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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你回去睡,我看看。”温如在外头,劝退了闻声而来的老妈,轻轻叩门:“哥?”

“滚!”王固若嗓子发干喉头发苦:“他妈的,干得少了叫冷暴力,干得多了叫性暴力,有完没完!”

“温如,怎么了?”老爸好像也摸索着起身,只是动作慢了点。

“没事没事,爸妈你们回去吧。”温如言简意赅:“哥哥他恋爱了。”

真是报应,一夜无眠的王固若顶着眼圈乌黑地去上班,他想,真是报应,我好像真的恋爱了。

只是这么大人了,失恋再痛苦也没人同情,天大地大工作最大,婚丧嫁娶,不过是三天假的事情而已。

王固若心情不好,一包接一包抽烟,直到陈总推开门,“小王,走走,跟我去趟关楼。”

王固若赶紧掐了烟,梳梳头揉揉脸让自己精神点儿,不用猜,肯定是又有什么重要客人来了,陪同游览附带导游加笼络感情,这是他的拿手好戏,他一直觉得“打好历史文化这张牌”这句话实在是太有国企特色了,肯定是某个宣传科长叼着烟打着牌得意洋洋脱口而出的。

嘉峪关门前广场上,早已经站了一小圈人,居中的是个五十多岁的干练男子,身后有妻女扶着个白发苍苍的老头儿。

王固若大吃一惊,是秀秀!秀秀的父母居然到嘉峪关来了。

只是秀秀根本不看他一眼,衣着得体落落大方,摆足了大家闺秀的派头,笑盈盈地扶着老头:“外公,我们进去吧?”

“哎呀,我不是说了叫小王过来一趟就行了?你看你真是的。”秀秀的父亲压低嗓门:“老爷子最怕人多,这次过来我们都没敢打招呼,老陈,你安排那个住处不行,老爷子要发火的。”

王固若顿时明白中间那个看起来衣着朴素的老人是谁了,他隐隐约约听秀秀提起过,江总能赤手空拳打下这样的江山,其实多少还是靠了老丈人的的关系,老爷子再严厉再固执,江总所到之处,大家总还是卖个面子。至于外公到底是谁,秀秀没说,王固若也没好打听,但是秀秀的母亲能在北京城里称高干子弟,王固若多少也能猜到一点。

“小王,你过来。”

王固若一阵尴尬,也不知道是喊伯父好还是喊江总好,分手的事情想必秀秀还没知会父母,他现在应该是个什么身份?

“和秀吵架了?”老狐狸居高临下,皮笑肉不笑的:“年轻人别愁眉苦脸的,我和秀秀她妈观点不统一,我就觉得你很有前途一个孩子嘛。”

王固若脸上发红,不知道秀秀现在是如何冷笑着看自己呢,他鼓足勇气:“江总,秀秀没跟你说啊,她跟我掰了,我配不上她。”

江总笑起来:“这可不像你说的话,小王啊,年轻人嘛,几个姑娘家不提几次分手的?我昨天还在和她妈说,你啊,年纪轻轻,稳扎稳打,脑子灵活,前途不可限量,秀秀跟着你,福是不一定能享到,吃不了什么苦。”

如果放在平时听见这话,王固若肯定心花怒放了,但是现在他只能苦笑着摇摇头。

好像不满意未来女婿的表现,江总声音冷峻了一点:“那个矿怎么样了?”

秀秀回头,似笑非笑地撇撇嘴,那样子好像在说,都甩了你了还跟我爸套近乎。

王固若只觉得胸口一团火蹭得就往脑子上冒,也不知是因为昨天没睡好还是被秀秀的蔑视刺激道,脱口而出:“那矿的开采标准不合格,一旦开工资源浪费不说环境污染很大,我建议算了。”

嘻笑声谈论声在瞬间停顿了,所有目光都落到王固若脸上,他脑海一片空白,我都说了些什么?得罪江总也还罢了,偏偏还是当着自己领导的面得罪江总;当着领导也就算了,还是一边大声嚷嚷自己借职务之便跑关系一边得罪人。他顿时气焰全消:“江总……这事本来也不归我管……我就是……我……”

江总看了他一眼,快步把他甩在身后,一言不发地追上了岳父一行。

一言不慎,自毁前途……王固若木然跟着大部队移动着步子,这是他有生以来最蠢的一刻。

今天不是休息日,嘉峪关游客很少,往常这个时候多少有些惬意,但是今天,一切美景都失去了色彩,无边的蓝天凭空生出秋日的凄凉来,青砖阴寒,门洞闭塞,连远处祁连山的皑皑积雪好像也让人空生怅惘,站在阔可通马的关楼上,王固若一阵惶恐,好像有万千胡骑纷至沓来,轰轰隆隆地叩着他心中的最后一道关口。

