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诗嘉抱着抱枕,依依不舍目送他。门一关,女孩眼底的光也统统跟着熄灭。

望城好吃的小笼包他倒是知道一家,小时候与顾元仅有的那么几次亲子聚会,被他带去过。二十来年过去,这家店名气越来越大,生意越来越好,不仅阔了店,还营业到凌晨两点。

他去时,店里有个明显喝醉酒的顾客正磨皮擦痒地找麻烦,高声责怪老板怎么还不上笼屉。

顾长风先来,但看着六十来岁的小店夫妻难为的表情,他主动相让,免去不必要的麻烦,得到感激目光。

不过那一笼包子是最后成品,要想买,得再蒸个二十来分钟。顾长风刚找个凳子坐下,就接到宋诗嘉的电话——

“怎么还没回来?”

他简明扼要:“排队,老板忙不过来。”

她忽然有点生气,“唬我呢?这么晚排什么队,又不是满汉全席争着抢。”

“还真就不比满汉全席差,等会儿你尝……”

话没完,被打断,“回家再说吧。”不知道哪儿来的火气,留电话这端的人莫名其妙。

接下来就是狂轰乱炸时间。

宋诗嘉跟中邪似地,疑神疑鬼,几乎每十分钟就一个电话,问他到哪儿了,还有多久,是不是故意借买包子当借口跑出去的。

那时候一部叫做《我想和你好好的》电影还没上映,否则她就知道自己这种行为有多惹厌。

哪怕那个人爱你。最爱你。

宋诗嘉最后一通来电时,顾长风终于不耐烦。

他正启动车,铃声又响,男子眼皮一跳看向屏幕,没注意马路状况,差点与后方的飙车党相撞,当下排到空档接电话,口气不太善:“你能不能别发疯了?”还带着点警告。

立时,寒气都从听筒冒出来了,宋诗嘉被冻一耳朵,勉强消停软下声音:“我就是、怕你一走就不回来了。”

顾长风忽然心软。

“怎么会?”他耐着性子安慰,“走六年都回来了,还怕六十分钟?”

霎时,有人热泪淌一脸。

回程路上,宋诗嘉果然一通电话没再来过。

家教使然,顾长风鲜少生气。即便刚认识那会儿,面对宋诗嘉的纠缠不休,他也顶多是用自己的方式表达不耐烦。现下两人心中都有事儿,加上方才惊险一关,宋诗嘉像见到了那个人的另一面,威慑力十足。

通往公寓的道路很亮,白炽灯通宵达旦,以至于顾长风远远就看见小区门口的苏今了,眉心微蹙。

今晚说不累是骗人的。

神经高度紧张的赶路,许家人兜头的谩骂指责,宋诗嘉诡异的行为举止……心头千丝万缕,饶是他也发自内心地觉得疲惫。

“有事?”

顾长风靠了车,开门见山,手里的小笼包尚冒着腾腾热气。

苏今看一眼他手里的塑料袋,心下微苦,却不动声色转移视线:“我看见许氏的新闻了,现在外面对长风集团的评价都很负面,必须及时公关。你身份敏感,如果任舆论甚嚣尘上,到明天一早,什么信息都会被挖个底朝天。正好我一同学是望电的,官媒发声比较能引导风向,她也想采访你,但我一直打你电话不通,这不来碰碰运气……”

顾长风一怔,继而想起自己被宋诗嘉轰炸得关了静音,了然后却也没太领情:“你别管了,这事儿谁来都得惹一身腥。”

“你觉得我会在意?”苏今迅速回应。

“可是我在意。”他的瞳孔比夜色更黑,“享受着别人对自己的付出,却假装看不见付出背后的期待,以朋友的名义去将她捆绑凌迟这样的事,兴许有天我昏头了会做。毕竟打摔进这坛子染缸开始,我就没再幻想过自己会做一个毫无槽点的完美人士。但至少,我可以选择利用的对象。苏今,那人绝不是你。”

不是在荒原雪地救他于危难中的女子。

苏今一瞬间很想流泪,但这太不符合她的人设。优雅地、从容地,举放自若的样子。于是她只能强撑着眼眶说:“为什么非要当成利用关系呢?就不可以是……追求吗——

“长风,我心里清楚,你对我做的所有,除了感激别无其他。当然,我也感激你从没掩饰过旧情难忘,甚至一而再三隐晦地拒绝我的靠近,否则如今看你和她重归于好,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的我估计会觉得天塌了下来。不过,我也有自己想争取的东西啊?如今你们还没结婚,就当作我垂死挣扎想要做最后努力不行么?小说里都这样写,一个巧合,就能改变两个人的生活轨迹。那我总得做点什么,才有机会等来这个巧合。不管最终等不等得到,这是我的选择。”

苏今说着,步子往前挪了挪,眸底一闪而过的倔强叫顾长风生出似曾相识的感觉。不过晃了会儿神的功夫,她和自己的距离已经由疏远到接近,外人看来暧昧不清。

第 28 章

角落里,宋诗嘉不知看多久听多久了。

反正全程就觉得眼睛挺刺的,面部表情迟迟整理不好。等了挺长一段时间她才从不打眼的地方站出来,对表情各异的两人笑笑,而后对苏今下逐客令——

“长风,包子都快凉了。这个点,苏小姐应该已经用过晚餐,我就不客套挽留了,反正不是什么好东西。”

明明说的包子不是什么好东西,苏今却感觉一个热辣辣的巴掌呼到了脸上,顿时神色有些挂不住。

“你怎么下楼了?”顾长风装没听见,识相地提步朝她走去。

宋诗嘉眼神凉凉,“不然?等你打发了贵客,编纂好理由,继续忽悠我?”

