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呆了呆,那跑堂的受伤拿了个垃圾筒,正把桌子上的肉骨头之类抹进去,里面有一团嘿黑的东西,只有丝绸点着后才会缩成一团。我道:“他们做什么要点这块帕子?”

跑堂的笑了笑,道:“多半是嫌帕子脏了,那几位客官出手可大方得很。”言外之意,大概在旁敲侧击我的小费给的不多。我没理他,和冯奇下了楼,走出门去。

马匹早已带回去了,我让冯奇先回去,自己快步向文侯府走去,天已黑下来了,文侯府这边一直不算热闹,街上也冷冷清清。我刚走到文侯府门口,正要让司阍通报求见文侯,还没开口,迎面正有一个人出来,一见我,便叫道:“楚将军!”

第二十九章 乱命不从

这人是府兵首领汪海。他一见我,行了一礼,道:“真是巧,大人正要我叫你呢,你就来了。”

我呆了呆,道:“大人叫我?”

汪海道:“正是。不但是你,还要我去通知邓将军、毕将军和邵将军他们。楚将军,请你先进去吧,大人在书房等你。”

跟着司阍走过去时,我的心里迷惑之极。文侯这么急叫齐四相军团究竟有什么事?

到了书房前,我在门口整了整衣服,大声道:“大人,末将楚休红求见。”

门开了。让我吃惊的是,开门的竟然是个陌生人。这人满面于思,但年纪还很轻,他一见我,躬身行了一礼,道:“小将西狄沙吉罕,见过楚都督。都督请进。”

他是个狄人!他的帝国话说得字正腔圆,极是标准,如果不看他的穿着,都让我怀疑他到底是不是真的狄人。前些年狄人五王合盟,联军犯边,驻守西北的青月公抵挡不住,是文侯亲自领军平定,后来狄人便十分恭顺,年年入贡,帝国军的军马不足时也向他们收购,只是我没想到文侯麾下竟然会有个狄人。我满腹狐疑地走进书房,却见文侯正在写着一幅字。我走到文侯跟前,行礼道:“大人,末将楚休红有礼。”

文侯没有抬头,道:“楚休红,你来得倒早,先坐吧。”

我有些犹豫。如果这狄人不在,我当然马上就要禀报,但现在却不知该怎么说。我低低道:“大人…”

我的话还没说完,文侯头也不抬,道:“坐吧,有什么事过一会再说。”

我的心一下凉透了。文侯的话中,分明有点不耐烦之意,虽然现在文侯对我已经冷淡了许多,但这样子还是从来没有过的。我看了看边上那狄人,他倒会意,又躬身一礼,道:“楚都督,请坐。”

我还没有回话,文侯在一边道:“楚休红,沙吉罕殿下是狄王太子,以后要编入你营中,你先和他聊聊吧。”

凡是帝国藩属诸王,都要将王子送到帝都为质,等国中先王去世,才将质子送回继位。一来是防止藩属作乱,二来也是让这些藩王早受帝国王化,以利与帝国结为一体,像句罗现在的国王,当年就曾在帝都住了十余年,连正妃都是帝国宗室之女。狄人归顺未久,沙吉罕来帝都也不会有多少年,但话说得如此流利,这人倒也聪明得紧。只是看到他,我心里却很不好受。曾几何时,我也常常随侍文侯身边,现在这个位置被沙吉罕顶了,难道文侯有让这狄人取我而代之意么?

沙吉罕自然不知道我在想这些,他见我坐下,站在我边上,小声道:“楚都督大名如雷灌耳,今日得见,沙吉罕三生有幸。”

他的话倒甚是文雅,而且他年纪和我差不了多少,对我却恭敬之极,倒让我对他也有了几分好感。我道:“沙殿下请坐。”

沙吉罕道:“楚都督今之名将,小将绝不敢冒渎,还是站着吧。”

虽然狄人只是藩属,但他终是王子的身份,长相虽然凶恶,却能如此谦和,实属难得。只是他站着,我也不敢坐了,忙站起来道:“沙殿下过谦了,末将岂敢如此无礼。”

文侯在一边忽然道:“沙吉罕,你坐吧。”他仍然在写着这幅字,头都不抬。沙吉罕这才松了口气,小声道:“楚都督请坐。”

这个沙吉罕对文侯竟是视若天人,尊崇已极。我也听说过狄人生性骠悍,向不服人,但一旦服气,便忠贞不二,看来文侯将他们已是打得口服心服,西北一带终文侯之世,恐怕不会有战事了。