当然,这一切没有人看出来,至少王固若以为没有人看出来,他勉强跟上去,说些典故笑话,大家还是一团和气。

“小伙子历史学得不错。”老人顿了顿拐杖,颇有兴味地看着他。

“汗颜汗颜,我也就知道咱们家门口这点事儿。”王固若也不是谦虚,他是在实话实说。

老人意犹未尽:“那后来哪?”

后来?王固若抓瞎了,从汉武帝开河西四郡扯到白彦虎杀嫂千里出关,根本已经是他的极限了,通常来说领导同志们也就听个好玩,谁也不会真的研究历史。

“好了,爸爸。”一直一言未发的女士过来打圆场:“别为难人家小伙子了,别说他这个年纪,陈总也不一定知道青马的那段事呢。”她想必就是秀秀的母亲,一群人里,只有她看起来贵气逼人。

“别的事我还真不定知道”,王固若轻声说:“青马我还是知道一点的,小时候家母就曾经说过298旅北上东庙,擒获小日本中将的故事。”

“霍?”老人来了兴趣:“不简单嘛?来,说说。”

秀秀终于忍不住了,白眼:“所谓班门弄斧,说的就是你这种人。”

“秀秀。”老人略带责备地看着外孙女,但是口气里还满是宠爱。

秀秀撒娇:“外公本来就是,这个人闲着没事天天查资料,除了那点吹牛的东西什么也不知道。”

这样的下不来台,让王固若也生气了,他咬咬牙:“江小姐,咱们俩的了解好像是彼此彼此吧,给我留点面子。”

“嗤。”秀秀不屑一顾。

“秀秀,和年轻人说说话,挺有意思的,啊?”老人拍了拍外孙女的手背,满是老人斑的手上依稀看得见伤疤,想必也是从硝烟炮火里走出来的,平和得像个邻家老爷爷,“小伙子,你家大人也常常聊青马的事?”

“不瞒您说,我的外祖父好像也是298旅的,额济纳那一次他也去过”,王固若看了秀秀一眼:“好像是捍将马彪的属下。”

老人浑浊的眼里闪过一丝激动来,回头朗笑:“你们看,你们看,我怎么说的来着?什么叫历史啊,每个人往上数八辈,都是历史,小伙子,你外祖父是?”

王固若低头:“早就过世了,我都没缘分见他老人家。”

老人好像也在意料之中:“真没想还能见到故人之后……小伙子……对了,都忘了问你,叫什么?”

“王固若。”王固若不假思索:“固若金汤的固若。”

江总的眼角,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冷嘲。

王固若知道他必然揣测自己另觅高枝攀关系,笑自己不自量力,但是,笨嘴拙舌无话可说,原来说真话是没法解释的。

博物馆边,嘉峪关出口处,一片苇丛白茫茫浩荡荡,想必就是书上说的,蒹葭苍苍。

3

“若夫杨阿若,少任侠,长则蹈义,自西徂东,摧讨逆节,可谓勇而有仁者也。”

“少任侠说的是你,长则蹈义说的是我。”项步溪抒展身躯,扬扬自得。

“勇而有仁说的是我。”轩史昂横插进来。

“行了行了,三个人忙了一辈子,就在史书上混了一句,还好意思说。”杨阿若笑笑,终于尘埃落定,兄弟俩不用再吵吵谁亏负谁了。

那天清晨,他象往常一样爬起来,吃了两个饼子,练了一套拳,逗逗东家的狗西家的鸡,惹得邻居们照常一通叫骂,然后觉得有什么不对,大哥呢?轩史昂呢?他们去哪儿了?他提着剑怒气冲冲四下乱找,号叫怒骂,没有人搭理他——反正平日里他也不是多么安静的少年。再说项步溪死讯传来的时候每个人都以为他会狂怒,偏偏他若无其事;到了所有人都以为他已经忘记的时候,杨阿若又开始哭天抢地一口一个大哥,这是不是迟钝了点儿?

他找遍了酒泉每一个角落,在初遇轩史昂的地方掘地三尺,在大哥坟前掘地三尺,他去了所有能到的地方寻找,终于在大哥那卷残缺的著作里找到了答案:极少的少年有通灵的天赋,若加以修炼可以白日见鬼,但是,一旦长大成人再不能见,而长大成人的年龄,是十六岁。

杨阿若又悲痛又气愤——为什么是十六岁,那不是女人成年的年纪么?为什么大哥不告诉我,道一声晚安就天人永隔?

