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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久,才听见轩史昂的声音:“你说的办法就是这个?”

项步溪道:“不错,神志昏迷或者重伤的时候,咱们进来倒是合适,只是不知道会不会伤到阿若的身子——我说,你也跑进来干什么?”

轩史昂怒道:“你又不打招呼,叫声不好就往前窜,我自然会跟着你。项步溪……作鬼不能这么笨的,你到现在都没把绳子弄开,那女的又没打结。”

项步溪也急了:“你懂不懂什么叫熟能生巧?这又不是我的身子,手指那么远的部位很难控制……实在不行你来?”

轩史昂连忙说:“早换我啊……你看,你看,这不是行了?好了老项,说话的时候归你行动的时候归我,这小子不知什么时候才醒,咱们先逃出酒泉再说。”

项步溪只能让贤:“带着我的书!”

杨阿若生平第一次在马背上“醒来”,而且他发现,自己的骑术简直出神入化。

然后他又发现,那个骑马的“人”根本就不是自己。

“这是……哪儿?”他刚刚由此一问,立即脑子里响起一个声音:“去张掖,向张掖太守求救。”

杨阿若大喜:“大哥!你在哪里?”

项步溪思考了一下这个问题:“大概蜷缩在……你的左眼,要不要上来看风景?”

轩史昂勒马:“吵死了吵死了,脑子里一团乱。”

杨阿若这下更吃惊:“轩史昂?”

项步溪无奈:“你一时半会儿是抢不回主导权的,阿若,这个人四百年没骑过马,而且看见马镫快要高兴疯了,让他尽尽兴……阿若,我来告诉你是怎么回事,还有,我有几句话,一直想要对你说。”

那天晚上,三个灵魂在一具躯体里争吵了很久很久,他们最终得出结论如下:三人共用杨阿若的身体,每天身体休息三个时辰,然后项步溪分得两个时辰读书,轩史昂分得两个时辰练习骑射武艺,剩下五个时辰是杨阿若自己的。

尽可能不在体内对话,因为那样的话每个人都会错乱疯癫,灵魂交流的间隙,可以打打招呼,其他想说的话,一律写成纸条。

杨阿若弱冠之年,为自己起名杨丰,为了避免两个灵魂纠结的时候被外人看见,他时常带着一个青面獠牙的面具,于是他有了一个绰号,叫做“鬼丰”。

杨阿若夜奔张掖,单骑回酒泉,一己之力独臂擎天,总算是做出了一份还算轰轰烈烈的事业来。

当杨丰的身体垂垂老矣,终于停止呼吸的时候,那个唇红齿白的少年游侠第一个跳了下来。

轩史昂第二个游离出来,并且对杨阿若表示好奇:“你这种毫无执着追求的人,居然也会有灵体?”

项步溪最为留恋这具躯体,最后一个无可奈何地走出来:“他也有,只是从来不肯告诉我们而已。”

史册上大汉王朝的煊赫一页,已经彻底翻了过去。

三 梦?战

1

“如果不是我媳妇……”老爷子眯上眼,好像沉入遥远的回忆中。王固若坐在对面沙发上,坐得笔直,面对着秀秀的挑衅,他若有若无地微笑,没什么的,就像爸爸说的一样,点头不抱怨,抱怨不点头,这么大的人了,对自己的一言一行负责,本来就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既然我来这里只是为了和老前辈聊聊旧事,那么,就不必在乎别人的目光。

秀秀瘦了,只是短短几天功夫,鹅蛋脸就变成了瓜子脸,王固若说不清自己是心疼还是欣慰,又或者两者兼而有之。

他自己也憔悴了很多,眼眶深陷,脸色焦黄,掩饰不住的疲惫。

被双方小心翼翼掩饰许久的鸿沟骤然划开,是不那么容易合拢的。

“那年我才十八岁,北平沦陷之后跟着父母逃到天水,后来又北上酒泉,我身体好,又稍微练过一点,一心想要参军打鬼子,那时候跟我媳妇好上了,她在《西北文学》写抗战通讯稿,后来进了兰州八办,老是和我说,一起去延安。