沙吉罕虽然说了要坐,但还是等我坐下后,他才侧着身子坐下来,以示不敢和我平起平坐。我扫了一眼,发现书房里已经摆好了五张椅子,正围绕着文侯那边,看来是为沙吉罕和我们四相军团的四个都督预备的。这更让我吃惊,文侯这样的举措,竟是将沙吉罕和我们相提并论了,这个一脸胡子的狄人青年绝对不是个简单的人。

沙吉罕这时低声道:“楚都督,小将自幼便听大人与妖兽征战的故事,不胜向往之至。今日有缘得见,实是沙吉罕之福。”

我又是一怔。我随武侯南征时的事,大概也不会有什么传闻的,真正能传的,大概是从符敦城一战开始。那只是五年前的事而已,他说自幼听闻,现在那该是几岁?我道:“沙殿下英武过人,不知今年春秋几何?”

虽然一脸的胡子,但我还是看到他黑黑的脸上一紫,道:“小将过年便要十九了,让楚都督见笑。”

他现在才十八岁!虽然狄人食肉多,又是风吹日晒,看去显老,但我实在想不到他居然才十八岁。转念一想,却又不由好笑,狄王自己也只有四十余岁,他实在也该是这点年纪而已,我倒是被他的样子骗了。

知道他还只是个少年,我心底对他的防范之心不知为什么一下淡了许多,不由微微一笑道:“沙殿下英雄年少,令人佩服。”

这也只是寻常客套而已,哪知沙吉罕大是兴奋,道:“多谢楚都督青眼。”看他的意思,居然有站起来行礼之意,我忙道:“沙殿下,末将营中监军是安乐王的小殿下,过年十八,正可以介绍给你相伴。”

小王子今年才十七,和沙吉罕应该有不少话好说的。沙吉罕一怔,道:“小殿下原来比我还小啊?”他的脸一下沉了下来,我呆了呆,不知这话有什么触犯了他,哪知他道:“楚都督,小将还不曾上过战场,和小殿下比起来,实在差得远了。”

我这才明白他是自觉连小王子都比不过,大为灰心,忙道:“小殿下也是今年刚从军校毕业的,呵呵。”狄人性子很直,沙吉罕的帝国话说得那么好,谈吐也颇为风雅,但性格仍然保留着狄人的直率,倒是大得我心。

沙吉罕听我这么解释,舒了口气道:“那以后可要楚都督多多栽培,莫要怪沙吉罕才疏学浅,贻笑于方家。”

他的让我想起当初的朴士免,一想到朴士免,我便又想起壮志未酬,中道云殂的李尧天,心里不由一阵黯然。文武双全,惊才绝艳的李尧天,死得太不值得,岂但是他,甄以宁、路恭行这些人何尝不是国之栋梁,却死得无声无息,还有的就是…郡主。

一想到郡主,我的心里更不好受。大概是脸上也露出来了,沙吉罕大为惶惑地道:“楚都督,小将说错了什么话么?”

我强笑了笑,道:“没什么,只是想到已经为国捐躯的几个同袍。”

沙吉罕道:“为国捐躯,死得其所,楚都督也不必难受。沙吉罕虽是化外小民,亦知忠君爱国,子民之责。”

我又强笑了笑。沙吉罕能得文侯欢心,这一类话张口就来大概也是一个原因。我还想说什么,门外忽然传来汪海的声音:“大人,邓将军、毕将军、邵将军已到。”

邓沧澜他们和我平级,他们进来自然要向文侯行礼,我当然没有大剌剌地坐着的道理。我一下站了起来,沙吉罕也随着我站到一边。文侯将手中笔一掷,长了长身,道:“进来。”

他个子不高,但这般一长身,真有睥睨天下之势。我不由一凛,看看边上的沙吉罕,心头忽然感到一阵寒意。

沙吉罕双眼发亮,眼中尽是神往,如果我没看错的话,当中还有一丝阴沉之极的痛恨!沙吉罕年纪还轻,说话也谦和,我根本想不到他还会有这样的眼神,这个人分明不是个善类!文侯将他带在身边,只怕会养虎为患。只是我知道现在我在文侯眼里定比不上沙吉罕的份量重,这席话就算说了,文侯定会觉得是我在妒忌沙吉罕而已。好在沙吉罕会编入地军团,到那时…

