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双手双脚都勾住了这老藤,从一头滑下来。滑过来实在有些心惊胆战,若是从泥水中再跳出那条鼍龙,我实在是必死无疑。

总算谢天谢地,我安然落地。一踩到地上,我只觉得两脚一软,差点摔倒。大概是在柱子上我拼命勾住柱子,将力气都用完了。吴万龄扶住我,道:“将军,你怎么会跑那儿去了?我们醒来不见你,都吓了一大跳。”

我摇了摇头,道:“一言难尽。”

把昨晚的事刚说了一遍,听得他们都有些张口结舌。正说到两条鼍龙将那人拖入泥水中时,我心有余悸,看了看河滩上。早上,却平平静静,什么也看不出来了。

张龙友道:“楚将军,这真是你碰到的么?会不会…”

我有点生气,道:“张先生,你道我会骗你么?”

可是,看着那平静的河滩,连自己也有点怀疑是不是自己做梦。可不管怎么说,早上我是在那柱子顶上,这总是事实。

吴万龄忽然道:“楚将军说的全是事实。”

他弯下腰,在一个水洼里摸了摸,摸出一柄剑来。

张龙友惊叫道:“真的!”

他伸手接过剑来看了看。我道:“那人的剑术非常奇诡,我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吴万龄道:“统领,你也别太看不起自己了。以统领你的本领,绝不会斗不过他的,至少现在你好端端的,而他已经死了。”

一听他说“好端端的”,我才想起我左肩左臂分别中过一剑。我看了看肩头,幸好血都已止住了。我苦笑道:“我这左肩已经连着被刺中两回了。那帮人,怎么老爱刺我左肩。”

张龙友忽然道:“楚将军,那个人真的自称是‘神’么?”

我道:“是啊。怎么了?”

张龙友忽然脸色一变,喃喃道:“难道…难道…”

我道:“到底怎么了?别吞吞吐吐的。”

张龙友又看了看剑,道:“楚将军,那人只怕是上清丹鼎派旁支的弟子…”

我心头倒是一沉。那人虽不是我杀的,但也间接死在我手上。如果他和张龙友份属同门,我倒有些难以面对张龙友了。张龙友也猜到我的想法,道:“楚将军,你别往心里去,那其实不算我的同门了。”

我道:“是么?那是什么?”

“上清丹鼎派一百多年前是剑丹双修,本来练剑不过为强身健体,但当时有一支一味练剑,不愿在丹鼎上下功夫。那时上清丹鼎派在朝中势大,本以丹鼎得帝君信任,若一味练剑,有违我派主旨。因此,当时上清丹鼎派法师,真归子老师的太师祖泰右真人将这一派逐出了上清丹鼎派。”

“后来呢?”

“后来谁知道,”张龙友又看了看那柄剑道,“反正这一支本来人数就少,逐出上清丹鼎派后就更销声匿迹了。只是,他们用的剑,上清丹鼎派里也用,你看。”

他将那剑放到我眼前,指着剑柄上的一个花纹。那是个圆,当中一根弯曲的线将圆分成两半,一半白一半黑,白的当中却又有个黑点,黑的一半里有个白点。我道:“这不是你们上清丹鼎派的标志么?”

张龙友点了点头,道:“清虚吐纳派和上清丹鼎派同出一源,都用的这个太极图。不过两派用的正好相反,我们黑的在左白的在右,而清虚吐纳派白的在左,黑的在右。这种剑,也只有法统的人才用,因为不适用马上击刺,军中根本不用的。”

我道:“是啊,军中的剑都是双手剑,比这种剑要大而重得多。”

张龙友把剑给我道:“楚将军,你可要小心点。这种剑术在马上没多大用处,可在步下,家师曾说,精于这种剑术,不会逊于军中万夫不挡的大将。”

的确。我想起那人如同电闪雷鸣般的剑术。我在那种剑术下根本没一点还手之力,若不是那鼍龙突然冒出来,我绝逃不过那人剑下的。我接过剑看了看,道:“张先生,这把剑还是你带着吧。”

张龙友道:“可是,没剑鞘啊,我也不好带。”

吴万龄笑道:“张先生,有薛工正在,你怕什么?他虽然没多大力气,做个剑鞘,那是容易之极的事。”