他决定好好活下去,甚至顺从长辈的意志娶了个美丽的姑娘,开始的时候还一切安好,但是很快杨阿若就苦恼起来,他看不见那两个人,可是不代表那两个人看不见他,他们还在身边吗?大哥……应该还在关注自己吧?

于是他开始喃喃自语,动不动就对着天空说话,然后疑神疑鬼地想要找到哪怕一点点讯息,很快年轻的新娘子开始害怕了,杨阿若无可奈何搬出新居。

当然,项步溪更生气,如果他有能力给这小子一点讯息,一定会骂得他连自己叫什么都不知道。

杨阿若经常嘀咕——

“大哥,你在天有灵,就让这片树叶掉下来吧。”

“大哥,你在天有灵,让这只狗叫一声吧……”

“大哥这件事你觉得如何呢?如果是,就让我摸到有字的纸条。”

还有最恶劣的,“大哥,你在天有灵,保佑我今天千万别拉肚子啊,好汉搁不住三泡稀啊……啊呀,好了好了,谢谢大哥!”

虽然离去的时候满怀悲情,但是现在,项步溪比杨阿若更加渴望能够交流一下,哪怕只有一句——好兄弟,大哥我真没什么灵力,就算千辛万苦有了那么一点儿,也不是给你干那些事用的。

兄弟二人第一次取得了全面默契的一致:天人永隔真是世界上最可怕的事情。

就在兄弟二人阴阳叫骂的当口,轩史昂的灵力得到了长足的进展,他对自然的悟性本来就高,心思单纯,又加上项步溪的指点,可谓一日千里。

“阿步,你说,日月的精华我们究竟怎么样才能吸收呢?”轩史昂望着落日发呆,巨大的太阳好像点燃了大地,天空一片火红。

“谁告诉你我们一定能汲取日月精华了?”项步溪完全无心修炼:“那都是人写的书,又不是鬼写的。”

“可是……我能感觉到力量。”轩史昂眼光里有着渴望。

项步溪摊开手:“即便是活人也能感觉到太阳的力量,可是我们一样要靠黍稷麦稻才能长大。我就是奇怪了,为什么这么久都没有第三个灵魂出现呢?不会这么巧,只有我们俩吧?”他悠悠一叹:“嘤其鸣矣,求其友声。”

轩史昂小心建议:“我觉得你可以试着看看书?”

项步溪讽刺道:“怎么看?等风吹开?”

“不是……”轩史昂窘迫起来:“我没读过你们的书,不懂,但是我昨天随手摸了一册书,忽然就全明白了,就是……那个人的意思,想法,我全明白了,阿步,我觉得你应该忘记智慧,才能齐物逍遥。”

“你你你你说什么?”项步溪跳了起来:“摸摸就可以?摸摸你就懂庄子?走走,带我去。”

他们一路飞奔到杨阿若,也就是昔日项步溪的书斋,轩史昂做着示范:“喏,摸这本书,我能看见一个幽愤吟唱的影子,摸这本,我能看见……”

项步溪左摸右摸,可是他的手还是一次又一次穿过书卷,什么也没感觉到:“算了,来来,你摸摸这本,告诉我里面说的东西,我都快要忘光了。”他指着自己的书稿。

这一次轩史昂的手也自虚空中划了过去,他尴尬老实地笑:“阿步……”

项步溪受到空前致命的打击:“凭什么?我的书也是用心写的!”

轩史昂无力地安慰:“或许是……没有写完的关系?”

项步溪低头,一遍又一遍抚摸着自己半生心血:“不是,你刚才摸到的也有残卷……轩史昂,看来,真的是我自负了。也罢,我一介白丁,又怎么能妄想和先贤比肩?”