门开了,邓沧澜他们同时踏了进来,躬身向文侯行了一礼,文侯道:“坐下吧。”

他们看到沙吉罕,也不由一怔,文侯道:“这位是狄王王子沙吉罕,以后就会编入地军团中,是你们的同僚了。”

沙吉罕十分恭敬地向他们行了一礼。现在他又成了一个谦和的大胡子少年,眼中已没有半分桀骜,但方才那一瞬间的眼神流露我仍然记忆犹新。

文侯等我们都坐了下来,才慢慢道:“今天把你们叫来,是有一件事。”

他抬起头,扫视了我们一眼,低低道:“诸位,蛇人的末日到了。”

我回到营中时,杨易他们仍在等我。我不等他们开口,先道:“马上到我帐中吧,有紧急命令。”

到了我的营帐,我让冯奇他们带领亲兵在外守卫,不让闲杂人等靠近,曹闻道忍不住问道:“统制,到底出什么事了?”

我给他们倒了一杯,道:“郎莫开口了。”

杨易呆了呆道:“文侯真的使了掉包计?”

我点了点头,道:“是。”

方才文侯没有再隐瞒,将他的计策全都说了出来,我猜的并没有错。这两天,他一直在文侯府中加紧审讯郎莫,郎莫倒也刚硬,一直到了现在才开口。

在朗月和南宁两省西南边界,有一条极长的山脉。那一带因为地势极高,山也高峻之极,虽然地处西南,仍是四季如严冬,山头长年积雪,得名为大雪山。地势稍低一点的地方也是森林密布,奇珍异兽极多。隔山便是帝国藩属香虎国,只是因为有这条山脉阻隔,香虎国与帝国也是十年一贡,极少往来,就算往来走的也都是海路。当年大帝得国,为征服香虎国,想水陆并进,发兵两万探路,准备打通大雪山通道。但这两万人一去便失去消息,两年后才有两百来人人回来,说路实在太艰险,根本无法行走。陆军大将不顾一切,结果在山中迷路,又遇上雪崩,两万人竟然有一万八千多人被山巅崩塌的积雪掩埋,剩下两千人在回程中也因为严寒和怪手袭击而纷纷遇难,得以生还的只剩这两百来人。大帝征战,站无不胜,唯独在大雪山损失惨重,幸好走海路的两万人顺利抵达,七战灭香虎国。只是因为去香虎国实在太艰险,无法将其收归版图,只好让他们就地驻扎,成为藩属国。

这香虎国的始末,我便早先便曾读过。而朗莫在严刑之下,终于说出,在大雪山北麓,相当与朗月和南宁交接处最偏僻的地方有一个山谷,那儿四季如春,蛇人称为伏曦谷,便是蛇人的大本营。伏曦谷地形险要至极,只有一个山口与外相通,而外面则是茫茫林海,自古便无人烟,因此从来不曾见过人。

蛇人在山谷中生息百余年,首领称为巴山王。之下有相柳,烛阴,共工,禹强四职,称为四弼。郎莫担任的,正是禹强之职。而巴上王之上,还有一个天法师发号施令,但天法师极其神秘,以郎莫四弼之尊,竟然从来不曾见过天法师一次。就算巴山王,一共也只见过天法师三四次。

“身型极小,但声响极洪,手有雷电。”巴山王有一次和他们四弼说起天法师时,是这样来形容的。天法师教他们生火打猎,铸造铁器,在蛇人眼里,天法师就是他们始祖大神伏羲女娲的化身——天法师也是这样对他们说的。只是蛇人天性畏火,而猎取食物实在不需要太多铁器,一直进展甚慢慢。

蛇人在伏羲谷中修养生息,在林中猎取猎物为生,但随着蛇人的数目增多,猎物越来越少。虽然天法师教他们驯养野猪野羊野牛之类,但仍然无法满足它们所需。虽然蛇人饱餐一顿可以数月不食,但长此以往,总有一天会粮食不继,因此有少数大胆的蛇人便离开伏羲谷到了外间,这也是六十年前天机法师陪同太子周游天下,在南疆首次发现蛇人的原因。只是天法师严令蛇人不得出谷,因此外出的终究极少。

渐渐地,蛇人已有了二十万之众。虽然蛇人吃的不算多,住也简单,伏羲谷地方也大,但二十万蛇人挤在一个山谷中,到底已相当困难,许多蛇人都开始有了怨言,说天法师不准出谷的禁令下得太不通情理,再这样下去,总有一天猎物吃光,驯养的猪牛羊之类也接济不上,统统都要饿死。

