了,王固若筋疲力尽。

很深的夜,暖气在管道里兹兹轻响,保护这小城一夜安眠,但他睡不着,各式各样的揣测涌上脑海又被自己推翻。灯光不强,照着昏暗的天花板,这情景令人恍惚。

很久以前,他不是这么介绍自己的,从读书起他就喜欢说,我叫王固若,固若金汤的固若,那时候他对自己的名字颇有自豪感,因为老爸是这样告诉他的,男子汉,要象嘉峪关一样固若金汤。

可是……慢慢的他开始谨小慎微,他隐藏了一切锋芒,只是没有人告诉过自己,锋芒内敛之后,是会伤到自己的。

漫长的等待,王固若开机又关机,关机又开机,诺基亚经典的开机铃声总算为等待找了一点点乐子,或许在某一个信号找到的瞬间,会有一条短信跃入眼帘?

他起床,他踱步,他快走,他穿上衣裳想冲出门又犹豫着脱下,他开窗又关窗,十月的嘉峪关已经寒风凛冽,透过薄薄的羊毛衫,好像能一口气吹到人心窝里去——王固若忽然有一个可怕的念头在心里升腾,势不可遏——我这是怎么了?很小的时候起他就在笔记本上写,每逢大事有静气,多年来刻意的训练也确实让他变成一个冷静而理性的人,这样的焦躁和幻想,好像只在中学时候交出第一封情书之后才有过,他确定自己在煎熬之中,他需要秀秀的一个回复,哪怕是分手,也强过自己胡思乱想她的一切可能的可怕的遭遇。

关心则乱。

王国若又一次发出短消息:

给我一点声音!我保证绝不再打扰你。

秀秀,接我电话。

秀秀!

秀秀……

终于,手机叮叮当当地响了起来。

秀秀的声音出乎意料地冷静:“我们分手吧。”

王固若竭力控制自己的口吻:“为什么?就因为昨天爸爸的口气不好?”

秀秀的口吻让王固若觉得判若两人:“固若,你知道不是这样的,我们认识到今天,我一直在等你真正爱上我,我等不下去了。昨天我没有离开你们小区,对不起,你爸和你说的话,我都听见了,你和温如的保证,我也听见了。那个硬币,对,不过是个破钱而已,我还你了,在你办公桌上。你听我说完,你口才太好我说不过你……我们刚认识的时候,爸爸就告诉我,当心点,你野心大着呢,我没当回事,这么多年冲着我爸来追我的男孩子不少,我不可能抹掉自己的背景,我想,给你也给我一个机会,可是固若……”

王固若一阵发冷,江家老头果然不是泛泛之辈,但他不服:“我对你哪点不好?”

秀秀说:“你对我太好了,固若,好得我都怕你了。我在等你,等你告诉我你喜欢吃什么喝什么讨厌什么,等你心情不好的时候找我说话,等你受不了我的时候发发脾气,等你亲口告诉你的雄心壮志,你都没有,两年半,你表现得完美无缺,固若你,你,你知道你象什么?像个程序,一个好男人的程序,可以和大多数网站上的好男人一百条吻合,可你知道这说明什么?说明我不是自己人……对不起,亲爱的,我不想和一个程序结婚,下个礼拜我要回去了,再会。”

王固若听着话筒里空茫的滴滴声,怔然,一分钟之后,他把手机砸到墙上,然后尸骸四分五裂地散落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