回到小屋中,一见我进来,薛文亦和几个女子都露出笑意。

这些天,相濡以沫,我们也更接近了。我看见她的脸上也闪过一丝欣慰,心头一阵温暖,几乎有点想落泪。

第三章 西府军

文当县与符敦城之间只隔着押龙河。押龙河虽是大江支流,却比大江还要宽,我到现在也才知道为什么会以“押龙”命名这条大河。路是沿河盘山而行,一路上都能看见这条大河。

在路上走着,看着河中浊浪滔滔,不时有鼍龙在浪涛中出没,我仍是心有余悸。

吴万龄对中西四省的地形还算略有所知,但他也只知道去府敦的路。我们从高鹫城出发,向西北而行,已穿过了成昧、秉德两省。那两省因为本来就没有名城,战乱过后,更是渺无人烟。我们也曾路过两三个小城,里面却是白骨累累,一个活人也没有。我记得,有一个城是我们来时路过的,那时我还曾和祈烈他们一起去屠城。那个只有两三万人的小城,我们只用了半日便已屠尽。那时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安,现在重来,心头却不禁一阵痛楚。

天水省以前是十九行省中人口最多的一个,据说极盛时,每隔百里就有一个小村镇。符敦城在十二名城中虽然也只是名列中游,但天水省的小城却是诸行省中最多的。可是,拥有一千万人口的天水省,如今只剩了三十余万人口,天水省要恢复元气,那也不知何年何月了。

不管怎么说,我们总还是渐渐看到人迹。在成昧、秉德两省的大道上,路也差不多全被草木湮没,可是从我们到文当县后,也逐渐见到了些马蹄印和足迹,路也好走多了。

我走在最前面,和吴万龄拖着拖床。现在薛文亦虽然还不能自己走动,但已能坐了起来。

我想,到了符敦城,即使西府军不帮忙,我们大概也能顺利回去。只是,希望吴万龄担心的事不要变成事实。

文当县紧贴着符敦城,我们昨夜歇息的地方离城大约还有三十几里。下了一场暴雨,今天居然是个难得的好天。在路上走着,看着路边泥土里钻出的草芽,心头也少有的欣喜。

这时,吴万龄小声道:“统领,昨天你碰到的那个人,会不会是西府军的人?”

我扭过头,看看他道:“你还担心这个?”

“我想,万一那是西府军的人,我们最好当作不知道,张先生的那把剑最好别拿出来给人看,省得多事。”

的确,如果那个人真的是西府军的人,那可真要节外生枝。我沉吟道:“说得也是。不过,我见他那副样子,长得好丑,不太象西府军的人。”

吴万龄小声笑了笑,道:“统领你可真会说笑话,长得丑又不是不能参军。比方说…”

他看了看张龙友,张龙友正抱着个火种坛子走在身后,身上挂着那把拣来的长剑,也不知我们正在谈论他的美丑问题。剑鞘做得虽然很简单,但并不粗糙,只是挂在他身上,怎么看怎么不象。张龙友当然不丑,他的长相甚至可以说得上俊朗,只是看上去实在不象个当兵的,真不知当初怎么让他混进武侯的南征大军去的。我不由得笑了,道:“可是,那个人实在很丑,简直可笑。”

吴万龄忍住笑,道:“到底怎么个丑法?”

他这么一说,我倒是一怔,道:“那个人的样子,我只看到了一眼,不过,好象…好象我以前见过。”

“你认识?”

尽管天气晴朗,阳光灿烂,可是我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喃喃道:“是啊,我好象认识他。可是,可是…”

我想不起我哪里见到过那个人,而那个人分明也并不认识我。也许,是我在南征途中偶尔见过一面吧,只是我怎么也想不起来。

我正想着,忽然张龙友叫道:“快看!那里有烟!”

远远的,一缕细烟袅袅升起。雨后,空气也象洗净了,能看得很远,那一缕烟大约也在十几里外了。

那是炊烟啊。我一阵狂喜,也不再和吴万龄说别的了,叫道:“吴将军,那儿便是符敦城么?”