正当蛇人开始抱怨时,天法师突然发出一次新的命令,由四弼将二十万蛇人分为四部,分批出谷。天法师告诉蛇人,远古时天地有伏曦女娲执掌,当时二肢人——也就是蛇人,是大地的主人,但后来出现一种四肢的妖兽,得妖魔之助,席卷大地,夺走了二肢人的世界,现在而肢人到了夺回这世界的时候了。

蛇人开始出发了。率先出谷的是相柳和烛阴两部,共有十万之众。这十万蛇人兵分两路,一路由天法师直接发布命令,攻向高鹫城,另一路则扫荡四野零星村落。在伏羲谷时,蛇人只觉得伏羲谷就是天下,而出了谷才知道世界有多大。想到这么大的世界原本都是二肢人的,却被四肢人夺走,蛇人更是愤怒万分,士气大盛,连战连捷。仅仅用了不到一年,就已经扫平了一块让他们都不敢相信的庞大地盘。

初期的胜利,使得蛇人冲昏了头脑,觉得用不了多久,世界就重新是他们的了。事实上,大部分头脑简单的蛇人已经心满意足,现在这块地方到处都是食物,除了四肢人本身,四肢人所驯养的家畜也比蛇人驯养的要肥大可口许多。有些蛇人甚至打了主意,觉得让四肢人生活在世界上并没有什么不好,虽然蛇人是世界的主人,但四肢人的灵巧也让它们惊叹,让四肢人去养殖家畜,侍奉他们,远比直接吃了更合算。抱这种想法的为数极多,郎莫也是这样想的。

可是天法师不同意,天法师要他们不得与四肢人联系,一定要将四肢人消灭干净,绝不能剩余,虽然蛇人觉得消灭四肢人有些可惜,但他们还是照办了。这时候他们的武器和智慧在与四肢人的战斗中大大长进,本来觉得是手到擒来的事。但奇怪的是,这时四肢人突然变得厉害了许多,原本势如破竹的蛇人军越战越艰难。权衡之下,蛇人的厌战之心越来越强,几乎有一半的蛇人不愿再战斗下去了。

但天法师的命令极为严厉。而蛇人虽然遇到了不少困难,但还是攻到了四肢人的帝都,准备发动最后的决战,因为觉得胜利即将到来,虽然不少蛇人并不觉得天法师的命令是什么高招,还是不折不扣地执行。

然后,就是雾云城的守城之战。这一战的结果让蛇人大吃一惊,四肢人的反击凌厉至极,竟然将蛇人消灭了近一半。这是蛇人有史以来最惨重的大败,愤怒之下,就有蛇人建议聚齐军队,以全部力量再次进攻帝都,势必要将帝都打成斎粉,不惜同归于尽。可是意外的是这个计划却被天法师否决,天法师要求蛇人各自为战,拼命扩大地盘。

蛇人终于开始怀疑天法师的用心了。头脑简单的蛇人想不到,但蛇人中还是有一些相当聪明的,他们觉得天法师的命令越来越有偏向对蛇人不利的意思。四肢人的战力虽然不强,但人数众多,远远超过蛇人的数量,几乎有无穷无尽之势,而蛇人兵员损失却往往得不到补充。另外尽管蛇人的战力远远超过四肢人,但四肢人层出不穷的新武器抵销了蛇人体力上的优势。事实上,现在蛇人并不能占到多大的上风,长此以往,仍然各自为战的话,最有可能就是被四肢人各个击破,最终全军覆没,然而怀疑归怀疑,天法师在蛇人中的威信仍然无可比拟,而且蛇人的各自为战也不是全无战果,天法师不时调度分派,也带来一些胜利,使得大多树蛇人对天法师仍是深信不疑。郎莫虽然有所怀疑,却也不得不听从调度,率领八千蛇人坚守一个豪无必要的南安孤城。

我说到这儿,只觉口干舌燥,端起杯子喝了一口。廉百策却叹道:“原来南安城才八千蛇人啊,我们还以为有两万呢。”

我点了点头,道:“如果真是两万,只怕也没那么容易打下了。”

杨易也诧道:“是啊,只有八千,而且南岸已远离前线,归路被我们截断,那天法师为什么命令这些蛇人坚守孤城?”