“进了马家军,我一个外地人日子也不好过,多亏当时有个朋友帮着我,他人长得黑,我们都叫他老窑,我长得也挺黑的,慢慢的兄弟们叫我小窑。没过多久,李厅长来了酒泉,说是有日特在额济纳设据点,猖狂得很,能不能拨个连拔了他,那时候大家伙士气都很高,邓宝珊带的新一军刚刚开拔到陕北,连打了几个漂亮仗,我们手也痒得很。酒泉离额济纳七百里地,一路要穿过甘北的戈壁……”

六月,嘉峪关,晴。

风云起,山河动,黄埔建军声势雄,革命壮士矢精忠。

金戈铁马,百战沙场,安内攘外作先锋。

纵横扫荡,复兴中华,所向无敌,立大功。

旌旗耀,金鼓响,龙腾虎跃军威壮,忠诚精实风纪扬。

机动攻势,勇敢沉着,奇袭主动智谋广。

肝胆相照,团结自强,歼灭敌寇,凯歌唱。

……

军歌嘹亮,从队前传到队尾,已经渐渐没有了声音,一个西北汉子嗤笑:“娃娃军才干的事情。”

虽然已经整编多年,这支以彪捍著称的队伍却没有减弱几分匪气,他们嘲笑东北逃来的青年,嘲笑吃了败仗的友军,也嘲笑那些带着眼睛,说话和声细语的文弱书生。马家军可不是浪得虚名,从清末至今也不知大大小小打了多少血仗,他们也不大关心山河变色易主,反正如果真是大事,迟早会传到陇西来。

这次回去又有的牛吹,逮了一个中将一个少将,漂漂亮亮把额济纳的据点连锅端起,仗没打过瘾的几个男人继续过着嘴瘾,顺便修理一下俘虏中的五个汉奸。

“小窑,看什么呢?”黑瘦的青年拉了一下身边的小伙子,那小伙子眼里又是鄙视,但又有些微的不忍,叹了口气没说什么。

身边有人笑话:“看什么?汉奸呗,汉人特产的奸细,嘿嘿。”

小窑的嘴角抽搐了一下,黑瘦的青年连忙开解:“别往心里去,哪儿都有败类。”

“哥”,小窑用很低的声音说:“我呆不下去了,我想趁机走。”

青年眼色示意,两人往队伍边上带了带马,青年也压低声音:“找死啊你?现在跑那是军法处置知道不?多大点事啊?不都是打鬼子么?去哪儿不一样?我知道你想上前线,跟你透个话啊,过几个月咱们队伍也得开拔。”

“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小窑犹豫了下,还是说:“理念不同吧,我不想在这儿当少数派了。”

“少数派你个鸟!”青年怒了,随手用缰绳抽了鞭小窑的马头:“斯大林还是格鲁吉亚人呢,俄罗斯族人民反对他了?行了啊小窑,你再说下去我要报告了。”

小窑低头不说什么了,他知道老窑其实也时常偷偷看些传单报纸什么的,不然怎么会知道斯大林是哪儿人?他甚至有劝老窑和自己一起走的想法,去延安,所有革命青年心里的圣地——但是老窑不会走的,他刚刚娶老婆炕头还没焐暖和呢。老窑的老婆叫哈兰娣,哈家屯子有名的美人,老窑一提起来,兄弟们一起羡慕的流口水,哈兰娣有多好看呢?老窑可着劲吹大家也不知道……女人女人女人,十八岁的少年浑身都在躁动,粗硬的马鞍摩擦着大腿根,弄得那儿一阵痒痒的,什么时候才能和小琴突破“革命同志的纯洁友谊关系”呢?

不知不觉中,小窑已经稍稍偏离了大部队。

“抓住他,这小子想当逃兵!”有人高叫。

小窑大吃一惊,打死他也不信视如兄长的老窑会出卖他,但是来不及再想,他猛一踢马开始狂奔。

那个随口喊着玩儿的男人也惊呆了,小窑不是在闹着玩,他越跑越远,几个人脸色黑下来,端起了枪。

老窑一把按下枪口:“我去追他。”

他一马当先,三四个骑兵跟了上去。

“小窑站住!”马蹄声越来越近:“你跑不了的还不快回来?”