“很可能便是。”

吴万龄手搭凉篷看了看,又道:“统领,我们歇一歇,商议一下吧。”

“好吧,”我想了想道,“最好是我先去探探路。”

吴万龄还要说什么,我道:“吴将军,你也不必多说,就这么定了。明天我如果不回来,你们就马上走,不要等我。”

吴万龄沉吟了一下,道:“统领,你当心点。”

我苦笑了笑道:“希望西府军没你想的那么坏。你们等我消息吧。”

辞别了他们,我一个人向前走去。

这条路人迹渐多,路上还可以看到车辙印。那些车辙印很深,昨天下了那么大一场雨仍没有冲掉。看着这些直直的车辙印,也感到的确回到了人群中。

越往前走,人迹也就越多。我走得有些累,在路边拣了块石头坐下来。

符敦城就在前面。越走近城池,我反而更加惊慌。

刚坐了一会,忽然听得前面传来一阵马蹄声。这阵声音很急,远远听到,似是有数十匹马奔来一般。我站起身,向前方望去。

这道山道曲曲弯弯盘在山中,到处都是转弯,还看不到半个人影。不过,听声音已经很近了。听着这马蹄声,我也不知自己该是高兴还是担心。

来的,八成是西府军的人。

我等了没多久,忽然前面百步外出现了十几个人影。百步外,正是个拐角,他们跑得很急,一转过那拐角便出现在我眼前。

他们也一定看见了我,疾驰的马也一下勒住,跑在前头的一个勒得太急,马都人立起来。

我伸出双手,挥了挥,示意我没有敌意,一边向前走去。

不管怎么说,我心头还是有些欣喜。

哪知我刚走了几步,那些骑士忽然从马上摘下长枪,在路面上排开,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

被吴万龄说中了么?

我心一沉,但脸上还挂着笑意,叫道:“诸位将军,我是…”

我话未说完,有一个骑士拍马上前,叫道:“站住!不许再向前走!”

我一下站定。看过去,有两个骑士甚至已将弓拿下来,搭上了箭,看样子我再上前他们便要放箭了。

我叫道:“别误会,我是帝国军龙鳞军统领楚休红,请问,你们是西府军的将军么?”

那个上前来的骑士打马上来道:“你说你是什么人?”

他仍用长枪指着我。我有点不快,但脸上仍然带着笑容道:“我是龙鳞军统领楚休红。”

“龙鳞军?”他看了看我,忽然喝道:“胡说!龙鳞军是沈西平将军亲自统领,哪里会冒出你这个统领来!”

看他那样子,似乎马上会一枪向我扎过来。我叫道:“沈大人已经阵亡,我是君侯亲自提拔的。”

他看了看我,哼了一声道:“你是逃兵?”

我道:“南征军已全军覆没,我是逃出来的。”

我说得很平静,情知他们也未必会信。吴万龄担心的另一个原因,也是这个吧。西府军不见得会相信我们,但我的话一出口,他们都是一震。有一个失声道:“难道是真的?”

我吃了一惊,道:“你们知道了?”

那个领头的骑士道:“去见过周陶两位都督再说吧。小朱,你和他合乘一匹先回去,我们再巡视一下。”

西府军的正都督叫周诺,副都督叫陶守拙,我也知道的。那个小朱的马是最大的,过来让我坐到他身后。我坐上马,道:“请问将军贵姓?”

这人道:“我是西府第三军队官杜禀,楚将军。”

他说出最后这三个字时,我只觉心底一下松了下来。他这么叫我,那已是相信我了。我道:“杜将军,我还有几个同伴在后面,其中还有伤员,请杜将军把他们也带来。”

杜禀笑了笑,淡淡道:“好吧。”

我本来已经很放下心来了,但一见他的笑容,我不禁一阵发毛。他这笑意也并不是如何阴险,可是我看着总觉得好象内含深意。我有点后悔把吴万龄他们的行迹都告诉了他,可话已出口,后悔也来不及了。

小朱和另两个骑士跟我一块儿回城。那两个多半是监视我的,我倒也不以为忤。那个小朱倒是个很多嘴的人,一等杜禀他们走远,他便道:“楚将军,南征军真的已全军覆没了?”

我颓然道:“是。”

“真的是那种象蛇一样的人么?”

我一惊:“你们怎么知道的?这消息这么快?”

小朱哈哈地笑了笑道:“有人已经把你们的消息传来了,你们也算快,前脚后脚的就到。”

“有人传来消息了?”我吃了一惊,“是南征军的残部么?”

他摇了摇头道:“不知。只知道是个头戴大斗笠的人。那人剑术当真了得,我们周都督本以为他是李湍残部,是来乱我们军心的,又见他不肯拿下斗笠,连长什么样都不给人看,藏头露尾的样子,便下令拿下他。哪知这人剑术极强,一把细剑抵挡住了十余人进攻,也不伤一人,只告诉我们说要当心怪兽来袭,说是象蛇一般的人,说完便飘然而去。你们真的已全军覆没了?”