一整夜,宋诗嘉都阴阳怪气。

起初,顾长风念在许家的变故可能令她想起了不好的往事而顾忌着、忍让着。这下,那股邪火再压不住:“宋诗嘉,闹脾气也要分场合,你该懂点事了。”

乍听,宋诗嘉像不相信这话是从他嘴里说的,震惊几秒,冷笑更甚:“我们的观点为什么总是不能统一呢,顾总?在我看来,我是一直太懂事了,才给别人随时随地可以打上门来的错觉。”

说完,极不友善地剜对面的女子一眼。

苏今何等聪明,不言不语,却也不离开,似乎就要杵这儿引宋诗嘉方发难,哪怕难堪也无所谓。

“回家再说。”

顾长风神色不耐,迅速将小笼包换到左手,右手去拽宋诗嘉,不料被避开。

“大家都开门见山吧,”她故作冷静:“人都推心置腹告白了,身为男主角的你好歹给个反应啊?要她还是要我,一次性把话讲明白,省得大家浪费精力纠缠。”

顾长风被宋诗嘉的话刺激得不轻,额角筋一跳,吐字彻底没有了温度,怎么横怎么讲。

“你是这样看自己的?可以被人选来选去的轻贱?”

宋诗嘉呼吸一哽,“你把我变这样的不是吗?”

她顿了顿,“嘴上说着对她只有感激,耳朵却听不得我对她半点轻蔑。盛光那样大的台子可以眼都不眨拱手相赠,我厚着脸皮想要回来却被你三言两语打太极拒绝。顾长风,我不傻,至少没你以为的那么天真。看看,你这刚被记者围着叮呢,她就光速出现要帮忙。她一出点什么事,你也心甘情愿出面收拾烂摊子。真的,别闹了,这种后知后觉暧昧生情的小说我在大学就看了不下百部,对白都倒背如流。如果你们就是想找个炮灰观众欣赏八点档剧,抱歉,实在太狗血了,我不想看到结尾,趁现在还可以退场,我给你们留余地发挥,去恶心恶心别人,好么?!”

“宋诗嘉!”这下,男子怒色悉数上浮。

“不要叫我的名字!”

容忍已久的心结摆到台面上,她有些失控,“不要让我以后听见这三个字就觉得自己是傻子!”

她推他一把,不知有意还是无意,正好将他推到苏今身边,两人隔着四五米的距离。

顾长风趔趄,被苏今适时地撑了一把。他下意识攥着身后女子的胳膊稳重心,一时间两人看上去倒真像是同个阵营的了。宋诗嘉本还歇斯底里的,忽然笑开——

“多般配啊。”她说。

宋诗嘉:“如果我俩当初是好聚好散,没让你哽着噎着总觉得有个事儿没过去,你会爱上她的吧,顾长风?”

有人的眉毛已经拧得不像样,嘴唇颤抖了下,却不知怎地,面对她的咄咄逼问就是讲不出话。

苏今有什么不好?

大家到底都不是小孩子了。不是嬉闹亲吻几下就要私定终身的心性,不是还相信世上有无缘无故的爱的年纪。

诚恳对比,苏今比宋诗嘉成熟这点就足够理智的顾长风做出选择。包括在很多个与宋诗嘉分别的夜里,苏今的陪伴不是没让他动摇过。

但为什么呢,理智如他,却老让感性占上风?

他暂时也没能找到答案,所以失声。

然而这股子沉默足以让宋诗嘉的心拔凉拔凉地,她闭了闭眼,咬牙,“以前总是不太理解,许暖一见着我和纪襄同框就犯恶心的感觉,现在有些理解了——

“你两相爱吗?那来吧,一刀给大家痛快,我退出成全,可为什么不。你们不爱吗?却为什么老让我觉得你们之间就跟牛皮糖似地黏糊糊,好像我这辈子就算得到了你,却始终落不利索,还必须和另个人贴在一起。太恶心了,真的,顾长风。恨不得用世上最恶毒的语言诅咒对方,趾高气昂地,仿佛这样就能保全尊严。可我不愿恶语相向,尤其不愿对清白年纪唯一爱过的人龇牙咧嘴……

“所以,我愿意给大家一个痛快,也求你们放我条生路。”

她尾音轻颤,在心头重复千千万万次的决定终于讲出口,天崩地裂不过如此罢。

寂静时,夜更沉。

宋诗嘉狠话撂了迟迟没得到反应,默默吸口气,趁还没改变主意时转身往外走。

“那你呢?”