无论是骑术还是地形的熟悉,小窑和这群土生土长的西北汉子都没法比。

小窑拔枪对天放了一枪:“你再追我,我不客气了!”

老窑脸色变了:“你他娘疯了!”

枪一响,逃兵的罪名算是坐实了,转眼间就会有人跟来,跑?这茫茫无边的戈壁滩,放你跑出十里地去。

“放下枪小窑,跟哥吵两句嘴你耍什么孩子气啊?”老窑一边对前头狂喊一边回头压低声音:“别开枪,他还是个孩子。”

套马索的飕飕声在背后响起,小窑连忙一个镫里藏身,但是躲过第一套没躲过第二下,马头被带住,小窑一个把持不住被摔下马背来,他知道自己走不了了,回头,黑圆的脸盘子涨成紫红,鼻孔大大地喘着粗气,腮帮子鼓出两块咬肌来。

“我来”,老窑跳下马,赤手空拳走了过去,几个兄弟也懒得下马了,老窑是出了名的快刀铁拳,有一次曾经一把斩马刀同时砍下两颗狼头来,被戏称为“窑二狼”。

“跑!我让你跑!腿给你打折了?咋了我骂你两句不行啦啊?我打死你也没人给你出头知道不?”老窑两拳下去,小窑脸上已经红红青青的一片,鼻血流得浑身都是,刚刚出拳就被格挡住,胳膊被就势扭在身后。

“老窑,别在我们几个面前唱大戏了。”马上的汉子扔下截马缰绳去:“回去就说是这小子自首了,你气不过揍了他一顿。”

老窑讪讪笑,四下抱拳,就手把小窑扔到自己马背上,翻身上马,一言不发。

小窑并不笨,这时候装英雄一点好处也没有,马家军是正规军编制地方驻军脾气,没有繁文缛节那一套,说毙了就毙了,他老老实实说是被骂了几句急了才跑,然后就被扔到了俘虏堆里。

耻辱!小窑想,为什么要把我和汉奸捆一块儿?

傍晚,老窑端着两个饼子一碗水走过来,默不作声地解开小窑的绳子,把饼子向他手里一塞:“吃。”

老窑的额头是清清楚楚马鞭的痕迹,皮开肉绽,鞭痕消失在军装的领口下,小窑忍不住伸手去掀他衣裳,被老窑不耐烦打开:“快他妈吃。”

小窑不说话了,放下水碗,背过双手转过身子,老窑叹口气,从兜里摸出纱布,细细包裹小窑已经血肉模糊的手腕,半晌,说:“不会有事的,嗯?忍一忍,难受了喊解手。”

小窑默默点头。

一边的俘虏们一直在看着,忽然有个中年男人说:“你就是马成树?”

老窑转过头,冷冷看着他。

那人笑了:“你老婆在我们手里。”

老窑冷笑一声,摸起地上的绳子抽过去:“狗汉奸。”

“你不信就算了,哈兰娣的袜子上绣了只鸳鸯,和你袜子上一对,对吧?”那人看着老窑的脸色,知道他已经开始惊惶,又说:“你不信,看看我鞋里。”

老窑铁塔般站在当地,狠狠呼吸了几口,一手捏住那人的脚踝,疼得那人直抽冷气——皮鞋里藏着块铜币,一面是个男人一面是个女人,女人有好看的下巴和脸颊——老窑傻了,这铜币是哈兰娣家祖祖辈辈传下来的,新婚的时候丈母娘郑重其事地从箱底摸了出,说是个保佑两口子恩恩爱爱的吉祥物儿,哈兰娣喜欢的不行,从来不曾离身。

“我也不为难你。”那人看透了老窑的心思:“我们的人就在玉门埋伏,你们不是缴获了电台吗?去按几个键,我保证把你老婆还给你。”

老窑想了很久很久,终于一转身出门,大声叫:“报告长官——”

他的声音里带着哭腔。

小窑睡不着,他知道老窑对哈兰娣的感情的。

夜很深,也很黑,小窑忽然感觉到双手解脱了,一个有力的手腕攥住他,猫手猫脚地向外摸去。

“你走吧。”老窑把一壶水一小袋干粮塞给他:“回去了不一定有人替你说话,冒冒险,跑吧。”他想了想,又把那个铜币也塞过去:“留着做个纪念,我不想落在日本人手里。”