我一阵哑然。小朱说的那个人,分别就是与我相斗,死在鼍龙口里的那个人。没想到,他居然是给西府军报信的,那么应该是我们这一方了?

我点了点头,道:“是。”

“那种怪兽真的那么厉害么?”

也许是我多心,可是从小朱的脸上,我看不出有多少同情,反而有些幸灾乐祸的表情。

我的心一沉,道:“是,那种怪兽很厉害。”

他撇了撇嘴。也许,在他心目中,一定也有武侯统兵失误,以至兵溃的想法。可能,他正在想道“若是西府军为主力,那种溃败就不可能”之类的想法吧。我也没有多说,只是道:“现在西府军有多少兵力?”

一说起这,小朱登时红光满面,道:“自逆贼李湍败亡后,我军已恢复旧制,现在仍有五万大军。可惜你们南征时我们没能同行,不然,武侯也不会有不测了。”

如果西府军共行,说不定我们败得更惨吧。多了几万人,指挥不灵,粮草消耗却要更多,实在并没有太多必要。事实上,我们在军事上并不曾败,蛇人尽管攻击力强得惊人,如果我们能保障后勤辎重的话,未必不能坚守下去。只是说这些,好象也只是败军之将的嘴硬,我只是淡淡地说:“也许吧。”

马匹前行,在山中曲曲弯弯地走了半日。虽然符敦城就在眼前,隔着一条大河,似乎伸手可及,可是走来却仍要半日。我道:“还有多少路啊?”

小朱笑道:“看山跑死马,楚将军走得倦了吧?快到了。”

的确,又转了几个弯,前面出现了一座行营。营门口有卫兵守着,远远的,有人叫道:“小朱,你们先回来了?老杜去哪里了?”

小朱回头道:“到渡口了,下马吧。”

我跳下马,他也下了马,叫道:“阿昌,我们带回了南征败军的楚休红将军回来了。”

行营里一阵喧哗,大概他们也都吃了一惊。我们走进行营时,门口已有一些人聚着了,我刚进门便被他们围在当中。有人大声道:“你是从南征军中逃回来的么?南征军真的败了?”

我道:“是。”

“说来听听。”

自承失败,也许不好受,但那也是事实。可是要我这么说如何败的,实在没心情。小朱大概也觉察了我的样子,道:“让楚将军歇息一下吧。阿昌,馒头还有么?”

那个叫阿昌的士兵道:“有,有,刚出锅呢,我去拿。”

小朱对我道:“楚将军,你先在这里歇一下吧,等杜将军回来,再渡河向两位都督禀报。”

行营很是简陋,但是风餐露宿惯了,坐在床铺上,也实在是一种享受。我刚坐了一会,那个阿昌端了一盆冒着热气的白面馒头过来道:“楚将军,请用。”

我们现在吃得虽然不算太差,不过那些淡而无味的肉也吃得有点腻了,我抓过一个馒头,道:“多谢。”三口并作两口,便吞了下去。

热气腾腾的馒头吃下去,实在有如无尚的美味。我一连吃了三个,才算停手。看看他们都有点目瞪口呆,我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失礼了。”

小朱长吁一口气道:“你真能吃。”

我不禁苦笑。还是第一次有人这么品评我,我道:“已经有大半年没好好吃过一顿了。”

小朱道:“楚将军,你说说,你们到底是怎么全军覆没的?”

这时有不少行营里的士兵也挤过来听。我刚想说,阿昌递过了一杯水道:“楚将军,喝口水,慢慢说。”

杯中满盛着碧绿的茶水。天水省雨水多,茶树长得很好,在帝国腹地以产茶出名。这杯碧绿茶水喝下去,口齿生香。我喝了一口后,道:“那时我们攻破高鹫城后的事了…”

我向他们简要地说了一遍,当然,最后决议吃人的事没有说,只是说绝粮后还坚守了许多日子,听得他们长吁短叹的。虽然我的口才不甚佳,但是说起管弘的力战,苍月公最后的计谋,也是很让他们感叹。正说到最后我们坐着薛文亦的飞行机逃出城时,却听得外面有人喝道:“人都到哪里去了?快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