身后清冷一道音——

“局面变今天这样你就不需要负一点责任?你我行我素找快乐的时候,根本不管别人快不快活。你觉得痛觉得累,就理所当然将包袱甩给别人。说实话?好啊,宋诗嘉,我真的很烦了,你知道吗?每次我以为自己堆砌好一切,你就开始捣乱从顶劈到尾,日复一日没个头似地。我也怀疑过走回你身边是不是正确的,但过一会儿又会问自己,如果不打算回去了那今天的一切有什么意义呢?周衍那混蛋说过很多混账话,唯独有句讲对了:抛下京城好好光宗耀祖的机会不要非从劳什子商,不就记挂着她希望你两的儿子成为富二代?可你总是这样,宋诗嘉。无论未来想要成为什么样的人,过怎样的人生,谈一场怎样旷世纪的恋爱,都是你把蓝图规划好,等着我来实现,却从来没问过我的梦想。我只想简单生活,兴致来的时候弹弹钢琴拍拍照,永远都梧桐树白衬衣,为了环游世界努力存一笔fuck-everything-money……而不是今天倒在酒桌上,明天躺在病床上,人前光鲜英伟,人后就被骂吃人不吐骨头的吸血鬼。

”可笑的是,我甘心做了见不得光的鬼,你却反问我为什么改变了?”

顾长风说着,就真冷笑一声,“你知道,我每次和你提这些细枝末节就觉得尴尬。我以为这么多年,我的痛苦你都感同身受。现在看来好像不是这样,那赘述再多都没意义。所以,谈结论就好。

“结论是,现在你要走出我十米开外,我不会再给自己机会了。”

宋诗嘉身影一凛,因为看不见面部表情,只能凭空猜测她的心理活动,顾长风难得没把握。

不知过多久,女孩沉静下来的两只细腿还是挪了步。

他心一慌,咽了下喉咙,声扬高:“不再给自己机会,你知道什么意思吗?!”

意思就是决心用尊严凌驾感情,从此断了她的后路也断了自己。

良久,宋诗嘉终于回头,朝男子伸长胳膊,心口微微起伏:“如果我不走,你又敢不敢什么都不问就牵我的手?牵一辈子那么久。”

她保持着姿势,眼眶有点热:“不管你爸的阻挠多变态有力,不管许暖的话真实性高不高……不管你妈是不是真因为追赶我而意外车祸死的……”

都是聪明人,一点就透。

如果不是事实,她又何必反常?顾长风嗓子发紧,之前不愿深究的、打算永远掩耳盗铃的,终究必须面对了。

“宋诗嘉,你真下得去手。”

男子下颌紧绷,牙根几乎都咬碎,“你成功了。”

他猛一下将热气不再的小笼包掼地上,塑料袋发出沙沙的两声,眼底陡生一片猩红。

“成功让我们完了。”

直到上了出租车,宋诗嘉都还觉得腿不是自己的。

明明从小区门口到大马路上并不远,她却感觉负重徒步几十公里般沉重到无知觉。眼前闪过的仿佛不是夜色了,而是顾长风种种决绝表情和言语。

“我们真的走到头了。”他神色悲哀落下陈词。

“抱歉。”她缓缓收回快僵的手,忍住铺天盖地的失落说,“从今天起,我那些天花乱坠的梦想你不用负累去完成了。不过,还是祝福你未来能拥有自己梦寐以求的生活。”

宋诗嘉脚步生硬一转,水珠子迅速砸到地上去。

可力量太薄弱,不够叩响任何人的耳朵和心扉。

她想起顾长风出门买小笼包时接到的那通电话。顾元亲自打的,应该也知道了许家的事,语气听不出愤怒还是平静,只说了一句:“你成功让他变成了自己最讨厌的人。”

再结合周衍几言几语的真相,宋诗嘉如遭雷击。

不想让他变成鲨鱼那样冷漠又孤独的人。

最终却是亲手将他带到了冰冷的海底去。

没多会儿,苏今的手机响。看见来电显示,她满腹疑惑。

更出乎意料的是,宋诗嘉一开口就直奔主题,要苏今立马赶来顾长风公寓。

“相信我,这是你这辈子唯一拥有他的机会。”那头的嗓音既浅又定,叫人捉摸不透。

“为什么这么做?”苏今美目微沉,“虽然对手是你,我也没惧场过,不需要你装伟大相让演八点档似地。”

听到这里,宋诗嘉竟笑了下,“不是让。”她道:“只听说当年是你把他从冰天雪地中救回来的。现在不过请求你,再救他一次吧,苏今。继续和我在一起,他不会有好结果。”

有的幸福她已无法完成,

至少希望他简单生活的梦想,成真。全书完