这个问题谁也回答不了。我记得当初在东平城与山都换俘时,曾经有个天法师的使者过来制止山都换俘,却被不顾一切的山都杀了。天法师到底打什么主意,却是谁都不知道的。我清了清喉咙,道:“郎莫交代的话便是如此。他说的话中最有价值的,便是伏羲谷的所在。据它说,大雪山绵延数千里,大约有两千到三千余里,当中数百里是茫茫林海,而出伏羲谷的百余里又是一片冰雪,即使是蛇人,要出来也极其困难。”

杨易怒道:“那蛇人的繁衍生殖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它们在外面似乎并没有多起来。”

曹闻道也插嘴道:“对,统制,那郎莫说没说蛇人产仔还是下蛋的?”

我摇了摇头,道:“大人转述的话也没说这些。”说到这儿,我不禁有些茫然。的确,和蛇人作战多年,知道蛇人中也有女的,按理,蛇人在外面也有五六年了,总该会生下一些来。但我从来没见过小蛇人,那些蛇人即使身体有大小长短不同,一个个却都像正当壮年,真是不知他们怎么冒出来的。

杨易喃喃道:“小时候读过一部书,说道海里有种鱼本是生活在河中,每年游归大海,但到了一个季节又会回到那条河里产卵。难道蛇人也是这样,只有在伏羲谷才能出生?”

我将桌子一拍,道:“杨易,你说得正是!”远征伏羲谷不是一件易事,比当年武侯南征更要困难,文侯却不惜一切代价也要让远征军成行,我先前总觉得有点异样,但杨易这般一说,我才恍然大悟。的确,文侯一定也是这样想得,在外面不论杀了多少蛇人,伏羲谷中总会不定期会杀出一批蛇人来,唯一一个釜底抽薪之计,就是索性毁掉伏羲谷。

杨易皱了皱眉,道:“看来要破蛇人,最直截了当的就是毁掉伏羲谷,让蛇人成为无源之水,无本之木了。但我觉得,劳师远征大是困难,伏羲谷地处那么偏僻的地方,我们就算找到它们,趁百里而蹶上将,实是以疲兵犯强敌,大是不智,单是补给就困难已极了。”

我道:“这些就不是我们要考虑的,文侯大人自然会布置周全。”我从橱里取出一幅帛书地图挂了起来,指着高鹫城西南道:“郎莫说伏羲谷就在这一带。”

他们都凑过来看着地图。曹闻道哼了一声。道:“这鬼图。统制,什么时候出发?”

虽然文侯命人绘制地图,但那一带亘古便无人烟,绘得也相当粗糙,只能看个大致情形而已。要在那里行军,这地图等如无用。我道:“事情紧急,但准备还要一点时间,大概…”我估算了一下情形,辎重、粮草,都非一朝一夕能预备的,“大概总要两个月吧。”文侯大人而说,明年二月初出发。

杨易皱起了眉头,道:“从帝都到伏羲谷,大约有五六千里的路程。就算行军,也得花上两三个月,何况这一路大概还会有不少征战,就算明年二月出发,八月能杀到伏羲谷,那也是个奇迹。”

我道:“奇迹也要人创造的,首先要有信心。大人既下了这个决心,势必不能回头,我们做好准备,这消息先不要透露出去。而且,”我指了指符敦城方向,“大人下令,往这条路走。”

我刚说完,曹闻道已叫了起来:“这儿?那可是难走的多了。”

天水省以下都是崇山峻岭,人烟稀少,路也很少。虽然从里向伏羲谷一带进发,路程要短一些,但艰险不能与转道五羊城一带相提并论。杨易喃喃道:“往那走,就不能搭水军团的船了。”

我道:“是啊。大家努力,这一战定要成功,不能失败。”

虽然这样说着,但我自己也觉得没多少底气。文侯的几话总让我想到武侯南征,我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活着回来。杨易他们脸色也凝重起来,同时站起身,道:“遵命。”

也许,这就是我的最后一战了吧。分派完任务,我突然觉得心烦意乱。走出营帐在操练场走了一圈。白天这里十分喧闹,现在却空荡荡,只有偶尔有几个轮岗的士兵走过。我找了块旗杆石坐下,看到边上有一小段木头,是一截断了的枪柄。我从怀里摸出刻刀,随手几刀,已刻出一个鱼形。现在我常常刻上一会儿,手法已相当熟练。当初文侯让我学吹笛,但我对吹笛是在没什么兴趣,倒是雕刻有了点名气。周围虽然漆黑一片,但刻这样的一条线条简单的鱼根本不会戳在手上。

正刻得木屑纷飞,身后忽然响起了廉百策的声音:“楚将军。”我转过头,见廉百策站在十几步外,道:“廉兄,你还不去休息吗?”