“阿步,我摸到一点了,不骗你,真的摸到一点?”轩史昂的手留在书册内,高兴地喊:“不过不清楚,支离破碎的,尽是断章。”

项步溪看着他妒忌地牙痒痒,还断章,不过看了几本书而已,措辞水平就飞速增长。轩史昂轻轻闭上眼睛,好像在全力感受:“我明白了阿步……那些文章里,有魂魄,可是你的文章里,只有想法啊……但我还是能感觉到的,你在说,你要穷极天地时空的秘密,你要写的,不是鬼神,是恐惧和追寻……是一个很大很大,无边无际的东西。”

如果有泪,项步溪早就热泪盈眶,可是他只能喃喃地说:“轩史昂……轩史昂!没想到我的知音居然是你,我真想……活下去。”

轩史昂看着他,大而凶恶的眼睛也变得酸楚:“我明白阿步……我也是,真想活下去。”

却原来,无奈神鬼仙佛,都是回天乏力;不平魑魅魍魉,尽是壮志未酬。

二人楚囚对泣之时,杨阿若一脚踢开门:“真恨不得一死了之。”

这话说的真是天怒人怨,项步溪轩史昂齐齐暗地唾弃之。

轩史昂笑道:“我保证他三句话内就要召唤你在天之灵。”

“可恼!”杨阿若左拳砸在右掌上:“真是可恼可恶!”

项步溪立即竖起两根手指摇摇,意思是,两句了。

杨阿若的例行倾诉开始了:“大哥,我该如何是好?豪强黄昂杀了太守一家,他知道我和徐朋有仇,特地命人把徐朋绑到我面前,要我和他一起干。可是大哥,我始终记得你的教诲,你说天下人瞧不起游侠儿,就决不能再做被人鄙视之事;你说再怎么肆意妄为,至多也就是陪上自己一条命,决不能拿别人的性命当作筹码……罢了罢了,我不能应承他,反正量他也不会难为我。”

“好兄弟。”项步溪点头赞许。

“大哥你在夸我是不是?”杨阿若脸颊上露出微笑来,项步溪正欣喜若狂,以为终于可以对话,杨阿若自顾自说下去:“黄昂一旦掌握了酒泉,势必民不聊生,大哥,我当真可以独善其身么?我一把剑一双拳头,在这酒泉郡能护几个人?可是……出城求助我找谁去?天下兵荒马乱的谁能帮我?我又实在厌烦和那些獐头鼠目的家伙们打交道。”

项步溪叹口气:“管不了的事情就别多想,能掌握自己已经不容易。”

“是,大哥!”杨阿若忽然跳起来,两眼冒光:“我听见你的话了,那些人争夺天下我不管,那些人争夺凉州我也忍了,但是既然闹到酒泉头上,无论如何我总要尽力一试,问心无愧才好。”

他匆匆拔剑,冲出门去整理简单行囊。

项步溪目送着他的背影:“我的小兄弟长大了,他喊的那个大哥,早就不是我了。”

轩史昂着急:“难道我们什么都做不了?项步溪,酒泉可不仅是他的故乡。”

项步溪看看左右:“要说办法也是有的,但是没有试过不知道效果……除非万不得已,我不会轻用。”

一溜烟跑走的杨阿若又一溜烟窜了回来,捧起项步溪的残书:“大哥的著作可不能丢……唔,不过……也实在太重了,大哥你在天有灵,我烧给你吧。”

项步溪几乎全身都扑了上去,对着杨阿若的耳朵吼:“住手!谁跟你说烧了我能看到的——杨阿若杨兄弟杨大爷,我求你求你!”

杨阿若自顾自摸出火刀火石,咯察咯察地点火,项步溪快要疯了,这是他毕生的心血,他苟延残喘的代价,且并未抄录副本,他之所以没有远离酒泉,九成的原因是为了时不时回来看看他的书,他没写完的书。

只是杨阿若刚刚举起手臂,整个人晃了晃,来不及呻吟,已经倒在地上。

一个娇怯的女人走了进来,浑身都在颤抖,她看上去也还不过十五六岁,却换了新妇装扮,手上拿着圈细麻绳,轻声道:“夫君休怪,夫君休怪,我也是为了保全你的性命。”

她抿着唇,颤抖着将杨阿若的身子扳过来,拉过他双手,刚刚拿着绳索绕了半圈,又扯过块布巾来裹住他双腕,这才吃力捆缚起来,杨阿若虽然年轻,但是手臂粗沉肩宽背阔,一时间小女子手忙脚乱,好容易反剪双臂缠了几道,就听杨阿若道:“你就是这样待我的?”

声音乍一听起,比往日有些粗哑,但杨氏已经吓得魂飞魄散,一跤坐倒在地,那药茶明明是足以令人大睡三日的,怎么明明看他一饮而尽,偏偏又醒转过来?

杨阿若已经慢慢转过身来,静静回眸,昔日明亮暴戾的眼里满是沉痛悲哀,一字字道:“出去!”

杨氏以手撑地,跌跌撞撞跑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