“我跟你一起去。”小窑知道他要干什么。

“别傻了,活不下来的。”老窑坚决摇头。

“你不带我去,我就鸣枪。”小窑也学会了耍横。

“你!”老窑无可奈何:“走走,先离营地远一点再说,好不容易才绕开哨兵。”

可是小窑惊叫起来——“马!马!”远方,两匹快马奔了出来,马背上没有骑手,老窑疑惑着打了个呼哨,果然是自己的坐骑,马鞍上是一大壶清水和一大包弹药。

黑夜中看不见老窑的表情,也看不见军营有什么动静,老窑默默行了个军礼,这是兄弟们能为一个逃兵做到的全部。

一直到很多年后,小窑戎马半生,饱经沧桑,他还是不知道,老窑在那个夜晚,做对了,还是做错了?

那一仗打得很惨烈,哈兰娣不在玉门,或许已经死了,或许那个汉奸根本就是在说谎。小小的据点窝了三十多人,但是工事却很简陋,一看就是临时搭造的 ——抗战爆发前后,日寇进军归绥、包头,试图以伊克昭盟为跳板进军大西北,但在伊东游击纵队的血战下始终未能西进。西北戈壁不是华北平原,土地贫瘠,气候极端恶劣,日寇在甘肃尤其是甘北的活动成本也非常高。

两人分工,小窑负责抢车炸车,老窑去把水箱毁了,剩下的事情交给戈壁滩来做。

但是,甫一交火,两人就很快陷入包围圈,小窑成功地抢到一辆车,但是没能炸毁其他三辆,而老窑的眼已经红了,他退到一排汽油桶后面,做好了同归于尽的打算。

小窑不忍心一个人跑远,他围着那个沙丘转大圈子,一边摆脱身后的追击,一边还要关注老窑的状况——他总希望有奇迹发生,老窑可以逃出来,两人一起去延安。

奇迹没有发生,意外发生了——小窑远远看见老窑懊恼地扔掉枪,拔出刀来,周遭敌人也拔刀,缓缓向老窑逼去。

“滚啊!还不快滚!”老窑的刀法已经乱了,如果不是对方想抓活的,早就死了。

小窑一转方向盘,想要冲过去,为老窑补一颗子弹,但是车身一个趔趄——轮胎被击暴了——追击的三辆车成品字形包围了他。

“那是我第一次真实地面对死亡……”老人说:“我以为我会害怕,不过没有,一点都没有。”

王固若沉吟良久:“您和那位老窑,是怎么活下来的呢?”

老人摇摇头:“老窑?他一定不在人世了……我亲眼看见他不要命地扑上去,一个鬼子的刺刀从他肚子穿过去,但他一把扯出那个鬼子腰上的配枪,向油桶开了一枪,那个爆炸……别说他们了,连我都被掀了出去。”

王固若低头笑笑:“我向您保证,他一定活下来了,而且哈兰娣也没有死,他们团聚了……只是,至于是怎么活下来的,他一直都不肯说,后来……文革里没撑住交代了,又没人信。”

“你说什么?小伙子?”老人双手开始剧烈地颤抖,秀秀连忙跑过去,拿着药递到外公口边,但老人看也不看,一把拉住王固若:“他活着?他说什么了?那就是说……不是我自己的幻觉?”

王固若也望着老人:“您还是先告诉我吧,我知道的那个说法,毕竟已经经过几个人的嘴了。”

老人凝神望着窗外,是的就是窗外,不用太远,越过小城越过村镇越过绿化带,就是戈壁,埋葬了万千魂魄,热血和传说的戈壁……

“我看见……”老人摇摇头,身为一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他把这段回忆一直当作是幻觉,很多年,很多年,“我看见地上的沙子和石块忽然开始旋转,然后变成了士兵的模样,带着盔甲,拔出剑,然后向我走了过来……“”

“你们忘记了自己的承诺了?”风吹着沙,猎猎作响。

“不敢忘。”齐齐的兵刃出鞘声,齐齐的誓言重响:“魂魄归来,护我山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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