廉百策走了过来,道:“楚将军,方才我见你脸色不太好啊,是在担心吗?”

廉百策察言观色之能也厉害。我强笑了笑,把旗杆石让开一块,道:“当然,又要远征了,哪能不担心的?坐一下吧。”

“文侯大人定计,应该不会有错。”廉百策走到我身边坐了下来,“只是,楚将军,文侯大人为什么要瞒着共和军?”

我道:“大人的心思,我也不敢瞎猜。你说呢?”

廉百策道:“末将觉得,文侯大人似乎想要收伏蛇人。”

我叹了口气,道:“你怎么这么想?”

廉百策道:“既然蛇人只有才伏羲谷方才繁殖,要控制它们并不难。按理说伏羲谷在南疆,五羊城离那儿要近得多,从五羊城补给后再出发,要比从帝都出发方便许多。文侯大人命令我们舍近求远,不去和共和军合作,自然是想收伏蛇人。”

我浑身一震。廉百策说得完全没有错。文侯正要我们攻破伏羲谷后,查明蛇人是如何繁殖的,将它们的种子带回来。早在高鹫城时,路恭行就和我说过,万一有人能驯养出一只蛇人军来,那当真是所向披靡,无往不利。当时我们怕蛇人是苍月公驯化的,后来才知道不是,但驯服蛇人的念头文侯一定也有了。以蛇人的战斗力,加以兵法指挥,这支部队几乎可以说是无敌的。今天听文侯分派任务时我就想向文侯进谏,劝他千万不要动这个念头,蛇人现在已经如此难对付,等它们也有了雷霆弩神龙炮铁甲车一类的武器,万一那时叛变,还能用什么克制它们?但看文侯的样子,我又丧失了勇气。现在文侯对我不比以前,他大力栽培沙吉罕,安知不是要取代我的位置?如果我再顶撞他,恐怕更会让他猜忌我。

我看了看周围。现在周围漆黑一片,边上也没有人。我小声道:“你不要乱猜,回去吧。”

廉百策道:“楚将军,末将大概狂妄了。但末将以为,文侯大人此举实不是把我们的命放在心上,明明和共和军联手希望更大一些,却要我们单独行动。转战五六千里,不知多少兄弟又要倒下了。”

我的心头像刀绞一样一阵阵地疼痛,小声道:“别说了。”可是我知道,廉百策说得一点也没有错。我们单独行动,伤亡肯定要比与共和军联手行动大得多,但文侯既然下了这样的命令,我又该怎么办?

虽然叫廉百策别说了,但他今天居然特别执着,小声道:“楚将军,末将觉得,蛇人这种妖兽万万不可留,否则后患无穷。将军,你一直有点优柔寡断,但这等大是大非一定要拿定主意。”

我吃了一惊,看看廉百策。他在五德营五大统领中向来最为低调,但今天却像变了个人。我道:“你向别人说过么?”

廉百策道:“我与杨将军他们方才都商议了一下,觉得楚将军你还是三思而后行。兵法有云,乱命有所不从,纵然定计的是文侯亦然。”

我的心头猛地一跳。他这话可是让我不服从文侯的命令啊,虽然我暗中已答应向帝君效忠,但文侯所颁命令我向来不敢违背。现在廉百策居然叫我不再听文侯分派,一旦文侯知情,只怕后果难料。但我也觉得文侯这等计策是在太不识轻重了,他要收伏蛇人,自然要用来对付共和军。共和军现在也有了神威炮,火器上并不落后,铁甲车他们多半也会做出来,如果收伏了蛇人,将来与共和军开战必然大占上风。可是我是在无法认同他这样的做法,不仅仅是这样令得我们损失更加惨重,而且我也不相信蛇人能真的被收伏,一旦蛇人都有山都、木昆、郎莫这样的智力,再有了我们的武器,我根本想不出我们还有什么本钱可以抵挡蛇人。

文侯是在玩火。也许可以得计于一时,但我绝对不相信永远不会出乱子。

我咽了口唾沫,道:“你的意思是…”

