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声和人影都不见了,地上却多了两截被削断了的木棍。

  ——难道这就是那个人的两条腿?

  ———难道那个人是踩着高跷来的?

  傅红雪转过身,刀已人鞘。

  天神般的巨人已倒了下去,倒在胡床上,刚才的威风和神气已全都不见了。这不败的战神,难道竟只不过是个纸扎的傀儡?

  傅红雪盯着他,道:“那个人是谁?”

  巨人道:“苗天王,他才是真的苗天王。”

  傅红雪道:“你呢?”

  巨人道:“我只不过是他的傀儡,摆出来做样子给别人看的傀儡,就像是这把刀。”

  他拔出了他的刀。

  缀满珠玉的华丽刀鞘中,装着的竟是把涂着银粉的木刀,这实在是件很荒谬的事,只有疯子才会做出这种事。

  傅红雪忍不住问道:“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巨人垂下头。

  捧着金杯的女人不停地往杯中倒酒,自己倒,自己喝。

  窗下的女人歌声忽然停顿,大声道:“他们不敢告诉你,我告诉你。”

  她的歌声清悦优美,可是,现在说话的声音却已因悲愤而嘶哑:“他根本不是个男人,却拼命幻想自己是个能同时让四个老婆满足的大丈夫。他只有三尺八寸,却拼命幻想自己是个天神般的巨人。他做这种事,只因为他根本就是疯子。”

  捧着金杯的女人忽然拍手大笑:“好,骂得好,骂得好极了。”

  她在笑,可是她的脸也已因痛苦而扭曲:“你为什么不索性让这个姓傅的看看,我们那伟大的丈夫是怎么满足我们的?”

  脱靴的女人忽然撕开了衣襟,雪白的胸膛上到处都是鞭挞的痕迹。

  “他就是这么满足我们的!”她的笑比哭更凄凉,“我一向是个很容易满足的女人,我简直满足得要命。”

  傅红雪默默地转过身,默默地走了出去。他不忍再看,也不忍再听。

  他忽然又想起了那个戴着茉莉花的女孩子。她们都是一样的,一样被摧残,被蹂躏。

  在男人们的眼中,她们都是不要脸的女人。

  ——她们不要脸,是不是只因为她们在忍受着男人的蹂躏?

  ——无论多疯狂的蹂躏,都不能不忍受,因为她们根本不能反抗,也无处逃避。这难道就是不要脸?就是无耻?

  女人们在呼喊:“你为什么不救救我们?为什么不带我们走?”

  傅红雪没有回头。

  他并不是不想救她们,可是他完全无能为力。她们的问题,本就是任何人都无法解决的。

  ——这世上只要有那些“很要脸”的男人存在,就一定会有她们这些“不要脸”的女人。

  这才是根本的问题,这问题才是永远无法解决的。

  傅红雪没有回头,只因为他几乎又忍不住要呕吐。他知道惟一解救她们的法子,并不是带她们走。只有杀了苗天王,她们才能真正得到解脱。

  地上有新近断落的枝叶,是被刀锋削断的,是天王斩鬼刀的刀锋。

  他沿着这些痕迹追了上去。

  苗天王也许早已走远了,他追的并不是苗天王这个人,而是一个目标。他知道自己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就永远不会放弃这个目标的!

  现在他已明白,燕南飞为什么一定要杀公子羽。

  他们要杀的并不是某一个人,而是这个人所代表的那种罪恶和暴力。穿过桑林,走出后院,一个人正站在大殿的瓦砾间,看着他痴痴地笑。

  “连千年的古刹都已倒塌了,你为什么还没有死?你还等什么?”

  他月白的僧衣上墨汁淋漓,手里却拈着朵刚开放的鲜花。

  一朵新鲜纯洁的小花。

  一朵小小的黄花。

  ——山麓下一栋小屋有竹篱柴扉,还有几丛黄花。

  ——那是个小女孩种的,一个眼睛大大、辫子长长的小女孩。

  傅红雪的心沉了下去,瞳孔突然收缩,握刀的手也握得更紧。

  “这朵花是从哪里来的?”

  “人是从来处来的,花当然也是从来处来的!”

  疯和尚还在痴痴地笑,忽然将手里的花抛给了傅红雪。

  “你先看看这朵花是什么花。”

  “我看不出。”

  “这是朵伤心别离花。”

  “世上哪里有这种花?”傅红雪拈花的手冰冷。

  “有的,这世上既然有人伤心,有人别离,怎么会没有伤心别离花?”

  疯和尚已不再笑,眼睛里充满了一种无法形容的哀伤:“这世上既然有伤心别离花,拈着它的人当然就难免要伤心别离。”

  傅红雪用两根手指拈着花枝,他的手没有动,这里也没有风。

  可是花瓣却忽然一片片飘落,花枝也枯了。

  这双手本是他拔刀的手,这双手的力量,足以摧毁一切生命。

  疯和尚的哀伤更浓:“花从来处来,已往去处去,人呢?为何还不回去?”

  傅红雪道:“回到哪里去?”

  疯和尚道:“从哪里来的,就该回到哪里去。现在回去,也许还来得及。”

  傅红雪道:“来得及做什么?”

  疯和尚道:“你要做什么,我怎么知道?”

  傅红雪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疯和尚道:“我只不过是个疯和尚,只不过偶然拾起了一朵小花而已!”

  他忽然挥手,大喝道:“去,快去做你的事!莫来烦和尚,和尚要清静。”

  和尚已坐下,跌坐在瓦砾间,转眼就已人定。

  古刹的殿堂虽然已毁了,他心里的殿堂还是完好无恙的,那就像是蜗牛的壳,风雨来临时,他立刻就可以躲进去。

  他是不是能看得出现在风雨已将来临?

  夕阳满天,没有风雨。风雨在人们的心里,在傅红雪的心里。

  ——这朵黄花是不是从竹篱上摘来的?为什么要叫作伤心别离花?

  ——谁伤心?谁别离?

  傅红雪不能问,不敢问,就算问也一定问不出来。

  想知道这答案只有一个法子。

  他用尽全力赶回去。

  ——现在回去,也许还来得及。

  可是他赶回去时,已来不及了。

  竹篱下的黄花已完全不见,连一朵都没有剩下来,人也已不见了。

  桌上还剩着三样小菜,一锅粥,两副碗筷,粥还是温的!

  床单上孩子的尿也还没有干透。

  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