廉百策道:“我们还是和共和军合作吧。文侯不让我们行动,那就暗着来。”

我怒道:“胡说!这岂不是等于叛乱?大人纵然定计有误,也不能这么办。”

廉百策吓了一跳,一下站直,道:“是,是,末将知错。”

他一脸的惶恐,站得笔直,动也不敢动。我小声道:“文侯大人所虑也不是多余,安知共和军会不会也打这个主意。”

廉百策道:“那楚将军您的意思是…”

我想了想道:“不能先行通知,但可以将伏羲谷的消息透给他们。到时两军共同攻打伏羲谷,将伏羲谷摧毁,谁也不要再用蛇人。”

廉百策道:“楚将军明鉴。”

我道:“休息吧,现在得好好训练。这一趟远征将要横跨半个帝国,不是简单的事。”

廉百策一走,我就叹了口气。其实我这个主意也和廉百策所说得差不多,唯一不同的就是他说要主动去和共和军联系而已。

我看着天空,夜深了,一阵阵寒风吹来,如刀锋掠过。现在天上堆满了云,无星无月,周围越发地黑暗。我想起五羊城海老曾和我说过,世间万物都是平等的,都有生存的权力。即使蛇人不是人类,也和我们一样是生命,如果能共存的话,未必不是好件好事。

只是,现在已经不可能了。打了那么多年仗,蛇人也曾经想和我们沟通,但都断绝了。现在蛇人和人类已经站在同一个悬崖上,只能留下一个来。

你们可以做对手,却不能做奴隶。我默默地想着。

还是决一死战吧,木昆,那也是对你的尊敬。

我站起身,向营房走去。刚走了两步,忽地站住了。猛然间,我又想起了在得意居所见到的那块烧焦的手帕。

丁亨利为什么要烧掉一块手帕?

我打了个寒战。我突然觉得自己像是忽视了什么。丁亨利为什么要做这样一个奇怪的举动?手帕不便宜,脏了洗一洗便是,丁亨利并不是不知道稼穑艰难,花钱如流水的世家公子,他到底为了什么?

手帕上有什么非要毁去不可的东西么?我想不出来有什么东西非得让他烧掉一块手帕不可。就算写了字,揣在口袋里带回去,也没人会发现的。这种丝帕烧起来很臭,相当惹人注目,以丁亨利之能,他这么不小心么?

我只觉得身上寒意更增,隐隐地,我觉得自己又堕入了一个圈套之中。不对,丁亨利这人不是等闲之辈,得意居的二楼雅座也只有他们这几个人,难道他们在里面做这机密事项,居然没有放风的?

我抹了一把脸。虽然寒风凛冽,但我额头已见了汗。这件事越想越奇怪,我怎么都想不通丁亨利为什么要烧掉一块手帕,除非,他是故意想让我知道…

故意?我身上又是一凛,那么,丁亨利其实已经知道我跟着他们进了得意居了?他在手帕上写字给郑昭看?可是就算这样,他也不必烧掉一块手帕,而且丁亨利既然已经发现了我,又为什么仍要说那些机密之事?

我闭上眼,回想着在得意居中听到的那些对话。我听到丁亨利向南武公子说了我的好话,还说了他在关押郎莫的笼子上装了天遁音,结果发现我没有私自审问之事。

我一下张开眼。方才也没有在意,现在回想一下,才发现我听到的那些话,居然都是在谈我!只怕,丁亨利已经发现我跟着他走进来了吧,也猜到我多半会在隔壁偷听,才故意说那一番话的。那么,他烧掉手帕的用意,也是有意要提醒我一下,让我知道他已经发现我了吧?而他们说没有发现文侯已经审出结果,那也是骗我?

我心头忽地一沉。也许,不知不觉地,我有堕入一个圈套中了。他们究竟是什么用意?丁亨利所说的“天遁音”,又到底是什么东西?

第二天,继续在石郎庙审问。郑昭今天倒来了,现在知道那蛇人并不是郎莫,但我仔细看来,仍然没发现这个蛇人与郎莫有什么不同。文侯的计策当真厉害,居然找到一个与郎莫如此相像的蛇人。我偷偷看看亨利和郑昭,他们面色如常,似乎毫无怀疑。上午审了半天,刑具用了许多,仍然没有什么用。卫宗政正在下令用新的刑具,边上一个小吏过来道:“卫大人,地军团冯将军又是禀告楚都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